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半躺半坐在病床上,床体抬高到倚靠着舒适的角度,顺势方便末月点着额头骂她。神威抱着修坐在旁边床上,全程笑脸陪着素挨骂。
“你是不是自暴自弃,想着与其被这个男人逼疯,干脆不要再继续无意义的坚持,放任自流自己疯了一了百了?还是觉得修有父亲有老师,有不止一个两个的依靠,你不如死了把身体让出来,让这个男人得偿所愿?奴说过多少次了,这个男人、呸、这丢渣滓连你一根指头都比不上,你要有自觉,你是天上的明月,奴这般身心具美的狐狸都只能在地面苦苦仰望,这只丑兔子必须自惭形秽自尽以谢明月。你为什么不这么想,与其被这个男人逼疯,干脆在他对你微笑之前,杀了他落个清净?”
末月的说辞真是优美地令神威动容,素歪着头闭目养神不做回应,于是神威松开捂住修耳朵的手,举手发言。
“你这么说我倒没有异议啦,但是素会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就红个脸吱一声,让奴知道你还有羞耻心,知道自己有病该治。”
素并没有“吱”一声表态,当然脸也没红,白白浪费了末月和神威留出的寂静。
末月近来一直保持着抓狂的状态,此时正待再次爆发,素忽然开口,径直定下结论。
“神威,我听了你的说辞,我还没有认可。末月,尽快准备手术。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被素冷静而严厉地驱赶,神威和末月只好缴械投降。
素说“还没有认可”,下意识的说法透露出她理解神威看法的可行性,故而神威心态轻松,末月却在离开病房范围后,一爪子挥到了神威脸上。
神威没躲开。不是他躲不开,而是末月无声哭泣的满脸泪水令他惊异,顾不上躲开。
“为什么是你,让素不惧死亡爱着的人,为什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猫病危,差点儿就去喵星了,心好痛
☆、S 61
手术完成后,素一直没有醒来。身体机能恢复正常,人却长睡不醒。神威终于理解了末月痛哭的意义。
“睡得毫无生气的素,我还是第一次见。当年即使重伤濒死,却能感觉到素挣扎着要活下来的求生欲。仿佛死去一般的沉睡,让我想起睡美人的故事了。”
“你暗示奴允许你吻醒素吗?痴心妄想。”
“如果真能那么简单就把素叫醒,想来你也不会拒绝。”
神威和末月站在病房外,一起透过窗户探视,顺便进行不友好的交谈。医学上能做的已经做到极致,素不愿意醒,仅剩的手段唯有末月以术法入侵她的精神。有着连续三次唤醒素记忆失败的经历,末月轻易不想控制素的精神,只是眼下处境严峻,由不得末月不动用粗暴的手段。
“素目前的精神世界是一座迷宫,她想认知自我,却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她的症结可能藏在迷宫任何一个角落,你必须找出症结,不干扰不伤害,在她察觉不到的角度解决。一旦让她觉察到,迷宫会崩坏重构,只能从头再来。一次两次无碍,次数多了,奴不能保证对素没有伤害。”
“你试了几次?”
“一次。”
“好,我也试一次。具体做法,你说得太模糊我没听明白,再说明地更详细些。”
“关于思想、梦境的那部有名的电影看过吗?”
“没有。”
神威的果断仿佛回答的是“看过”,末月一爪子扣在他脑壳上。
“奴帮你脑内播放,看清重点。”
“真是便捷的能力,但我更想用眼睛研究。”神威一边抗议末月灌输进他大脑的信息流,一边迅速抓准重点,“所以,你想让我……更改素的想法,帮她定义一种对自我的认知?太危险了。”
“你有比奴更好的办法?”
“没有,不,又好像有呢。”
“是什么?”事关素的安危,末月没计较神威折腾人的说法。
“如果素的精神是一座迷宫,把迷宫拆掉如何?”
“奴恳请你找到解开迷宫的路。”
末月对认真考虑着拆毁迷宫的神威怒目而视,神威淡淡地回以微笑,他认为拆掉迷宫这主意不赖。
“你只可能落在两个地方,迷宫入口或者出口,二者相对而言,所以都算入口。奴的入口是素在落月初次见到奴,奴为捕获她而伤害她的场景,奴选择不伤害她,以邀请她做客的方式进入地下,直到奴提出帮她恢复幼时记忆都安然无恙,不知在哪个环节露出破绽,忽然被扔了出来。所以你的入口应当是素与你的初见。”
“素和我的初见,有点麻烦呢……”对神威而言,他和素的初见不存在疑问,他还清楚地记得一眼看见他,素整个人倏地一亮的模样,但因白蛟之战失忆后来又恢复,素记忆中有棱有角印象深刻的初见有两次,“我更倾向我的入口在面对白蛟的战场上呢。”
神威把隔着半米空位的病床推近与素的床合并,握住素的手躺下。末月瞪了一眼紧握的手,没说什么,两手分别放在神威和素的额头上。
“集中精神,开始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却不是阴云密布的母星,神威一眼认出他和素战斗留下的地面塌陷的废墟。素坐在轮椅上,深深望着脚下的废墟,膝上蜷着一只灰扑扑的小狐狸。
呈现在神威眼前的记忆片段既不是预期的入口,也没有退而求其次出现他们的战斗,甚至连迷宫都不是,这是素离开他之后,她全新的起点。
“喂喂,是末月坑我还是素坑我?”
神威自嘲。他明白为了素,末月不会对他动手脚,可如果说素的精神对他做出了反应……嗯,似乎该高兴才是,至少素做出了反应。
这段记忆神威完全是局外人,所以他一路旁观看了下去。素带着失去尾巴的末月离开落月,找到陆奥,找到小明,四人联手创立自称黑手党以收保护费起家的“月”,月一步一步发展壮大,整个过程枯燥到无聊。神威没看出任何端倪,这一面的素是他最陌生的,不同于他一凑脸就没辙、对他无限包容的素,他看到了素新的一面,甚至是认识了另一个全新的素。
莫非,素已经在向他表达某种意义?表面虽然沉睡不醒,精神的问题,连擅长控制精神的末月也不能准确判定,素认知自我的过程,似乎没他们想象的那么糟。
神威才一思考,睁眼就回到了现实。末月一脸你敢告诉奴你无功而返奴的爪子就不客气的脸色,神威把她从视野中删除,翻身抱住素。
“我什么都没找到。”
神威说得轻描淡写,末月亮出了磨得尖尖亮亮的指甲。
“素已经告诉我们‘她很好,不必忧心’了。”
“什么意思?”
“你没有感受到吗?素在传达我们需要更多地认识她,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素在重新认知自己,希望我们也重新认识她。”
“奴只体会到这是你为自己无功而返还抱着素不放找的烂俗借口。”
神威抬眼给了末月一个惹人发怒的怜悯眼神,把头埋到素怀里。
“我回到素身边一时不适应,又怕她不要我心情紧张,才忽略了她是素,强大到我苦苦追逐她的背影十二年、又四年之后的如今也唯恐不能并肩的素。你呢,老妖怪?你不相信素的顽强,是你不够了解她。啊、对了,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我都加剧了素的二重人格和自我怀疑,但我能回应她的自我认知,你不能,所以素爱我。”
末月语塞。这个问题她本就无力辩驳,更何况神威所说有理有据。
“难道你认真思考起来了?我说着玩的,只是赖在素怀里不肯走的借口,倒是前面那句,要重新认识素那句,是认真的。”
末月忍无可忍,把不做抵抗的神威从素怀里扒出来,拖出病房。
“素不醒,拍卖会怎么办?我们灭掉天道众的当口,如果没有素出面震慑一举取得不可动摇的优势,很容易被心怀不轨的人群起攻之。”
“让陆奥坐在轮椅上装成素。”
“会、会露馅儿吧。”
“那个……你们开会能不能放我走?我要回去陪着素。”
“你应该说‘你们在说什么有没有哪里我能帮的上忙?’,素有修陪着,不需要你这电灯泡。”
神威微笑不语。月的高层会议,前方说话的分别是看着账目心不在焉的千夏、赌气的末月、担忧的小明,说他是电灯泡的也是千夏。虽然神威不清楚素作为月的首领出席所谓的拍卖会就能起到什么震慑作用,但这三个的目的其实很明显,就是想让他去喽?
“我去行了吧?”
“可以是可以……”拐弯抹角逼神威主动承担的千夏露出勉为其难接受、犹有些嫌弃的表情,“就是你的悬赏有点麻烦。”
“那是什么?”
神威继续微笑。
“月在黑道发布过对你的悬赏,生死不限,报酬相当可观。现在撤销,到拍卖会开始也不会这么快流传开,你出现在拍卖会上可能引起骚动。”
“你很希望我引起骚动。”
神威笑眯眯地给出陈述句,千夏义正辞严的否认。
“我没有,是你的错觉。”
“你们一边数次从天道众手下助我脱困,一边对我发布悬赏,钱多得没处烧不如给我,我可以自投罗网。”
“从天道众手下救你是素的个人行为,发布悬赏经过了月的最高会议。”
“在会议上提出、并拍板决定的人难道是你?”
“是素。”
“你解释得真清楚,一粒银月沙那么大的问题也没有,非常感谢。”
“不客气。”
末月一手一只茶砸到两个假惺惺的夜兔头上。
“说起拍卖会,你们不是收保护费的吗?不要学某旅团那一套了吧。”
“我是商人。”
千夏正了正领结,端正地说。
“哦。”神威事不关己地喝茶,“拍卖什么?”
“玲珑珠。”
神威在千夏紧迫的目光下缓缓咽下茶水,再次微笑。
“我要求分成。”
千夏不慌不忙,稳坐钓鱼台。
“决定权在素,你去问她。”
“好的,我现在就去。”神威开心地一推桌面,带有转轮的座椅立刻远离了会议长桌, “只要把挑衅的人都打趴下就OK了吧?简单的事别搞那么复杂。商量好了时间地点通知我,我回去找素了。”
话音未落,会议室大门重重关闭,神威消失在门后。
末月叹了口气,扬起愁色点缀依然美丽不可方物的脸。
“准备好披荆斩棘杀灭恶龙前去吻醒公主的人啊,这玫瑰色的愿望,奴真不忍心看它落空呢。你说呢,素?”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梦见素怀孕的时候,亲眼看着神威和别人结婚了,醒来心情十分沉痛,自己被自己虐到了_(:3」∠)_
☆、S 62
坐在轮椅上的日子里,我时常思考:战斗、或者描述为时至今日我的人生,它是正确的吗?
幼时我对师父的生存方式嗤之以鼻,如今我也带着个孩子坐了轮椅,除开修是亲生的这点不足论道的变量,我比师父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仔细计较,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夜兔,有几个真正因战斗获得人生的圆满、心灵的慰藉呢?曾经屹立于夜兔顶端的夜王凤仙和星海坊主,一个死在心上人怀里,一个心上人死在怀里,此前此后人生的空洞,难道还能用战斗填满吗?师父摒弃战斗,千夏更将“夜兔之血”弃之脑后,专心做伞专心经商,他们不曾获得内心的安宁,不曾感到快乐吗?夜兔又如何,终究是受感情和思考共同支配的生物,不是只凭计算公式便可划出行为规范的战斗机器。
可是,我能毫不犹豫地断言,我不曾从战斗中获得满足吗?七岁以前,我使尽浑身解数想从师父的管束中挣脱,趴在窗台上偷看邻居家几个小鬼打闹也能看得津津有味,七岁以后……
啧,不过是神威,有什么不敢提及的,和他打打闹闹的童年时光的确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不必考虑所言所行是不是会对未来产生致命的威胁,也只有那段时光可以无忧无虑地任性。我不能否认彼时热衷战斗的热血沸腾,就像我不能否认我喜欢神威那个混蛋,讨厌的事实,也是事实。
选择战斗,选择神威,是正确?是错误?
七岁搭上神威的小船扬帆起航,痛恨自己弱小一心渴望变强,每一分每一秒,心脏都在欢呼雀跃,决计不会认为自己的决定有一星半点瑕疵的错谬,如果我没有被神威打残,至今也和神威亲密得好似一人吧?但我们目标一致,在同一条道路上朝着唯一的胜利赛跑,纵然你追我赶的中途惺惺相惜,必然的结果到来之时终究要倒下一个。我败,是如今境地,我胜,神威同样非死即残。眼看我“宠爱”多年的家伙在我手中凋落,我真的会开心自己的胜利,毫不质疑拱卫这胜利的残酷吗?
唯有这一点,我和神威是不同的,所以我没能将匕首捅进神威心脏,所以有了修,所以神威是个混蛋。当然,神威是个混蛋的论据广泛而不限于此。
人生的选择,在面临选择的当下,谁又敢笃定自己的正确呢?不过是在当时的境况中,选择心之所骛,然后拼命努力,去证明自己的选择没错——如果思考这些的真正是我,如果我对神威仅限于战友与敌人,或许我能够相信这个判断,相信即使有差错、努力纠正努力改变仍然有用。
然而,进行着思考的,是我吗?“我”这个称谓,该定义给什么?
忘却父母被师父带回家、保留记忆中的空白和神威一起长大,直到正式和神威翻脸、由本能而生的她再也无法继续隐藏,那段时间存在于“素”这具容器中的人格,如果能够选择,我希望那才是“我”。然而从本能衍生出的人格是切实存在的,没有那一部分,“素”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她不是个完整的人格,战斗以外的事情几乎都不懂,可她却能封锁“我”对她的窥探,同时又共享外界的一切,她是能够进行思考的个体。
神威对“素”的一言一行,皆因她而起,他对当时掌控意识的“我”有几分出于真心尚不可知,至少他对她的用心良苦真得毋庸置疑。我喜欢神威,那么,她呢?在“我”还蒙在鼓里时已然暗中观察一切,她也喜欢神威吗?作为我的一部分喜欢,或者独立的喜欢?
浅层的“我”与深处的她,如今只剩下正在思考这个我,再也无法向她寻求答案。“我”所遭受欺骗的愤怒,尽数保留在我的情绪之中,触碰起来依然生疼,那么她的那一份呢?应当也继续存在于“素”的某一部分,继续默默地维持“素”的存在吧?如果她也喜欢神威,从来都掌控着记忆、不存在欺骗一说,她更加深入地感受到神威的心,一定比我更加轻易原谅神威。设身处地理解神威、为神威开脱、想原谅神威的念头,如果是她替神威留下的通行证,我不能放行。
我是谁?我将去往何方?呵,真是穷凶极恶的终极难题。
神威抵达的时候,拍卖会场已经一片混乱。略过放眼望去敌我难分的乱斗,神威一眼锁定了聚拢的光束照耀下美轮美奂的玲珑珠。
“再怎么说也不会把我送你这颗拿出来,怀有这种想法是我太侥幸吗,素?”
神威对着空气自嘲,表情却是轻松愉快的晴朗,随手将不由分说拿着武器冲向他的两个异形人种打趴在地。
“连我都不认识?我是神威哦,看清楚,真的是神威。”
身处神威登场的入口附近的各形各色生物们最先发现动静,他们暂时停下相互之间混乱的打斗,交换确认“正是神威本人”的眼神,然后齐齐扑向神威。
“病房被封闭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醒了,即便如此千夏还打发我来拍卖会场,自然有阴谋。但这种等级,来一万只也没有意义,你的目的是什么呢,素?我要满足你才行啊。”
第一批袭击者扑地,“神威在此”的消息已如落入油锅中的水滴,将拍卖会场炸开了锅。勇者们前仆后继,对神威却是毫无意义,单纯的体力消耗而已。
“希望我感受穿过重重磨难才能见到你的珍贵,可惜这群人水准太低?”神威捏着发梢思考,跳到猛冲上来的一只巨兽头顶,玲珑珠的光华再次映入眼中,“嗯,这些家伙为什么打起来,千夏为什么通知我迟到的时间,他们为什么一致转来打我……所以,是门票吗?用我送你的玲珑珠代表唯一一个可以见你的席位,其实你在对我表达信任吗,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