我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他。他紧紧闭合着眼,长长的眼睫触目惊心地垂着,令我想起不堪重负的层层深麦穗。他脸上依旧伤痕累累,破了的皮,燎伤的脸颊,却呈现那么一种,奇异平静。就像是,是烽火连天后终于宁静和平的家园残垣,经历一切的血与火锤炼,都值得。
我直勾勾地瞧着他,努力地轻嗅这平静美好的气息……
他略低头,身体羽翼牢牢挡住了幽光阴影,他朝向天平位置,忽然温和地浅浅一笑。
“只要我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就足够了。”
如同耳语般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我依旧凝望着他的脸庞,他翕动的嘴唇----“我对雅典娜大人的忠义之心,你可以来衡量一下,别再伤害他人了,米诺斯。”
他感觉到是我!!!
然而,我急剧缩小的瞳孔中,印出希绪弗斯伸拳,悍然掏向他自己的胸膛!!!!不!!!!不不不!!!!!不要啊啊!!!
亡者之书发出哀鸣,那是我尖利地惨叫着,甚至哀求!!我拼命撤回死死摁住法拉奥的意识念力之线!!
可那拥有第八感神圣衣的战士,却毫无怜悯之意----他的速度远胜过穿黄金圣衣时,却让我生生刺目看见全部:手深深陷入圣衣胸腔内,鲜血染红那温热的指关节----坚毅有力,最美的那颗心脏在汩汩搏动着,他却像毫不留情摘撷果实,一把握住咬牙扯出体内!!
一颗血淋淋犹带着砰砰响的心,直砸向壁画内,直砸向从天平上挣扎脱落的我!!它狠狠贯入怀中,在我的衣袍上,滚烫灼热,烙下焦灼血印,再顺势跌落一端称座----
我浑身战栗,从亡灵之书异次元脱身而出,头脑已迷蒙。
站在我面前的,是垂着头摇摇欲坠的希绪弗斯。大股大股的鲜血,正从他圣衣胸腔的可怖血洞中,流淌而出,染红了一切----我的视野忽然缩小,听不见嘈杂声,不在意重获自由的傀儡,我只能,看到慢慢冲我抬起头的,希绪弗斯。
“你……心脏什么的……给你就是……真希望从今以后……”
“……”
他伸臂,狠狠一拳将什么打飞?是我吗?不,那散碎的紫黑色冥衣,折断的眼镜蛇头颅不是我,我依旧痴傻地站在他跟前。他灼热的血,飞溅到我脸上。我迷迷蒙蒙伸手触摸脸颊,摸了满手液体----我的眼眶中,正涌出来,咸涩不绝,一样烫得我发疼,一样是心被掏走,身体破了个洞,才能涌出。
我在大哭。
他的躯体已破败到极致,大口鲜血从他嘴里涌出,连极力说话都断断续续,气息奄奄----“我永远也不会屈服于用小宇宙来操纵的衡量天秤……你明不明白……满载着我真心的……并不是……我的心是在……是在……”
他支撑到大门缓缓开启一条明亮的缝,因天平平衡。他终于仰面倒下,羽翼折落尘埃。从体内倾出的鲜血在他身下流淌成一泊残破血红的湖----再全然,没入我如雨的泪眼之中。
有多凉?多痛?
那残酷剔透的血泊幽光,悲凉哀痛之极掉落的泪滴,凝聚成洼,慢慢折射出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就像那首亡灵书中盘旋咏唱的古老箴言,本来面目慢慢复原显现。
我记得了。
我爱他。很久之前开始。
即使轮转数万年光阴……我也面目全非地……始终爱着啊!
眼泪不断坠下,我转身从壁画内的天秤上,捧起他的心。轻轻地,像最轻柔的绒羽一般,不惊动地走来,我安静地坐在他身旁,一如歌咏所唱。
“在那细数岁月的黑夜,
请将我的名字归还于我。
当东方的天阶上的守望者。
让我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
当众神一一报出自己的身份,
让我也记起我昔日的名字!”
我记起了自己昔日的名字,记起了在东方高加索悬崖,守望过的一切。
捧着他的心,将他翻过抱起,温热的身躯倚枕着我,泪眼模糊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端详着我最爱之人的容颜----没有变。他一切都,没有变。忠诚和命运,都不曾改变。
他和从前一样,并没有昏过去,微微睁眼望着我,但此刻,他双眼什么也看不见。
我手掬心脏,小心翼翼填放入他破损的缺口里,眼泪不断滴落,这晶莹剔透的水滴,正如同当年月桂树的露水,洒落他的伤口和圣衣。
“时间……过去真久啊……我又回到你身边了……没想到依旧给你……给你修补内脏……”
渐渐,一种光芒亮起,比正午阳光更灼热灿烂,比月光挥洒更皎洁明亮,相融交织,融没入了金属和肉体里。他的神圣衣在这个时候,通体满满盈涨出新的生命力----强大的,温柔的光如月下最皎净的水泽一般流动着,熄灭了他体内持续燃烧的迦楼罗火焰,细细修补着胸口的神经与血脉----我重新贴触着他,感到手掌下,传来胸膛稳健跳动的声音----这就是,用我的血和泪,激发并完全复苏的神圣衣,所应有的神迹。
他,愈合没事了。
而我……我已记起一切。我的眼泪,终干。最后的点滴坠落,落在他手背上。
希绪弗斯脸色渐渐好转,他浮现恍惚回忆的神情,努力抬手,试图触碰我脸颊,“你……你是……”
他瞳仁灰蒙蒙,依旧看不见这个世界。
我扭过头,拒绝他触碰自己这张脸。看他竭力抬起的手,颤抖了抖----我不忍地轻轻握住他手腕,牵着他放下,还强行冲他露出一个笑脸,短促道,“你终究如愿了。我……再守着你,再一会儿就好。”
在那扇缓缓开启的大门前,等候着一干表情各异的圣斗士们。史昂作为黄金圣斗士第一个跳下船-----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和正在恢复体力的希绪弗斯,还阻止向这边冲来的雷古鲁斯。
我平静望了望他们,再低头看向希绪弗斯----又一次伸手,探入他发间,慢慢为他理了理那头棕发。而随着柔韧如亚麻的丰厚触觉在指间安心地梳理而过,我的心境也同样随之分明----我想,他领悟第八感,还穿着带有治愈力的神圣衣,即使再遭遇大战,我也能终于,放心。
这时候,一直安静任由我摆布的希绪弗斯扭头,警觉地朝大门方向望去----那张微微开合的大门突然又赫然不动。
浑身狼狈的法拉奥携带着怨恨,愤怒堵在门前:“别高兴得太早了!!该死的圣斗士们!!!我以法老王的尊严,法拉奥的诅咒宣誓----决不让你们这群卑贱的人类通过!!!!”
面对包抄而来的黄金圣斗士们,他咬牙切齿,“合上把!!亡者之国的大门!!!”法拉奥歇斯底里般燃烧着自己最后的小宇宙,将长卷亡者之书上,所有的人物和神祗统统化为焦油般的黑色粘物,无数拉扯的亡魂从中涌动冒出,将大门扳回填满,再没有丝毫缝隙。
“啊哈哈哈哈哈!!“他冥衣破烂,却抵在门口放肆大笑,“开启亡者之国的钥匙毁了,现在再也不能重开!!你们这些区区凡人,再也休想踏入!!”
躺在我怀中的希绪弗斯听到这席话,居然努力支撑起身体----我抬手虚按了按他,手指轻触他的鬓角,轻声道,“你是不是想,自己有了神圣衣,所以打算……燃烧小宇宙到极限,来试一试攻击撞开那扇门?”
说完我也不用他回答,长叹一声,喃喃道 “是的。你就是这样的性格。我何必多问?不过,希绪弗斯……我之前不小心反射了一箭,让你重伤。那是我唯一感觉,对不起你的?1“现在……就让我,让我弥补它,让我为你,再做一件事情。”我的声音极其平静,无视自己已经开裂的部分手背,一手拿持起他的弓箭,缓缓站立。
“我来,打开这张门。”我手中流淌着无以伦比的寒光,我清晰地告诉所有人。
法拉奥像只疯猫一般张牙舞爪,“别做梦了,可恶的米诺斯!!你居然敢背叛冥王帮助圣斗士!!!!瞧你那副马上就要碎掉的模样,连冥衣都穿不了还想打开门!?除了真正的光明之神----只有光明神阿波罗本尊的力量,才能打开!!!”
----哦,我马上就要碎掉了吗?我抬起臂膀,无所谓看到这个躯壳上布满的深深皲裂……这又怎么样?至于冥衣……呵呵。
狮鹫兽冥衣立在大门一侧。它一生一世只有一个伴侣,选择从不后悔,此刻却终于收敛羽翼,形影单只。
希绪弗斯已经被史昂搀扶着站起,他急切地想朝我走来却被搭起弓箭的我,大喝一声:“别过来!!”
史昂掰着他肩膀,严肃说,“或者,我们可以试试三位黄金圣斗士合力的办法……”
我不屑再说,已虔诚地将一支箭,熟矜压在手指指间。我引弓瞄准大门----门口的法拉奥恶狠狠直迎箭头。
无视小宇宙燃烧后,率先崩落的指头碎片----白色的亚麻长袍是唯一能裹住这具身躯的东西,无所谓这个躯壳能否承受,我----呼唤起灵魂深处,真正的力量。
我抬起头,仰望苍穹----一轮黝黑的弯月照着我,我的黑发在肩头飘扬,猎猎如风。我记起,自亘古的暗夜中,孕育出照亮的光明,和我享有同一母体,同样血脉----我记起,鲜花盛开,天鹅来朝,棕榈树下诞生的一对光明之神,手持无敌神箭----阿波罗!!!
这一刻,温暖夺目的金光从上方猛地倾泻,天上的冥月被心有灵犀傲然出现的阳光照得光明透亮,熊熊燃烧着从我的瞳孔没入坚定的指尖!箭头掀起盈盈弧光,亮如一轮最华美的满月!它嗖地脱手而出,纵情肆意劈开一条粉碎黑暗的光明之路,强盛犀利,永不回头!!
“轰”一声巨响,强盛银光没入的瞬间,被贯穿的法拉奥,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随即凝固着灰飞烟灭。这扇通往哈迪斯宫殿群落的大门,也被光线刺入得,震动剧烈摇晃。光芒散去后,它彻底崩落裂开,坦现其后一个深邃广袤的云海空间。
大功告成。
我略略喘息着,向着天空再次仰起脸----沐浴在真正的月光下,皎洁而剔透的冷清光辉,照亮万籁,也迅速补充着我的灵魂之力,神性之威。
史昂目睹这一切,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震惊得目瞪口呆,反倒脱口而出背诵着一首熟悉的诗歌:“……在永恒与孤独的交替中,时间无限,一切光亮,一切预言,一切医药都属于光线的箭----直至黑夜来统治,月光又把它们消弱。”
“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米诺斯你居然……你居然是……”
手持黄金杖的萨沙忽然面露惊喜,“啊!莫非是你吗?我消失好久的妹妹!阿尔……”
我忍不得这个名字被她呼唤出来,凶狠打断大喝道,“闭嘴!!你这废物!!!”
说完,依旧嫌恶地盯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雅典娜,记住,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端端正正,横放置好弓箭,属于希绪弗斯的弓箭。
再抬手,透过手掌间裂开的宽阔缝隙,我看了看对面,那个完全伤愈的男人,最后一眼。这个失明却拥有第八感……或者依稀记起了第八感,记起了其他更多的男人,正分开史昂和其他人,努力向我,走来。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那么英俊温和,活生生远胜大理石的英雄塑像。他被神力修复的高挑身躯已经无碍,作为战士和人,他能健康强大地,存活下去。
我望着他显得焦急的神色,望着他低垂的浓密眼睫,望着他想要对我说话----可我,已无力悸动,甚至也不想,再要深深的拥抱和幸福亲昵……虽然看起来,很接近。
我垂眸冷清地这么想----在他心中天秤的那另一端,雅典娜洋洋得意标注爱与希望的砝码,令我的心终成焦枯灰烬。而且这是……我第二次经历几乎同样的事:为了目标,他重复选择牺牲,义无反顾。
所以,我身影一闪,毅然没入了大门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米渣要艰苦地去极乐尽土了。
第101章 星之魔宫 上
苍茫广袤的云海在头顶呈现螺旋状,就像巨大的水中漩涡----这就是门后哈迪斯力量构筑的空间。我站在一片洁白如亡者骸骨的废墟遗迹之中,仰头看得见层层云雾中,围绕着中央的星之时钟,那一连串仿造九大行星顺序而建的魔宫轮廓----它们如同自宇宙钟盘绵延而出的一个个浩瀚时间节点,更恍惚提醒了我,在遥远的从前,自己曾经答应哈迪斯的那件事。
作为送我去邂逅心爱男人的代价,我在斯提克斯河水边起誓,允诺给与冥王他要的回报。他要的是----
我目光缓缓停滞在断壁残垣门口,铭刻着迎接黄泉来者的古希腊文箴言上:由此开始,要与过去的感情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
所以,我垂下眼睫。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我应该实现自己的诺言。更甚至,我----我----我……
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在我心中残酷浮现,它灰蒙蒙失去了瞳仁原有温柔的光,是黯淡消失的星海,是不见华彩的沉色夜空。更是这,枯萎了所有芬芳的沉默残垣。
他再也看不见的这个世界……
这时,白茫茫浓雾飘起,漫过了我的衣袂。冰冷湿润的雾气沁润着我的脸,几乎让我恍惚以为依旧是面颊上残留的湿意。不,我明明不会再掉泪了啊。
我不要,再哭泣。
听,分明还有一线兴高采烈的歌声游荡飘入我的意识,越来越显出不羁粗犷。我极力摆脱悲哀,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这歌声,聆听着词意。
----对寄居尘世者来说,首先是最好没出生过,
没瞧见过明亮的太阳铺撒的辉光;
一旦已经出生, 便要飞快抵达冥府之门,
躺在堆起来的重重黄土之下。
这首歌是,黄泉摆渡人所唱。我,我曾经----
一艘黑色的小船,在水波般的雾气中,鬼魂般游荡划出。笑嘻嘻的船夫看到我,还过来殷切打招呼,“诶呀诶呀,大人您怎么独自坐在这里?您要渡河吗?我可以在办正事之前,额外为您服务一次,还给您开个优惠的价钱。”
我望着兴致勃勃的摆渡人卡隆,抬手揪紧长袍衣袂,沙哑着声音,问他到,“因为我是你的,老主顾吗?”
他摸摸后脑勺,“诶呀,您想起来啦?您从前很慷慨大方呢。虽然现在您和从前看上去不太一样,不过,无所谓无所谓啦。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自嘲般长叹一声,目光从这艘乘坐过许多次的小船上移开,不想再回忆一次次往来冥府的原因,那些前尘往事已经烟散,现世正在展开,我,又能做些什么?
沉思一瞬,“卡隆,你刚说的正事,是在这里阻击圣斗士们?”
他持桨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满的弧度,兴奋直笑,“是啊,哈迪斯陛下允诺了一整船的圣斗士石像都归我,还包括那条船上的所有钱财,哈哈哈哈,我可期待着呢。他们只要无法切断对过去的思念,只要听到呼唤的名字而回头,就都会变成石头哦。”
我想了想,还是提醒他道,“那艘船上有很强大的圣斗士,他们未必会变成石像……到时候,只要你说明白条件,履行承诺,毕竟摆渡人是你的工作职责,他们应该,不会攻击你的。”
“哇!您居然为我操心哦!”天间星卡隆直指自己鼻尖,“安啦,我只是想得到些珍贵值钱的东西,不想惹太多麻烦,就算本大爷是神话时代就在摆渡的冥斗士,要对付好几个黄金圣斗士这担子也太重了!我懂您的意思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本大爷我不会犯傻找死的。多谢多谢啦。”
卡隆向我行了个礼,欢快地摇着桨消失在雾气之中,我又望了望云海中屹立的,铭刻着字迹的废墟大门----一刀两断……切断对过去的思念,不再回头,去看所爱的人。
我,一定能做到。
感觉到那艘希望之船沉入了雾气的漩涡之中----载着满满一船石像。大部分圣斗士都在黄泉入口被简单淘汰,那些黄金圣斗士们却全部毫发无损,簇拥着萨沙和幸存的弑神者天马,登上了卡隆的摆渡舟……我能清晰触感,厚厚雾气那端,依旧如同领航灯一般照亮着前路,那属于希绪弗斯的小宇宙在熠熠发光。他在自己选择的路上,继续英勇前行----
我想我从未,也再不会重复这样爱一个人,只是终于,我也该启程。
这具亚麻白袍内裹着的躯体,维持不了多久。哪怕它是冥王哈迪斯所铸,容纳我灵魂的得意之作----我要去盛放了真正身体的极乐净土,必须赶在这副躯壳崩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