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流水————华小强
华小强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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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1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齐天乐想。
那个黄毛小子。
大概,要从高中说起吧。不,该从初中说起。可是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后来的黄毛小子呢。还是高中吧。
1998年九月,W中学。
齐天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穿一套公牛队队服,胳膊下夹个篮球并且染了几撮黄毛的人,作出苦苦思索的样子--其实他看到他就认出来了。
这个人显然有点受不了了,并且露出了一点挫败的表情:"我操你还真忘了,初一初二暑假的时候,......"
"哦我想起来了!"齐天乐急切地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露出他的招牌笑容--两个深深的酒窝和一颗虎牙,作出纯良的样子:"你叫什么来着?什么飞?"
什么飞,我当然记得是什么飞。齐天乐心里说,但是我干吗非得记得。他都不记得我的名字。
"谢飞。你叫什么?齐天大圣吗?"谢飞高兴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长脸好似要变成圆脸了。
笑起来还有点像那个时候的他......世界真奇妙。齐天乐看着谢飞的笑脸,不禁有点呆,几秒钟后反应过来:
"齐天乐!什么大圣的,你他妈一下子长这么高,你还嫌我认不出你,那时候我们差不多个头吧?"
"是啊,我现在185啊,好象就是初三长的,长得我都缺钙了。每天腿疼。你也有170吧,哈哈,你那什么怪名字,不如直接叫齐天大圣。"谢飞说着得意地往身后的墙上一靠。
"操,我178!"
"你小子还说脏话?哈哈......你真有178吗?怎么看着没那么高似的。打篮球不?"谢飞把篮球用一个指尖转了起来,挑衅地看着他,他穿着一条牛仔裤,蓝色格子衬衫。
"别以为你穿个球衣你就打的比我好,我们场上瞧......"齐天乐抢过篮球,拨了几下,也用一个指头转了起来。
"你好像长得一点都没变啊,整个头都那么圆,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谢飞文不对题地笑呵呵地说。
齐天乐记得很清楚,这一句话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惘顾周围来往的人群,他们俩周围忽然出现了一道沉默的墙壁,把周围的人流隔离在他们之外。
沉默。难以言传的沉默。
记忆里,他那一瞬间确实不知道要说什么。还是他需要这一点点沉默来证明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谢飞显然也发现了这种奇怪的局面,于是他要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抢过了正在齐天乐手中打转的篮球。
齐天乐瞄着他的表情,继续沉默。
在齐天乐打算不再说话直接进教室的前一秒,旁边窜出一个大个子,用比一般人说话高个八度的声音缓解了他们的尴尬。他问他们俩是不是报完名了。
当时看到了一个眉毛浓黑而且连在一起的人,方方的脸,呲牙咧嘴地笑着,整个人看起来就四个字形容:青春洋溢。
这个人叫马一帆,也是他们班的。虽然后来他说之所以忽然跑过去和他们搭话是因为觉得他们俩看起来很投缘很面善,但是齐天乐一直坚持认为,他完全是因为看到谢飞手里的篮球手痒了。
因为在三个大男生尴尬而羞涩地互相介绍之后,马一帆立刻迫不及待地说:"打篮球去不?有个半场就一个人。"
齐天乐当时是犹豫了一下的,问他什么时候发书,
他底气十足地回答,他问老师了,明天发,今天人没来齐。
他们这一打,就打到了下午五点,中午饭也没吃,还错过了发书,大扫除和一场同学们自我介绍联络感情的班会,所以五点半他们在教室单独作了自我介绍兼检讨,然后单独领了课本。
这件事成了后来齐天乐和谢飞持续不断打击和欺凌马一帆的缘由,谢飞还总是说他向往的美好的高中生涯就是被这一天染上了倒霉的基调。
马一帆后来是他们的球友兼铁哥们。又因为他高八度的声音得了一个外号:马公公。
那天晚上回去,爸妈都正好不在,齐天乐泡了方便面吃,然后洗澡,睡觉。实在是很累的一天。
但是在他躺在床上之后,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下,开始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初一和初二暑假。
从小学开始,一到暑假,爸妈就会把他送到乡下外婆家,美名其曰"改造思想"。在他看来,完全就是为了逃避身为父母的责任:他们实在是太忙了。
乡下外婆家,他回去的时候经常身上都是摔的撞的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瘀青。外婆会在树荫下放一个大木盆,让他赤裸着站在里面,打一桶井水,边用井水给他冲凉,边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他身上的瘀青。痒酥酥的。他现在还记得每一勺水浇在身上,那种会马上扩散到全身的清凉舒服的感觉。
但是这一块小孩子实在太少了。怕他闷,外婆会从树上打些桃子杏子下来,洗干净了,装到篮子里,让他提着去火车站那里卖。
火车经过这个荒凉的小镇,在这里停十一分钟,这十一分钟,有一些乘客会下来活动活动,他就坐在火车站台旁边的树荫里,面前是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洗干净的桃子杏子。很多苹果园,但是没有苹果。这个时候苹果还没有熟。
没有火车的时候,他躺在树荫下发呆,眯着眼看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晃来晃去,睫毛可以把阳光分解成小圈的彩虹,他追逐着这些彩虹。经常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直到被火车进站的声音一下惊醒。
这些都是小学的记忆了。
作为他,齐天乐,一个活泼好动健康茁壮的儿童,在那么多个暑假,都是脏兮兮地穿一件褂子躺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睡觉或者看着太阳东升西落,这件更像是自闭儿童做的事情,在他成年以后他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怎么认识谢飞的?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自己在一棵树下,面前是一个篮子,斜对面的地方,另一个男孩在那里,坐着小板凳。他面前有个歪歪扭扭的随便用几块木头钉在一起的桌子,还放着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条凳。
火车上下来一个人,他走到了那个小男孩面前,说要吃凉皮。那个小男孩熟练地从篮子里拿出碗筷,揭开蒙在调料上的塑料布,唰唰唰唰拌好了凉皮,整个过程熟练而优美,那个人满意地端着凉皮,往条凳上坐下去--
无论隔了多久,只要齐天乐想到这个场面,他还是止不住地笑,捶着大腿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何一个没有挪动条凳而直接坐下去的人,都会摔个四脚朝天,因为条凳必然会散架。
他见过一个人干脆把整碗凉皮泼在了自己脸上。
这是谢飞干的。f
谢飞每天都挑着扁担来,扁担的一头是凉皮调料和碗筷,另一头是桌子和几个木条木板。 他在树下放好桌子和凉皮,就开始仔细把那些木条和木板搭成一个条凳,有时候,大风一吹条凳就倒了,他又重新搭。
他看起来实在很无聊,像那时的齐天乐一样。
而且他看起来非常拽,根本没有注意到齐天乐。不过后来齐天乐知道了这是谢飞本性使然,概括起来就是旁若无人。题外话:后来谢飞承认了,高一报名时他向齐天乐搭讪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作心理建设的。
所以有一天,火车停下来的时候,齐天乐就混在下车活动的旅客里向谢飞走了过去,然后装作很自然的样子说他要买一碗凉皮。谢飞根本没有抬眼看他,他像往常一样迅速拌好凉皮,递给他,然后再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往条凳上坐过去。
齐天乐在快要坐下去的时候忽然猛地刹住,用脚向后轻轻一踢条凳,条凳立刻就倒在了地上,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谢飞也笑了,笑得眼睛眯起来,长脸好像要变成圆脸。
他们分享了一个暑假,一起爬树一起翻沟,一起到河里玩,一起吃齐天乐的杏子桃子和谢飞的凉皮。谢飞的父母都在外地做生意,所以谢飞暑假被送回奶奶家。和齐天乐的外婆一样,让孩子天天蹲在火车站旁都不是为了赚钱,是怕太孤单。
是什么原因来到了同一个地方而且认识了都不重要了,关键是齐天乐度过了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都好玩得多的暑假。
临行前,谢飞认真地说,明年暑假还来一起玩。
那是1996年夏天,初一,齐天乐十三岁。

2
1997年香港回归了。
上小学的时候,历史课上老师说香港在1997年回归。齐天乐想,怎么那么久那么远,要多久才到啊。1995年的时候,他写日记还经常把日期写成1992年。
隔壁的小朋友看着小平同志的照片,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齐天乐问:哥哥,是不是人老了就变成奶奶了?
什么奶奶?齐天乐不明白。
过了很久,隔壁小朋友的妈妈告诉齐天乐,小朋友认为邓小平爷爷是一个奶奶,因为他看起来就是像个奶奶,齐天乐笑得死去活来。
齐天乐那个时候只有160,班里最高的学生经常一边嘲笑齐天乐不发育一边把齐天乐的脑袋脸朝下抱到胸前不放开,齐天乐哇哇大叫着使劲挣扎,最后一般通过挠对方痒痒的方式终结这个游戏。
香港回归后,齐天乐又回到外婆家。谢飞晚了几天,但是还是来了。
只是外婆家玩过一个暑假的朋友而已,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上心。暑假过后就是初三了,两个人开始一起讨论关于未来的问题。
为什么絮絮叨叨说那么多?
1997年到底有什么是值得纪念的?
齐天乐自嘲地笑笑,还不是记性太好了。
那是什么日子他确实不记得了,但是总归是一个阴沉的天气,已经是黄昏了,他和谢飞坐在谢飞奶奶家园子里一棵杏树上,边吃杏子边一人一个讲鬼故事。齐天乐讲到最后就有点勉强了,不得不进入了胡编乱造的境地,谢飞却兴致盎然。后来他们开始讲各自班里哪些人哪些人在搞对象,没有好像是羞耻的事情。天色越来越暗,风开始大起来,他们坐着的树枝摇来晃去,很舒服。忽然一道闪电划过,谢飞立刻敏捷地直接从树枝上跳了下去,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雨来了快跑啊。
树枝其实并不高,但是齐天乐还是有点害怕,他还是顺着树的主干爬下来了,谢飞已经跑开了,他跟随着谢飞往远处跑去,与此同时,一声惊雷划破天空,震得天地仿佛都在抖动,雨点子已经落下来了。
转眼之间,天地已经一片黑暗,好像到了晚上一样,闪电更加频繁,雷声开始变得沉而绵长。他拼命地跑,赶不上谢飞的步子。雨一下就大了,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齐天乐太累了,停了下来,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抬头,看见谢飞也停下来了,站住正在往回走。
"别跑了,前面也是雨。"齐天乐气喘吁吁地喊。
"你说什么?"谢飞小跑了过来。
齐天乐又说了一遍,他们俩站在一起扶着膝盖笑。
谢飞忽然大声问他,"你有意中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令齐天乐觉得耳根一阵发烫:"没有。"
"那你肯定没有亲过嘴啰?"
齐天乐仿佛有某种预感地抬起头看着他。
雨中谢飞的脸模糊不清,被雨水截断成一条一条的,但是他能看到他眼中的热切。
"没有。"
"我们,试一下好不好?"
齐天乐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段对话。直到今天,他打破头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谢飞那个时候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他齐天乐太貌美如花在雨中看起来孤苦伶仃楚楚可怜,加上谢飞被雨水一灌溉忽然之间发育成一个男人开始欲求不满了吗。
他的人生,也许就是从这个雨天开始被改写的。
"不,不要。"齐天乐当时用一种自己都没听过的声音拒绝了他。
"......哦。"谢飞看起来很失望。
他们俩开始默不作声地快速继续在雨里走,还好雨声雷声风声的,倒不会很尴尬。
走了一会,齐天乐偷偷瞄谢飞,雨太大,看不清楚表情。
齐天乐忽然停下来,鼓足勇气说,"那,试一下好了。"
齐天乐现在为他那个错误的决定,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如果,如果当时不是那样,现在会不会不是那样......
反正当时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但是谢飞立刻站住了,脸上是高兴的表情。他转过头来,看着齐天乐,然后脸慢慢覆盖下来,齐天乐觉得全身都僵住了,雨水流进了眼睛里,他也忘记了眨。
谢飞却笑了,他的脸又退回去,齐天乐觉得脸很烧,想转身就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挪不动腿。谢飞说,"眼睛睁着好怪啊,电视上都是闭着眼睛的。"
齐天乐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风很大,齐天乐忽然感到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一阵热血冲到头里,天昏地暗。他什么也听不见了,感觉到那个嘴唇的犹疑,然后踏实地紧紧贴了上来。那个嘴唇,慢慢张开了,他感到柔软的舌尖伸进了他的嘴巴,然后碰到了他的牙龈。忽然全部缩回去了,齐天乐睁开眼睛,他的腿还在抖,嘴里流进了很多雨水。谢飞抹了抹嘴,呲牙一笑说,"就那样吧。你呢?"齐天乐忽然有点失望,他说"赶紧走吧,淋病了。"
他们到了谢飞奶奶家,谢飞奶奶一边吆喝着骂着他们一边把他们的湿衣服剥了,然后用两个干爽的床单把他们包了起来。他们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最后,齐天乐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谢飞已经不见了,谢飞奶奶看起来也怪怪的,她给他拿来一个装方便面的硬纸板子,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齐天乐我有事先回去了,明年暑假再见!署名是谢飞。
齐天乐有一种被吊在了空中的感觉。
过了几天暑假结束,他也回家了。
初三暑假他没有回外婆家,因为他中考成绩不是很好,只是勉强上重点高中的线,父母大急,给他报了一大堆班,除了一个美术班是为了让他休闲娱乐一下之外别的都是英语数学物理之类的,都是些前一年考上大学的学生们狠赚外快。
那个时候他假装自己忘记暑假要见谢飞的事,反正是谢飞自己说的,他也没有答应......这样想着,就没那么愧疚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那个吻。
继续说高中的事吧。r
开学第一天,他们三个打篮球进教室晚了,座位已经排了,所以他们只好坐了剩下的三个座位。谢飞和齐天乐坐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垃圾桶的位置,老马坐他们前面,老马同桌是个藏族小伙,长得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才,高挺的鼻子深邃的双眸,微卷的头发耷拉在头顶,身材挺拔,再加上少数民族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已经快达到回头率100%了,他的名字叫丹巴多吉。后来日复一日,他的名字就变成了蛋挞多吉,简称蛋挞。
蛋挞也是神人,他没事干总是喜欢看一些讲女性心理的书,比如什么《通过女性细微动作判断内心想法》之类的,齐天乐看了他那些书不禁啧啧称奇,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首先是怎么会有这种书,其次是帅哥一如蛋挞居然要用这种这种方式追女生,不至于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蛋挞根本不是为了追女生,他就是为了和女生想办法上床。所以背地里谢飞有时候叫他"行走的生殖器",后来的后来有一次齐天乐看偶像剧《战神》,看到周瑜民在上面的外号也是这个,激动地立即给蛋挞打电话--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齐天乐和谢飞加老马成了班里最能折腾的几个人,他们班主任姓张,大家一般称呼他老张。有一次上历史课,书上有画袁世凯的一幅漫画,写着"老袁老袁,小命不长",一下课谢飞就在教室喊"老张老张,小命不长"--比老袁还押韵呢--齐天乐和老马就模仿幼儿园小朋友开火车状,一个人手搭前面人的肩膀上,前面人两手叉腰,一边配合谢飞喊着一边左右摇晃着绕教室游行,大家都笑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老张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把他们三个叫进了办公室。
虽然后来老张因为不能证明他们三个喊的"老张"是自己而不能把他们怎么着,狠批了一顿又送回来了,但是"老张老张小命不长"这八个字,几乎成了他们三班聚会的接头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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