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只眉毛往上挑了挑,没多问,照著黄妈妈的指示进了黄先生的房间,里头也是一贯整洁的摆设,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矮柜子外就没再多的了。黄先生躺在单人床上皱著眉不安稳地睡,额头上还搁著一条看来已经放许久的湿毛巾。他走到床边,有些不太放心地拿掉毛巾,以手背探探他额头的温度。
体温虽然没高到吓人的地步,但也比一般人要热上一些。他将毛巾拿到厨房去借水冲洗,看见了黄妈妈眼中的感动似乎觉得他是个非常体贴好心的人,但他没多加在意她怎麽感受。重新将毛巾覆上黄卖鱼额头,黄妈妈已经端著一盘切好的水果跟了进来,放在矮柜子上道:「他现在应该有比较退烧啦,半夜还发高烧捏吓死我了。他从小不太感冒的啦,要不是最近太带衰齁......」
看黄卖鱼这个难受的样子,他也不得不问了:「发生什麽事了呢?」
「哎唷,啊还不就是什麽去鱼市场不小心被泼一身冰水啦......」黄妈妈回想著,当她知道事情的始末之後实在觉得儿子倒楣到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在心不在焉什麽。」
事实上是前天黄卖鱼照常到了鱼市场,那天他极度的心不在焉,清点货量的时候也因为闪神而重算了好几次,还被嘲笑:「黄卖鱼你脑袋终於也不灵光了吗?」被卖鱼充满杀气的视线杀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点好数量,他到另一头去看看另一摊的鱼,正左看看右看看哪条鱼比较好的时候不小心又陷入神游,导致没听见後头高声喊叫的:「啊啊啊小心──」以及人群的喧哗声。原来後头有个小伙子端著一盆早晨冰冷的水小心翼翼地走著,但鱼市场的地板原本就多水有时还散著冰块,一不小心就容易滑跤,他就那麽踩中一块碎冰,跌跌撞撞的只不下脚步往前冲,没想到所有人都散开了,就是前面有个蹲在摊位前的人始终不闪,小伙子怕撞到他,只好乾脆不挣扎放任自己跌倒,但那盆冰水就这麽抛高画弧度几乎要一滴没漏地倒在黄卖鱼身上。
黄卖鱼神游到一半突然被泼了一身湿,黑发全垂下沾在脸上不说,衣服也湿透了。他尚愣著没反应过来,路人就先发出一阵阵惊恐地喊叫,这个摊位早就闪得远远的老板这才缓缓回摊位前来,奇怪又惊讶地问:「你怎麽没跑?」
「啊......?」老板赶紧要人拿来毛巾,可惜毛巾全都是湿的,只好权且用力拧乾先擦擦,肇事的小伙子心虚地到一脸莫名地擦乾水珠的卖鱼面前缩著身子道歉,黄卖鱼瞄了那身材单薄没几两肉,看起来才刚到鱼市场帮忙没多久的小伙子一眼,哼了几声没追究。
怎麽说他都是个大人,而且还是鱼市场的前辈。况且这小伙子很谄媚,开口第一句就是:「黄老板,不好意思......」显然清楚他黄卖鱼这号人物,这让黄卖鱼多少有些舒坦。
他装作不耐烦地啧啧两声,挥挥手让他离开,提了货上小货车,心想就开车吹风让身上这些水自然乾去,但却没算到这是初春,清晨的空气冷得很,加上他一向自认自己身体健壮勇猛,如果说防弹背心可以抵挡子弹他的肉体就能抵挡病毒,因此他向来穿得单薄,就是冬天也只穿一件薄薄的棉制长袖上衣就到处跑,更别说现在他身上穿著的短袖上衣了。
风一吹来有冰水的加持,让原本还算舒爽的风变得严寒无比,打在手上都会痛。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依然逞强,没回家换去一身湿衣服。冷到了市场,衣服半乾半湿,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但一工作起来又开始流汗,尤其是市场里燥热的空气,让他一边热一边冷的,身体很不舒服。
好不容易回了家,难得想要骑机车到附近去逛逛,却为了闪从公园内滚出的球,硬生生地跌进了那个曾被他嘲笑过喝醉酒的人都会跌进去的菱角田,又沾了满身水,幸好过了菱角的生长季,否则肯定要被扎得满身伤。
事後母亲问他怎麽会为了闪颗球掉进田里,他支支吾吾地说因为那条路很小,视线飘来飘去,最後再母亲的风凉话逼问下恼羞成怒地大吼:「因为我在想事情啦!」
黄妈妈又尖酸刻薄地「哎唷」两声:「你那个笨脑袋也会想事情喔?」
「老太婆你以为我是你吗!」
「你是我生的我怎麽会不知道你有多笨,哎唷,我怎麽会生出了这麽笨的儿子──」
「欧巴桑你信不信我现在马上揍你!」他作势要起身打人,没想到才刚一站起就一阵头晕,一个臭老太婆变成了两个臭老太婆,他更加不爽,眯著眼摇摇头,硬是把两个臭老太婆挤回一个。
当然他没真打妈妈,除了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之外,也是他发觉自己四肢有些发软。一定是错觉,他想。
一定睡一觉就好了。
隔天即使头有些痛,他仍然照旧穿得单薄去鱼市场,然後度过一天工作的生活後,他正式病倒了。即使半夜发烧,早上他仍然坚持要去工作,但一到市场就因为脸色实在太不对劲而被一群婆婆妈妈联合赶回家,嘴上说了不要秽了市场的气,但其实是真的挺关心他的。
被赶回家的黄卖鱼一沾上床就忍不住疲累睡著了,只是一直睡得不安稳,却又因为太累而没醒来。看他皱眉微微痛苦呻吟的样子院长也有些不忍心,又反覆探了几次他的体温。黄妈妈看了看自己不成材的儿子,又满意地看看这个村里间人人称赞的院长,心想这个院长竟然亲自来他们家探望黄卖鱼,肯定交情不错,光这件事就够她到处去炫耀了。
她窃笑。「院长你尽管把他摇醒,我先去庙里拜拜,刚刚买了一些鲜花素果,要去帮他去霉气啦,不好意思捏。」院长摇头,想起方才遇见时黄妈妈手上的那两袋贡品:「没关系,您尽管去吧。」
黄妈妈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母亲离开不久後黄卖鱼终於睁开眼,迷蒙地睁了又闭睁了又闭,终於将视线定焦在院长身上。
尚不能反应,院长就先说:「我听说你感冒了所以来探望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卖鱼花了很久的时间思绪才渐渐清晰过来,也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不是莫名其妙梦到院长出现在自己床边。他一惊就要起身,奈何没那个力气,很快跌回床铺。
院长帮忙扶起他,手一摸才发现他背後全是湿的。
「咳、咳......」他皱眉用力咳几声,有些虚弱地靠在右手边的墙上,无力地抬起眼看院长:「不必这麽麻烦,只是小病而已。」
替他将棉被拉高了些,院长语气依然淡淡的,但却坚定到隐约像是责备。「小病也会成大病,你好好休息。药吃过了吗?」院长凑得很近,黄卖鱼不太习惯这种距离,也不习惯别人赤裸裸的关心,明显向後退许多,但院长没什麽反应的样子。「吃、吃过了。」声音有些沙哑,他开口说两三句话後才发现自己喉咙痛得厉害,忍不住用手摸了摸。
院长注意到他的动作,忍不住担心地皱眉:「我一会给你买些润喉的东西回来。」
「不用啦,」卖鱼摇头,这一摇又觉得头昏脑胀,索性躺下:「这个一下子就好。」
「发炎了可是很痛的。」他起身问了饮水机在哪,便去替他装了一杯温开水,看著卖鱼一口一口喝下,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听令堂说你被泼水又跌入田里,怎麽回事?」
脸还埋在杯子後头的黄卖鱼突然脸一红,喝得快呛得直咳,院长连忙替他拿开杯子,拍拍他的背帮他缓过气。「小心点。」卖鱼逞强地推开院长,努力忍住不咳,这麽忍著却逼出了眼泪,院长只好又替他拍拍。
好不容易舒缓过气,他开始为自家妈妈这麽大嘴巴感到头疼:「也没什麽,就不小心。」
院长挑眉:「是吗?」
「就、就不小心,否则还能怎样?」
「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
卖鱼不耐地轻啧。
「我、我只是在想其他事情而已所以......」撇开脸,他还是为自己这两天的倒楣事感到很丢脸。
「想事?」
「嗯、嗯,就想事。」他胡乱点头。
院长了然地苦笑:「我知道了,是不能说的事对吧?」
黄卖鱼开始怨恨自己干麽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看他又心虚了。烦躁地抓抓头发,他粗著嗓子低吼:「我只是担心阿退那家伙会不会跑去烦你而已啦!你、你干麽那种表情!然後我想说要不要去你孤儿院帮你挡何宣退那神经病......本、本来昨天是要去的啦,结果竟然摔到田里去了。」
其实追根究底,也是他一路思考到底要不要去,总觉得这乱七八糟的闯到孤儿院里去有些不太对劲,一边骑车一边分神犹豫,结果就是没及时看见球,发现时又一时慌张,竟就这麽摔到田里了。想起来他都觉得丢脸。
院长扬眉,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看得黄卖鱼更觉得丢脸。
正想大吼干麽一直看,院长突然笑著说:「我去附近药局替你找润喉的药,很快回来。」
他一愣。「欸?不用了啦。」
「我去找找,你好好躺著歇息,」不顾黄卖鱼的抗议出了房,他走没两步突然又绕回来,斟酌许久,缓缓道:「好好休息,斯文。」
待到院长出了门,关铁门的声音明显传来,黄卖鱼才从呆愕中回过神。
「为、为什麽......」原本抓扒著发的手僵在半空中,忘了放下,他运足所有气绝望一吼:「为什麽你会知道我的名字啊──!」
然後吼一吼又开始咳,咳到缺氧又四肢发软,头一晕,重重地撞回床上。
脸上的燥热退不去,却不是发烧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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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鱼伯伯的酸甜情事(14)
喝了一点润喉的热饮,黄卖鱼握著茶杯,觑了眼坐在床边木椅上慢吞吞削苹果且看来颇自得其乐的院长,他身边还有一篮苹果等著他慢慢削。院长将果肉切了对半,递一边给黄卖鱼,一边放入盘子里。
「这苹果很甜。」
黄卖鱼看著手中淡黄色的果肉,沉默片刻。「嗯,挺甜。」
「黄先生,你还没咬一口呢。」
又叫回黄先生了。黄卖鱼皱眉,认真思索方才那声斯文是不是自己烧昏脑袋听错的。
即使不太吃水果,但黄卖鱼从不浪费食物,还是老实地一口一口咽下。突然想起重要事,便先将名字什麽的抛至一旁。他半倾过身,颇紧张地问:「结果何宣退那小子没去烦你吧?」
院长含笑削下苹果皮,顺畅流利且一气呵成,将第二颗苹果对半切之後才缓缓开口:「是来找过了。」
「马的那个臭小子果然──」黄卖鱼冲动掀开棉被就要翻身下床,却给院长一句淡问止住动作:「黄先生不喜欢我答应何先生是不是?」
黄卖鱼浑身一顿,偏头想了想:「也不是什麽不喜欢,我之前跟你说过啦,何宣退这小子很烦人,我怕你个性好让他吃死死的──」
院长点头:「原来如此,你是担心我。」
黄卖鱼皱眉,觉得这话丢来丢去,似乎被扭曲成不太一样的意思,但想想又没什麽不对,於是他颇困扰地搔搔头:「你要这样解释的话也是......也是可以啦。」
院长递上第三个个苹果,了然笑道:「我明白了。」
看院长笑成那样,其实黄卖鱼不了解他在笑什麽,想这些读书人脑袋思维总是跟一般人不同,他便也懒得去猜:「我去教训教训他。」
「慢著,」拦住黄卖鱼起身的动作,他道:「黄先生还是躺著休息吧,何先生的事没关系的。」
他狐疑地回头:「没关系?你拒绝了吗?」
他又微笑许久,才说:「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啊?我跟你说你就直接跟他说你不要就好了,不要怕他啦,我会帮你揍他。」
院长含笑看著黄卖鱼,盯得黄卖鱼头皮发麻,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他略为紧张地问:「干、干麽?」视线飘来飘去,始终不敢直视院长,连他都不晓得为什麽自己碰上院长就常常这样,大概是院长的视线总让他感觉凉飕飕的,好像在说:「我什麽都知道罗,我什麽都知道罗。」的样子,实在很讨厌,他应付不来。
许久院长才挪开视线,拉过卖鱼的手握著,无视在那一瞬间对方的僵硬跟震惊,只是轻轻拉著。
他轻敛眼帘,用接近喃喃自语的音量道:「黄先生人真得很好。」
黄卖鱼一时答不上来,他从来没被说人好过,正斟酌著该如何回答,院长又接著说:「其实我老早就可以答应他,或是拒绝他,何先生的事情......」他苦笑:「我不晓得该怎麽说,其实帮不帮他都不是这麽重要,而是在这件事情我延伸出来的心态......」
「啊?」
「虽然我嘴上说得很好听,什麽不想管不想再去想,说穿了就是不想触及伤口的自我麻痹而已,而不是真正的释然,真正的释然不是像我这样子的......因为害怕自己会难过那乾脆催眠自己不会难过,不去想不去碰就算伤口腐烂了也装没看见就没感觉。」
黄卖鱼其实听不懂,但是他隐约发现院长并不是在对他说话,一部分是在自我对话。他想了想,乾脆不作声,听他说完。
他注意到院长长长的睫毛隐隐颤动。
「本来,在这里的生活好好的,我觉得自己真的好了,没想到又碰上何先生,何先生他......提醒了我以为自己已经释然的东西,虽然我在何先生面前说得多不在乎,但是我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根本被自己骗了。」
那些不在乎,那些淡然,全是装出来的。
告诉自己要不在乎,告诉自己要淡然,久而久之,他便真得以为自己是这麽容易释然的人。只是伪装出来的谎言根本轻轻一戳就破,何宣退一句:「吕总裁的儿子,不是车祸死的,而是被毒品害死的。」瞬间将他刻意盖上的伤口又狠狠掀开,他看见里头的血肉,根本没有痊愈过。
偶尔他总觉得儿子的死是一场梦,一场自己捏造出来的梦。理智上知道不可能,情感却相信了,而何宣退却硬生生地戳破了自己隐瞒自己多年的梦。
其实哪有时间会冲淡一切一说?
摆著让他烂的伤口,时间越久,想起来越痛。之前之所以没有察觉,不是愈合了,只是他请求自己忘记了。
有些事不说,是云淡风轻,不需要说了。
有些事不说,是痛到骨子里,不敢说了。
他说不出口的事情,实际上是因为太过悲伤。
当初他跌跌撞撞来到这个地方,环境与他以往所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虽然地处偏远但一切还算方便,村子里的人感情很好,几乎每个人见了面都能叫出对方的名字,热情而纯朴的民风让他很感兴趣,很多事情都跟他以前所接触过的不一样,他很新鲜的一件一件挖掘,然後开始爱上这种生活方式。
他想要在这里居住下来。
他很羡慕这个地方。
黄卖鱼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当初说得那些话对他造成了什麽影响,也不知道他自己本身的行为对他造成了怎样的震撼。在遇到黄先生之前,他不晓得应该学会去爱自己的专业,爱自己的工作,应该说,他爱不了自己的工作。
从以前,从孩提时代第一个玩具被剥夺的时候,他就多少意识到往後的人生不会是自己所选择的了。他上父亲指定的学校,考试从来不会掉到第二名,他精通各国语言,他学会如何经商,他延续了家族骄傲的企业,他甚至扩大这份企业。
这样的确很好,多少人都是做著一份自己所不喜欢的工作到老死的。
但他想自己多少有点任性。
当他看著这个小村子,很奇怪,为什麽一个卖鱼的年轻人也可以过得这麽有自信,为什麽菜市场里的人,在推销起自己的商品,总是一脸神采奕奕。
自己缺少了什麽东西,是他们拥有的。
他很羡慕。
他住到这个地方,开始每天去买一两条鱼,期待老板会不会记起来他是什麽人,期待老板偶尔跟他搭上两句话。只是很不凑巧的,他去的时候老板总是正跟别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或是刚跟别人吵完,压根没心情招呼他。
於是他会默默地问老板多少钱,并默默地放下几个零钱在摊位上。一开始有些落寞,但他开始习惯远距离观察这位黄先生,实在是有活力有精神到令人诧异,总是一副凶狠的样子,却会偷偷地想塞给路过的小孩几颗糖,虽然小孩总会被他吓走。
他想这麽远远地看也不错,但突然有一天,黄先生怒气冲冲地闯入了自己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