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热闹。
慕奇叹口气,不得不答应,叫他暂且在这等待。
既然事情已经闹大,在场人都知晓,若不能当众处置,只怕会污了吏部的名声。侍郎杨斐栝当即就现身,叫章典事放心坦白自己的冤屈。
“贾郎中在厩牧署马厂做九品协领的时候,便与我不和,却也只是性格相处上迥异,与公务毫无干系。这次考核,只问了我两个问题,便判我下等,分明就是公报私仇。众所周知,我前两年的小考都是上等,更曾受过令丞褒奖,如何突然就落成了下等。”
章典事控诉的时候,晏良已经被请了过来。
杨斐栝便反过来晏良的依据。
晏良叫慕奇将考绩册呈给了杨斐栝,“评他为下,依据有三:第一不勤其职,吃懒做偷闲度日,带头并纵容属下在当值时间酒、色、赌。第二数有愆违,去年马厂五十匹马猝死之事,层次对遂王府用马推诿怠慢。第三,就是今日考校得出的结论,他事多疏漏。
先要说明清楚,今日考核是高奇随意选题问的他,跟我毫无关系,故而并不存在我特意刁难他的情况。第一问只考校他中三甲马厩的马匹情况,他丝毫不知;第二问他如何安排遂王爷出行的马车,他却答用上三甲马。上三甲马的确是上等好马,瞟肥体壮,可日行千里,殊不知就因其奔走速度太快,会导致马车过于颠簸,给遂王爷的身体平添更多的不适。作为厩牧署马厂典事,专司王爷们用马之事,但却连遂王爷的身体问题都没有考虑周到,如何配吃这份俸禄?”
杨斐栝捋着胡子点点头,先给晏良一个赞许的目光,转而瞥向眼前这位对他们吏部办事有异议的家伙,“这样的回答你可满意?”
☆、第28章
章典事张了张嘴,两只眼睛发痴地看着前面,半天说不出话。他感觉左右耳仿若同时被两把尖刀插了进去,痛感贯穿了他整个脑袋,不能思考了,身体也麻木了。他像要死了一样,嘴巴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而他此时此刻这状况,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围观的众人见章典事出这等丑,都用力忍笑,反而让场面变得愈加安静,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压抑氛围。
章典事感觉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充满嘲讽,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将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杨斐栝见章典事没话说,不动声色的扫他一样,打发众人都散了。章典事尴尬地追着脑袋,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杨斐栝见状,眯起眼睛。便有考使凑上去,拉起章典事,厉声催促他快走。
章典事不甘心的耷拉着脑袋,被半拖着去了。临离开的最后一步,他微微侧头,用余光看向晏良所在的方向。巧了,刚好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
晏良的眼神淡淡的平滑到章典事的身上,便是面无表情的冷漠,却犹若猛虎,十分慑人。
章典事心一哆嗦,牙齿打颤,两条腿跟踩了棉花似得,顿然跌倒。考使生怕他再惹事,立即拉扯住章典事的胳膊,硬拖着他离开。
杨斐栝见章典事林要走还搞动作,对其更为不满。转而,他笑着拍拍晏良的肩膀,夸赞他能干,“你刚入吏部,就能对官员考察至如此细微的地步,真乃逸群之才,将来必有大造化。”
晏良忙恭谨道谢。
杨斐栝见他举止有度,即便被赞扬了也不骄不躁,十分谦逊懂礼,越加欣赏晏良。官场上这般沉静如水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很多人就是不明白,为官最忌讳急功近利,一急就容易出纰漏,一出纰漏便从此和高升无缘了
“对了,那厮你们打算怎样处置?”
“还未定。”晏良道。
杨斐栝笑着摇头,“还考虑什么?直接罢黜吧,这样的人留着无用。王爷的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给不了机会。”
晏良点头,看眼高奇。慕奇忙拿起考绩册,用朱砂笔在章典事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红叉。
不过这个结果,按规矩要等年后才能公布。对于章典事来说,这无疑是又一大打击。给个答案就给个痛快!不停地猜,恐惧担忧的同时又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这煎熬分明是无底洞。
黄昏放值的时候,史昀过来和晏良打招呼,“听说你今儿个头一次考绩就出了风头。怎么样,改日要不要请你史大哥喝口酒,庆祝一下?”
“但凭吩咐。”晏良道。
“够爽快!我可听说了,那广源楼是你开的,你既然真答应了,那我嘴上可不会留情。”
晏良没想到史昀私下里说话还这般有趣,禁不住笑道:“放心啊,你吃不穷我。”
“看来这广源楼是真的挣钱。”史昀笑哈哈目送晏良上车离开,自己则摩挲着下巴,皱眉认真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把私房拿出来也开一家酒楼。
史昀大概想得太深入,禁不住用嘴嘟囔了出来。
“你别做梦了,没戏。”乌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史昀身边,拍了他肩膀一下。
史昀吓了一跳,当即弹开,抱着胸距离乌敏远远地,“你怎么还没走?”
“你们吏部有趣儿,便留下来看戏喽。”乌敏满面春风,伸脖子望着晏良马车离去的方向,满目兴致。
“看什么?”
“自然是看人才,难不成看你这头猪。”乌敏狠狠白一眼史昀,得意洋洋背着手,高傲昂着头跟史昀告辞了。
马车到宁国府时,吴秋茂从马车后头跳下来,放了踏脚。
他扶着自家老爷下车,口上道:“老爷,您上车后,乌大人身边又出现一个人。”
“什么衣着。”晏良偏头看他。
“紫色的官袍,具体什么花样因离得远,看不太清。”
紫色为三品以上官员所用,而今天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早已经放衙先走了,那留下来的就只可能是白天装见到那位工部侍郎乌敏了。
想起这个人,晏良便皱眉头,不愿多想。
傍晚吃了饭后,晏良便依靠在罗汉榻上的素面青缎大靠背上瞧书。
贾珍手捧着一张礼单前来,请晏良过目。
“这是过年时给各处亲戚朋友准备的年礼礼单。”
晏良扫了两眼,“过年图个喜庆,互相送点年糕织锦等物便罢,像王家、史家这些珍珠玛瑙的,都过重了,没必要。”
“可是咱们往年一直按照这份例送的,人家回赠咱们东西也多有贵重,太薄了未免丢脸。”
“今年我们便早点送,说明缘故,先叫他们清楚我们这边改了习惯。”
贾珍犹豫不已。
晏良抬眼,眸底有道凌厉。
贾珍不敢不从,就依照老爷的吩咐去办。令报备了今年府中过年的安排,虽不尽人满意,但晏良也不挑这些,叫贾珍大概办就成,只要大毛病不犯,那些小节都可以忽略。
又过了两日,荣国府那边传消息过来,说是长房和二房的住处已经正式互换了。来年开春,贾琏迎娶王熙凤后,便会跟父亲贾赦住在一处,彼此走动十分近,方便请安。不过到贾母到底是心疼小儿子儿媳,体谅他们住得远请安多有不便,便打发儿媳王夫人在开春前不必时过去给她定省。
贾赦知道这事儿后,便觉得而贾母偏心,又恨邢夫人不争气,为这事儿唠唠叨叨到晏良跟前。
贾赦絮叨完的时候,晏良已经看完半本书了。
“多好的机会。”晏良叹一句。
“机会?”贾赦琢磨了下,纳闷问晏良,“你意思老太太偏心,我借机大闹一场?“
”是你们夫妻表现的机会。”晏良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贾赦。
贾赦恍然大悟,想明白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这事儿搁俩儿子身上也好使。老太太热闹惯了,而今身边少了个奉承伺候的人,只要他们这时候多多关心老太太,老太太总会察觉出他们的变化的。
贾赦兴奋了,“我这就回去,叫她在老太太跟前灵巧些。”
“家事一定要管明白,你我都远着呢。”晏良想起贾珍,便是一阵头疼。他要怎么才能把这厮好色的病给去了!贾珍像是天生的那方面旺盛,稍微让他闲暇一下,便满心生出色念,存不轨之意。
吴秋茂派去监视贾珍的人,发现他进两日总爱往俞禄家的院子跑。俞禄而今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贾珍办年货要找他商量事情,的确附和情理。可怎么都该是下人被主子叫过去,却没有主子登门找下人的道理。
府里的账本、家丁名册晏良早就都看过,而且看了不止一遍。他记得俞禄家里有个还没出嫁的二姑娘,具体多少岁他虽然不了解,但照贾珍那勤快劲儿,估计这丫头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刚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吴秋良还说那丫头身子不好,而今一直在家养着,不曾在府里领活干。
晏良琢磨了下,贾珍是怎么盯上她的。吴秋茂的人没监察到贾珍和她见过面,晏良便觉得这事儿很可能发生在后宅,遂打发婆子去问尤氏。
“俞禄家的有一次来帮大奶奶做针线,带着她女儿来长见识的,不巧就被大爷瞧个正着。”婆子打听完消息,便赶紧麻溜地告知老爷。
又过了两日,贾珍开始试着探晏良的口风,委婉的表达他想要在自己房里多要一个人的想法。通房也可,姨娘最好。
“父亲,您瞧我最近安安分分的读书习武,虽说学得不算精致,但好歹进步斐然。这也年关了,您奖励儿子一下?当然,您若是不愿意您直说就成,儿子就是问问,您可千万别为此又打我!”贾珍哭丧脸道。
“何必呢。”
晏良给贾珍一记冷漠地眼神儿,答案不言而喻。
贾珍虽早料到如此,但还是失望,讪讪去了。
晏良盯着贾珍那不甘心离去的背影,眼见着他新出一种因业,还是是淫|邪之念,还是欲行强迫之事。
这厮唯一幸运的事,便是他以自己儿子的身份存在。
晏良手摩挲着白玉茶杯,许久才放下。当即便动身前往祥和街,因为到年关各家都忙着置办年货,街上自然是热闹加上更热闹。晏良对别的都不感兴趣,到街头朝东边一拐,便是一块空旷地,是玩杂耍聚集的地方。
摆弄杂的多是玩吞剑跳火圈之类把戏,看起来确实有些真功夫。晏良挑了一家看起来十分高深的,立足看了会儿。他觉得很不错,便打发吴秋茂去给十两赏银。多数看杂耍热闹的百姓,都是看完就走,不爱给钱,倒是有高兴大方的赏个一文两文的,最多不过五百文。至于银子,别说十两,就是一小块碎银子他们都没见过。
弄杂耍的老板看见这么大一锭银子,惊喜地不知该如何表状,忙激动地过来拜谢。
“我雇你们使些障眼法,帮人改正错误,可愿意?
杂耍老板看着吴秋茂手里的五十两银票,当即点头答应。
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所有官员开始休岁节,也便是过年的假,一共七天。
这天一大早儿,杂耍班一个个都打扮成普通家仆的模样,应邀住进了宁国府。对外就说是过年人手不够,暂时从庄子上调遣人回来帮忙。
晏良喝过早茶之后,便打算要见杂耍班的老板。倒是稀奇,传话的婆子突然来告,贾赦、贾政兄弟二人一齐来拜访他。
☆、第29章
俩人到的时候,晏良见贾赦脸上十分不情愿,便知他该是因为什么缘故被迫而来。贾政神态就有点复杂了,板着一张脸,看人的眼神倒有几分柔和。
晏良请他们兄弟落座,便饮着茶,等他们二人主动说明来意。
贾赦先开口提示:“就过年那点儿破事儿!”
贾政一听此言不服气了,“大哥,这怎么能叫破事儿,这可是母亲正经交代下咱俩过来商量的事。”
贾赦哼了一声,眼珠子瞟向别处,懒得搭理贾政。什么老太太交代,分明是贾政他自己怕考课出事儿,才找个由头过来跟晏良拉关系。老太太知道了,还怕把事情搞僵了,才使唤他陪着。
贾政转而对晏良说,“秉承母亲之意,我们兄弟来和你商量年终祭祀和年后走礼的事。她老人家还说,今年王两家的礼不能太薄,毕竟身份在那儿,而且先前我们还闹过人家。”
“祭祀按往年的规矩办,可以盛大些,但王家和我有什么干系?我过年送些薄礼过去,只不过是看在两家祖上有过交情的份儿上。至于要顾念什么大官亲戚的面子心情,那是你们荣府的事。”
晏良的话令贾政的脸色顿然变黑,他那么多嘴提示他,本是为了他好,省得他把王子9 腾真得罪了。贾政没想到晏良会对自己的善意这般不识好歹。
“你真以为你区区五品的吏部郎中,可以对付得了经营节度使?上次的事你没给他面子,他现在还生你的气!真得罪了他对没你好处,我好心告诉你,你却这样,罢了,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贾政面子上挂不住,作势就要走甩。却没人拦着他,搞得他顿了几步之后,只能选择走出去。
“哈哈,我就知道你有能耐,给他气跑。”贾赦乐得拍手,凑过来跟晏良讲贾政另一件坏事,“珠儿的病情又加重了,要经常卧床休息,二弟却只去看过他两回,每次只是嘱咐两句,叫他快点儿病好,不要耽误课业。”
“他还说珠儿得个伤寒病能拖这么多天,也是不争气。你说这好笑不好笑,谁愿意生病?你说这病好不好取决于用药,跟争不争气有什么关系。”
“看似仁义,实则是薄情寡义,”晏良最不喜贾政的性子,自以为有理,有些过于偏执刻板,且从不知悔改。在这一点上,贾赦反倒比他好很多。
贾赦转眼珠子偷偷瞄了几眼晏良,又忍不住有些手痒了,便催着晏良跟他玩几盘。两盘儿厮杀下来,贾赦连输,开始露出他臭棋篓子的本性,第三局就耍赖让晏良让他十个子。
晏良挑了挑眉,“让三子已是莫大的恩惠,你竟敢提十子,给我一个理由。”
“嗯,咱兄弟情谊深。”贾赦嘿嘿笑道。
晏良:“太牵强。”
“你深明大义,宅心仁厚,心地善良,故而愿意帮助我。”贾赦再道。
“我帮你是怕被连累,为自己好而已,这跟下棋让子没关系。”晏良毫不留情面道。
贾赦有点儿伤心了,“别这么无情啊,那你让我三子也成。”
“心情不好,不让。”
贾赦无法,哭丧着脸求晏良,却还是没用,却还是想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但对弈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哇哇发牢骚,一会儿悔棋懊恼的直抓头,一会儿耍赖不让晏良吃他的子,又一会儿就咋呼一声,故意引晏良分散注意,然后就悄悄偷晏良的白子。
晏良回神儿,转过头来看棋局,笑了笑没说什么,依旧继续下。贾赦还挺高兴对方没发现,兴奋地往棋盘上添黑子。谁知片刻工夫,他就被晏良杀个片甲不留。可怜他的黑子最后竟无处落脚了。
贾赦望着棋盘上的而一片雪白,郁闷的搓下巴,懊恼晏良下手太狠。
“你你你,下手太毒。好歹给我留点输者的面子,瞧瞧我的子全被你吃了!”
“你的面子都被你握在左手里了。”晏良说罢,就摆摆手走了。他估计自己若再留下去,肯定会被贾赦拖到晚上。
“什么,什么,我可听不懂。”贾赦心虚地小声嘟囔,等晏良人走了,他才尴尬的把左手拳头里握着的几颗白子倒出来。
嘴毒,眼还尖,以后绝对不找他玩棋了。
贾赦郁闷了会儿,就愉快的决定去找自个儿女儿下棋去,把胜利讨回来!迎春那丫头手生,而且怕自己,肯定不敢赢他。
晏良出了院,本要转路去宁府最东的桃花小苑见了杂耍班的老板,却发现贾政正站在一棵梅树下,仰首望梅嘴里嘟囔什么,像是在作诗。
晏良偏头把杂耍班的事情交代给吴秋茂去安排,然后走向贾政。
“还没走?”
贾政吓了一跳,转头看眼前的男人,他披着一件白狐领的玄色斗笠,声音很轻,并不凌厉,但却意外的让人觉得发冷寒。
“我想想,还有事要跟你说。”贾政转了下眼珠子,表情窘迫,他真有点抹不开面子说这话。
“去那边。”晏良带着他去了梅花林内的凉亭。
前两日刚下过雪,绯色的梅花在雪中绽放,格外夺目。
晏良背过身去看着景致,没去理会贾政。他有话要对自己说,自然是他先说。
贾政踌躇半晌,见对方不主动问询,只好厚着脸皮道:“听闻你给太仆寺官员考课的时候,将章显飞判为了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