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月没有注意到素的异色,继续她的讲述,眼中显出几分激动和狂热。
“奴是术士,肉体弱得一塌糊涂。你从奴眼前掠过,矫健、英武,苍白的灯光下血花漫天飞舞,你便是战神的化身,美丽不可方物。奴的目光再也无法从你身上移开,一边希望你也能看到奴,一边又害怕你看到奴,一个照面就了结奴的性命。奴的心情既甜蜜又惶恐,长出多年却一如死物的最末的尾巴竟然在那时有了动静。奴当即断尾,以术法使尾巴接近你,与你擦身而过之时摄取你一滴血液。断尾虽痛,还折损了奴的术法能力,但奴半分也不曾后悔,奴终于找到想要共续血脉之人。奴知道当时并非良机,便随着人群一同逃离,之后这三年间,奴多方收集你的消息,了解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派人打入春雨内部,令落月先假意归顺而后叛出,一步一步详细引导,终于将你带来奴的身边。”
这真是……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处下嘴。
末月声声动人,句句真情,可当真被一只美丽如斯的女狐狸爱上,素也不想感念对方的深情,只想回敬一张生无可恋脸作为配图。
难怪落月一片安宁,难怪对神威防备甚深的春雨元老院此次大开绿灯,绕了一大圈,推波助澜的幕后黑手在这里,而目的竟然是她吗?撇开神威成为主角什么的,这份殊荣令她受宠若惊,到了真正惊恐的地步了。
素已经相信从末月口中还原的,才是游乐园那一夜的真实境况,神威为何对她有所保留?虽然她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度,可说到底并不是动摇信念的程度,她不会不敢面对事实,神威更不会在意,相反他不喜欢她逃避的吧?能让神威缄口不言的,答案呼之欲出。
一圈灰色的光芒忽然亮起,缠绕素的双手手腕,流动密密麻麻的咒印。素的脑袋像是被一把刀猛地劈开,剧痛之余浮现零碎的画面。坠地的摩天轮座舱、反射淡薄冷光的沙地上一抹白影、幽深的山谷之中火焰熊熊燃烧。
末月将素抱进怀里温柔地安抚,瞥向素腕间咒印的目光却冷了下去。她把末末融进素体内本意是为了治疗,没想到竟挖出素记忆的断层。素的身体不容有失,记忆虽不会遗传,精神上的不稳定却可能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她只有一次机会,任何瑕疵都不能放过,必须杜绝一切风险。
末月在心中咒骂神威放任素的记忆断层,口中却是轻声细语,哄素躺下休息。
“等你的伤养好了,奴带你出去看看真正的落月,还有奴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
神威坐在飞船的扶梯上,捧着脸无聊地遥望浓厚的云雾层,长叹一口气。
“都两天了,素怎么还不回来。”
“让你找人你不去,现在麻烦了。”
阿伏兔从舱内走出,脸色不大好看。
“欸——怎么了?”
神威问得心不在焉,依然遥望云层,希望看到素开着飞船现身。直到耳朵把阿伏兔的话过滤掉,他才后知后觉地被个别字眼从神游中叫醒。
“你说通讯怎么了?”
“通讯失灵了。对外也好对落月也好,所有线路一起失灵了。”
“通讯失灵吗?我记得素说落月的云层有一项设定是反射射线吧,所以终于不再局限于阳光,开始扩展到其它波段了吗?”
神威笑眯眯地和阿伏兔探讨学术问题。
“喂喂,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大小姐还在落月……”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神威站起来伸个懒腰,“找到好玩的事情竟然不带我,我只好自己找过去了呢。”
“没有通讯定位航线,你打算怎么找落月、找大小姐?”
“乱飞碰运气?”神威一脸认真的建议,并一本正经地嫌弃道:“阿伏兔的脸会拉低运值。”
在阿伏兔发作之前,神威拿出素送给末末、又辗转回到他手里的那颗白骨珠,它正在不断颤动,微弱地向一个方向偏移。
“是曾经附着‘魔法’令它幸免呢,还是‘魔法’互不兼容呢?”
神威轻快的语调并不包含真实的好奇,他再一次望向云雾深处,蔚蓝的眼睛里是跃跃欲试的笑意。
“牵着这根无形的线,你会在尽头等我吧,素。”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千里迢迢跑去CP18,果然没什么BG的粮TUT
☆、S 49
“站起来!”
不满三岁的幼小孩子摔倒在地,旁边的父亲既没有心疼地抱起孩子,也没有耐心地引导孩子自己坚强爬起,而是严厉地呵斥起来。地上碎石尖利的棱角划破孩子娇嫩的皮肤,孩子忍不住哭泣,却被厉声的呵斥吓住,一时噤若寒蝉。
这里是远离城镇的山谷,地处偏僻荒无人烟,充斥怒气的回音在山谷中往来折返,最终被山谷吞没。孩子战战兢兢地爬起,双腿打颤尚未站稳,父亲的掌风已至,一巴掌拍在孩子胸前。孩子倒飞出去,如同一只皮球,在碎石的地面上翻滚数圈才停歇。
“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躲不过去,废物没有哭泣的资格,只有死路一条!站起来,继续!”
孩子的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多处见伤狼狈不堪,父亲攻击孩子的一招一式却不见丝毫犹豫和放水。孩子畏惧爬起后又将到来的打击,却也同样畏惧记忆中爬不起来的后果。从学会走路开始的残酷训练,孩子什么也不懂,唯一能做的只有忍受,忍耐到生死一线、失去意识。
孩子并不知晓失去意识之后,面对死亡的威胁,流淌在身体中的本能会苏醒,代为抵抗外来的打击。而那只低声嘶吼警戒一切的小小野兽,才是父亲真正乐见的对象。
最初的几次训练,孩子并未表现出战斗的天赋,父亲对此十分失望。他本人战斗力平平,也看不到任何提升变强的空间,遂将名为“强大”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真正拥有战斗天赋的人是否才一学会走路就能展现天赋尚未可知,可父亲一心希冀,对孩子的训练更是一天也不能拖延。
尽管孩子每每被打得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父亲始终不肯放弃,他抱着一线希望,意图挖掘孩子骨子里的潜能。孩子一次次的“失败”不断压缩父亲的希望,父亲却牢牢坚守自己的立场,不退反进,步步增加训练强度。对父亲而言,如果孩子不能爆发潜能,那么在训练中夭折就不足惜。
残酷无情的折磨终于唤醒了孩子求生的本能。她的出现,只是为了活下去,仅仅是孩子想要活下去而已。她不是意识、不是思想、不是某种明确的存在,本该随着危机的解除,重新蛰伏于肉体深层的每一个角落,为孩子把守死亡前的最后一步,可是她的出现,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父亲对孩子的训练变本加厉,他放弃了孩子本身,转而将希望寄托于表现出惊人战斗能力的“本能”。父亲想要孩子的“本能”上浮成为表层,为了训练孩子的“本能”,每一次训练初始,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对孩子猛下杀手。
她不是意识,无法抗拒更不会抗拒死亡关头保护自己;她不是思想,不懂得考虑频频从潜藏的最深处上浮到最表层会导致什么后果,等到她想要抗拒、开始思考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如同病变的细胞,单个虽然微不足道,但一次、两次……过多次数的复制、加强之后,也能成为妨碍母体的“独立个体”。作为孩子的“本能”,在经历了过多次数、过于频繁的上浮意识表层之后,她的存在性被加强,延伸出意思和思维,她从孩子的内在割裂,开始完善为独立的“人格”。
一如她从孩子的一体中剥离的漫长演变,要令她完整脱变出另一重人格也将需要漫长的过程。她暂时还只是个混沌迷蒙的粗浅意识——就连孩子自身也还年幼不知事。
然而,尽管没有对外界的认知,也没有足以罗列解析的思维方式,但脱胎于本能的她还是先于本体明白,她的存在对“她自身”绝非益事。她压抑、克制自己上浮意识表层,即便孩子的意识丧失,身体受她“本能”支配,她也尽最大可能封闭本能中属于野兽的部分,仅令孩子陷入空白。
她是为了保护自身而诞生,成长却会威胁自身。她抑制自己的成长,却又不得不令自己成长。直到她有能力打破这扭曲的锁链,孩子才能摆脱这场噩梦。
素流着泪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同样泪眼婆娑的末月。末月让她枕在膝上,像个温柔慈爱的母亲,轻柔抚慰熟睡的孩子。素眼睛刺痛,眼泪沿着鬓角流入发间,她抬手伸向末月,轻而易举便触到末月的脸。素的手冰凉,末月回握素的手,她的手很温暖。
“我像这样将手伸向母亲的时候,母亲总是温和地看着我,却一次也没有回应。你想知道自己看就好,为什么要让我记起来?”
“奴……”
窥探过素的记忆,末月此时没有辩解的立场。
“我被父亲打到昏迷,再醒来时母亲也是这样抱着我,怜惜地问我疼不疼,然后一勺一勺喂我喝药。我一直以为那是治病的良药,即使内脏绞痛伤口腐烂,也只以为是自己没用,既无法应对父亲的训练,就连受伤恢复也格外困难。时至今日才明白那一碗碗都是毒,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所有的一切都不怪你。你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那两个人不配做你的父母。”
末月握着素发凉的手,想要将自己的坚定传递给素。
“孩子?是啊,除了如何逃避殴打什么都不懂的5岁稚童,弑杀双亲,纵火烧山,毁掉一切有关过去的痕迹,再醒来仍是一张白纸。他们想要打造一个强者,想要我代替他们完成他们做不到的事情,种因得果。说到底这般凉薄的血缘,谁都不配拥有。”
素浅浅一笑,神色凄厉。
“动手的人不是你。”
“她不是我吗?那么弱小到自救都做不到、只能等着被拯救的我应该消失。抢下生机的人是她,有能力成为强者的人也是她,弱小的我却一再从她那里夺走力量化为己用。”
“你不要钻牛角尖,她不能替代你,她始终是你的一部分。她是你自己挣扎求生而分离创造出的一部分,是你为了保护你自己封闭隔绝的一部分。她远远不是完整的人格,那些她所认为的意识、思想,其实仍然属于你。她是‘本能’,她所做的一切,依然是你本能的体现,未有超过。”
“所以弑亲的人也依然是我。”
“你……”
末月气急,几条白绒绒的尾巴从衣摆下露出,张牙舞爪地乱窜。
“只在她出现时露出笑容的父亲,微笑着喂我喝下毒(= =)药的母亲,亲手杀了他们的自己,这些过去对现在的我没有记忆的价值。让我忘掉不好吗?就像在师父身边醒来时那样,对父母充满别样的美好幻想。”
素不再流泪,闭上眼睛气息下沉。
“不准逃!”末月猛地站起,素从她的膝上滑落到地板,她狠狠掐住素的肩膀,试图将素叫醒,“不要再逃了,懦弱地逃跑更显得你输给她,面对它克服它……”
末月的声音渐弱,没用了,素已经沉睡,意识也再一次封闭了。
末月气恼地扯了扯尾巴,令尾巴藏回衣摆之下。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失败了,面对陡然揭露的过去、残忍无端的父母,素再三选择退让,重新将之遗忘。她的术法纵然能将遗落的记忆映像给素,但原有的记忆被“本能”剪下封存,如果不能夺回“原件”,有“本能”那团意识从中作梗,再尝试多少次,只要素决心忘却,结果终将失败。
从本能中分裂出的不完整的第二重人格,她想要的竟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一心只认定本体就是自身。素想要遗忘她就短暂地上浮,甚至不必上浮到最表层就已解决问题。素说着“让我忘掉”而睡去的时候,或许有部分意识受到控制,她才能对遗忘那般笃定,然而那团意识不主动现身,末月就拿她毫无办法。
眼下摆在末月面前的,只有两个风险极高的选项:第一,她亲自对素施加致死的术法,逼迫本能的“素”现身,交还记忆;第二,放那个惹人厌的男人进来,他曾经生拉硬拽叫醒“素”,提供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前者的风险在于末月的肉身战斗力完全是渣,若真的迫使“素”现身,她很可能自身难保,况且要亲手对素施加致死的术法,她心痛难安。而后者的风险在于神威的行动不受控制,一处不慎就是引狼入室。
末月抱起素走出房间,背阴、幽暗的山谷,碎石铺地,完全按照素幼时的生活环境还原。走出山谷,石砖堆砌的房子高低错落依山而建,山体与砖墙上布满青苔,放眼望去一座青灰色的山城。末月的木屐“嗒嗒嗒”地敲在青石台阶上,声音清脆悦耳,在这座荒废了百年的城中回荡。
末月想起千年前,她从城中18 走过的光景。年长的狐狸们恭敬地躬身与她施礼,小狐狸们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一群一群地围到她身边,欢快的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叫她“末月大人”。它们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她只好一一表扬过去。族人为她在山顶修葺了一座楼阁,她欢喜地住进去,每日推开窗便能看到满山的狐狸。
可她的命太长了,昔日的长辈、朋友一个个离去,临终前它们匍匐在她身前,亲吻她的脚背,祈愿末月大人天寿,为一族带来繁荣。几代之后她终于厌倦,封闭楼阁外出游历,成为族人口中的传说。两百年前,狐狸们开始离开家乡,搬去地面融入都市。最后一批狐狸临走之前,在楼阁前祭拜了不知是否存在的传说中的守护神,终于只剩下末月和一座孤城。
末月抱着素回到她的楼阁顶层,她推开窗户,望着下方青灰色的城。最初的落月,是这个隐藏在地壳之下的天然断裂带,她的祖先在这里诞生,她们一族创造整个落月地面上的繁荣,所以她的终点也想结束于此。
末月做出决定,放神威进来。
☆、S 50
神威的路忽然变得顺畅。
在落月上绕来绕去都不得其门,转眼间却是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做出诱导和指引,神威连连发现线索,回到素失踪的荒原上,抵达一处通向地下的入口。入口被巧妙地掩藏着,神威打手势示意阿伏兔止步。
“你自己下去?”阿伏兔颇不放心。
“不知道素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有个万一,我只好杀你灭口了。”
“呀,我相信以团长你的能力一定能把大小姐救出来,不对不对,是以大小姐的能力怎么可能出事呢哈哈哈哈……”
神威心头鼓荡着甜美奇妙的预感,懒得再和阿伏兔浪费时间,一跃跳下入口。地下的道路蜿蜒曲折,走势不断下降,道路尽头却透出一点光亮。神威走出去,发现他站在一座与地壳相连的山巅上。
“别有洞天呢。”
举目望去,森林、溪流,广阔的洞穴中自成一脉小世界,唯有头顶的光源不知从何而来,甚至看不出地壳的原貌,也像笼罩在落月外的云雾层一样空茫。神威向可以看见城的那座山走去,走到山脚,与外界昼夜分明的界线同样,他一步跨进了完全迥异的场景。
地壳下的洞穴消失不见,只剩一座废弃的游乐园。神威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初的游乐园,于是他先去了摩天轮。摩天轮下并没有素的身影,摩天轮上最高点的座舱也安然无恙地挂在原处。纵然知道这大约只是幻影,神威还是跳上摩天轮,把位于顶端的座舱一脚踹下,才转而找去云霄飞车下的广场。
神威远远地就看到了素。轨道的最低点,曾经搭起高台的地方,现如今安放着一个血红的王座。素躺在王座上,安稳地沉睡。神威没有贸然上前叫醒素,他站在血红的王座之下想了想,把王座踹了个散架。
铺在王座上的绸缎保护了素,她落在零散的支架上仍未醒来,一时之间像个睡在摇篮中的孩子。神威的视角从仰视转换为俯视,他微微弯腰,手掌覆上素的脸。触碰素的瞬间,有凌乱破碎的画面传进神威脑海,驳杂而不连贯的画面一闪而过,神威暂时无暇理出头绪,索性扔到一边,目光则被素手腕间亮起的灰光吸引。
“果然存在干涉精神的力量吗?结果你被玩坏了?”
神威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指戳素软软的脸颊,大有不把素戳醒不罢休的势头。或许是太过专注于脸颊凹陷、弹起、凹陷、弹起的循环,神威恍然醒悟之时,素一双眼瞳漆黑如墨,正直直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