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墨轻叹一声。他要去落叶镇,到现在他却还在一个农舍里,被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给制住了。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他也被那一喝弄得清醒一些。
他太急了,乱了阵脚。
没想过,是要冲到万剑天面前大吵一架,然後就永世不见麽?
不,不要。
不如就听这对张姓夫妇的劝,待几日,养养病。
起码有力气走到他面前......
司空墨大概判断了下目前的状况,这是一间农舍,住著一对张姓夫妇。老大爷每日去山上砍柴,老婆婆在家里照料,偶尔帮人洗衣服。两位老人形影相吊,生活简单。
老大爷就是进城卖柴回来遇见了司空墨并救了他。
"年轻人你就宽下心吧,说过这里离落叶镇不远了。你要找的人在镇上一时半会走不了。再说,有天大的事也是命重要。待你可以走了,老头子我也不会拦著你。"耳边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司空墨的思绪。
司空墨侧头一看,老大爷正端著一碗水咕咚咕咚的喝。
老大爷见司空墨不说话,又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年轻人怎麽都这麽想不开,留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说完,他又转头出去了。
司空墨想著老大爷的话,就有些出神。
剑天,我离你不远了。
你一定,一定要等我......
但,若他们看到的是真的可怎麽办?
你不会的对不对......
不会......
"老婆子,你小心些!"一声惊呼自院子传来,司空墨一愣,拖著身子往外走。
刚走出几步,司空墨就听妇人道:"没关系,没关系......人老了抓只鸡都费力......你倒是小声些,年轻人还在屋里休息呢......"说到这,老妇也压低了声音,不过司空墨还是听了清楚。
"是,是。家里还有几只鸡?"
"只有两只了,鸡蛋倒还有些。"老妇一顿,又道,"吃完了可怎麽办啊?"
是啊,自己是皇帝,平日山珍海味,几只鸡算什麽?这两日他喝鸡汤,吃鸡肉,没觉得有什麽稀奇的。没想过,几只鸡对这些农人却是笔财富。
"吃完了拿什麽给小夥子补身子呢,几个鸡蛋怎麽够?他那日......"老妇大约想到那日司空墨一口血吐出来的情景还有些後怕,噤了声。
她原来担心这个麽。
"不怕,我再去砍些柴,拿去卖了总能买只鸡。"老大爷笑笑,"对了,还要药钱......唉唉,不怕!"
"你小心些,你腰不好。"老妇叮嘱。
司空墨听来心里复杂,任是帝王心也不免酸楚。
紧接著,他听到推门声,想是老大爷要走了。司空墨忙喊了句"等等"。
老夫妇听到他叫唤,以为他怎麽了,忙跑进来看他。
"你怎麽下......"
"老人家,这个拿去吧。"司空墨摸出一锭银子,他怎的糊涂,没想到这农舍虽不小,农人的生活却贫困。
"天呐!"老妇平生没见过这麽锭银子,惊呼出声。
"太、太多了。"老大爷结结巴巴吐出一句。
"再多也拿得。"司空墨微微一笑,这是他连日来一次真真的微笑,真诚又温暖。
在他不是皇帝时,从没人对他这麽好。
"可......"
"别可是......咳咳咳咳......"话说到一半,司空墨突的弯下腰猛咳起来,撕心裂肺。
57
许是淋了雨,司空墨又发起烧,突然且骇人。
不过,大夫却说,这样的情况还不错,病发了,身子还能好得快些。就像有伤口化脓了用绷带裹著反而不好,如果用把刀割下腐烂的肉,狠狠一痛,也就好了。
只是,仍要注意罢了。
"呜......"司空墨醒来,觉得头有些痛,但热度显然降下去了。
咚。司空墨轻轻敲了一下床,很好,耳朵可以听见。
抬抬手,有些软。
唉,这破身子什麽时候才能到落叶镇?底下的人也没找来,不知剑天还在不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不由的想起大老爷的念叨。
罢了,罢了。
落叶镇找不到我就到别处找,反正,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
就凭你悄悄留下那张字条......天涯海角......
下了决心,司空墨突然想看看今夜的月亮。他们在同一轮月亮之下,说不定你也正看著,不是吗?
咿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在清寂的夜里空旷的响起。
咦?老大爷?
司空墨吃惊的看著坐在门边的老大爷,对方也吃惊的看著他。
"躺久了不舒服,活动活动。"司空墨抢在老大爷之前笑道。
老大爷见他精神不错,又响起大夫的话,便点点头:"闷坏了?"
"想看月亮。"
老大爷没料到是这麽个回答,低声笑了:"你们年轻人都这样,想些什麽,难懂!"
"这麽晚了怎麽不睡?"司空墨随口问道,闭目享受起夜风的吹拂,好像终於摆脱腻烦的药味。
"大夫不是说──没什麽,没什麽──人老了浅眠。"
司空墨一愣,敏锐如他怎会不知老大爷为何夜半不眠,全是为他,为了大夫那句"仍需注意"啊。
有点陌生的酸涩再次涌上来,司空墨问:"老人家,你们怎麽不问我是谁?"
老大爷呆了下,方道:"你不是带著那个剑和刀吗?好像会武功啊,会武功的人不是不喜欢别人问他们这些吗?"
"老人家真会说笑。"司空墨抿唇一笑,"那你就不怕我会伤你们?"
老人家呵呵一笑,摆摆手:"不会的,年轻人都喜欢弄这些。况且看得出你是好人,"老人顿了下,眼里多了深沈的温柔,"就像我儿子一样。"
"儿子?"司空墨奇了,他躺在床上两天,除了老两口没见其他人。
老大爷幽幽的叹口气,像陷入悲伤的回忆,一向笑意满满的眼里多了名叫沧桑的东西。
"他──"老大爷抬头望了眼夜空,"他死了。"
"他也喜欢弄这些刀啊剑啊的东西,也死在这些东西上。他还那麽年轻,死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呢。他死在外面,死前托人回来说什麽没能尽孝道,让我们原谅。"
老人凄凄一笑,眼角有泪光闪烁:"我们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弄这些,他叛逆得很,常常对我们大吼大叫的......没想到......我想,大概没有哪个孩子会真的不喜欢他们唠叨的父母吧!"
"毕竟父母是爱著的。"老大爷又轻轻说道。
司空墨只觉心里猛的一颤。
没有哪个孩子会真的不喜欢他们唠叨的父母。
因为父母是爱著的。
那,他呢?
他不喜欢父皇,那个残酷的男人,他时常怀疑,父皇体内的血是冷的。
而母亲,把更多的注意力给了她的眼泪。他对她也许有喜爱,更多的却是同情。
他俯瞰江山,但他不知何谓亲情。
亲情,一个封尘而陌生的名词。
所以,他常常想问万剑天,为什麽这麽恨他,他杀的那个还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原来,是他不懂。
"年轻人,你一定要好好活著。"老大爷突然郑重的看著司空墨。
司空墨收回看月亮的视线。
"虽然知道峰儿不会回来了,但还是想再做点什麽,哪怕一点"老大爷笑了,"老婆子也是把你当成峰儿了吧,所以她那麽希望你好。我也是,希望你好。"
"年轻人,谢谢你。"老大爷说。
司空墨点点头,没说话。
他发现,在这对夫妇面前,他往往无言以对。因为他们总给自己那麽些酸酸的痛,不同於以往冰冰冷冷的痛,很温暖很温暖。
心里,有个角落,终於不再空空。
那是连万剑天也无法填补的一角。
"我可不可靠著您坐?"司空墨问,轻轻。
"老人家,您怎麽看出我是好人了?"
"因为你梦里总叫著一个叫‘万剑天'的人啊,会爱人的人总不坏。"老大爷说得理所当然。
"是吗?"不是精明的皇子,不是伟大的皇帝,是一个好人,因为爱,如此简单。
"年轻人,那个人对你很重要?不像女孩的名字啊。"老大爷有些奇怪。
他感觉靠著自己的孩子点点头,孩子说:"不是女孩,但很重要。"
良久,静谧的沈默。
老大爷拍拍司空墨的肩:"夜深了,回屋吧,你病还没好。"
"恩,您也是。"司空墨慢慢站起来。
老大爷点点头,又想起什麽,道:"对了,你明天精神不错的话,我赶车带你去落叶镇吧,那里不远。"
"谢谢。"司空墨微笑,"我的名字叫墨。"至少,可以告诉他们名字。
"墨,名字不错。"老大爷笑得开心。他觉得,像是他的儿子回来了。
其实司空墨身上还有银子,大可租一辆马车,不需要老大爷有些慢的牛车。但他没有反对老大爷的提议。
虽然知道孩子不会回来了,但还是想再做点什麽,哪怕一点。
剑天,我有点懂了。
万剑天想过,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遇见司空墨了。
司空墨想过,他可能要找许久才能再见到万剑天。
他们没想过,竟然这麽快,就遇见了。
在落叶镇口,告别了笑呵呵老大爷後。
万剑天拉著一个小女孩,穿一身浅蓝的衣服,像个闲居江湖的浪人。
司空墨穿一身翠色的衣服,背著剑和刀,像个错落了江湖的书生。
他们望著彼此,恍若隔世。
他看著万剑天蹲下身,对小女孩道:"晓晓乖,去找你娘。"
小女孩死死抓著万剑天的衣角,不说话也不肯走。
"她是谁?"司空墨低声问,平静得难以想象。
万剑天看了眼沈默不语的孩子,他道:"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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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司空墨直直的看著万剑天。
万剑天一愣,大概没想到司空墨会这麽平静。他正要说话随即感到一个重量,原来是晓晓,她紧抿著唇,害怕的看著万剑天。
万剑天心里一痛,才又看向司空墨,一字一句的道:"她是我女儿,万晓晓。"
"我不信,我不信。"司空墨说著摇摇晃晃的走上来。
他从农舍出来後,一路上告诉自己,见了面,不论如何要冷静。他费光了劲,才能问出那句话。
就算万剑天悄悄的离开了,就算就算......万剑天也不会背叛他的,他不会有妻儿,不会的。
"我不信......"
"晓晓,看娘给你买了什麽。"芳云拿著一快糕点笑著走上来,却突觉气氛有些怪异,才抬起头去看。这一看之下,便是一声惊呼:"皇......"
"芳云。"万剑天眼明手快的制止了芳云,示意她不要说话。
芳云看看万剑天又看看眼前面色复杂的司空墨,害怕的战栗起来,她怎麽可能忘记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曾想要她的命......
他怎麽来了,他知道我还活著,还要杀我吗?
"芳云。"她木纳的回过头,"你带晓晓先回去。"
芳云呆愣半晌才连忙抱起晓晓,转身要走。
"站住!"司空墨却怒喝一声,紧握的手,指骨莹白。
芳云一抖,不敢再走。
"先回去。"万剑天皱眉,不动声色的挡在司空墨与芳云间。
"你!"注意到万剑天的动作,司空墨更是气得发抖。
他是皇上,天下间,也只有万剑天敢一次次忤逆他。不仅如此,他还背著他保下早应被他除掉的女人,现在和著那个女人带著个孩子一起出现。这算怎麽回事?!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语毕,人影已窜出,一把拉过司空墨往镇外掠去。
司空墨连日生病,现在也未大好,根本反抗不得,虽怒意横生也无可奈何被带著走。
他怎麽瘦成这样?!
万剑天心里一惊,才发现司空墨居然没有力气挣开他。
心思转了一圈,其中原因也不言自明了。他想过他盛怒他难过却没想到他能消瘦至此。
在一片树林停下,万剑天放下司空墨,又退开一步,才叹道:"你终究来了。"
"是,我来了。"怎麽?怕我破坏你的幸福了?
"你......"万剑天避开了司空墨如炬的目光,"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
司空墨冷笑一声:"若我死了。"
万剑天身形一滞,才绝然道:"我不会回去,你走吧。"
"休想!"司空墨想自己为他日日缠绵病床,现在千辛万苦来了,他竟然说一句不会回去就想让他走,禁不住大喝一声,提剑就刺。
什......什麽......
冰君子没入万剑天右肩,顿时血流如注。
"你怎麽不避!"司空墨没想到凭他现在手脚无力的状态竟然真的刺伤对,忙栖身上前。又责备又心痛。
万剑天却避开了司空墨,眉也不皱,只道:"怎麽,皇上消气了吗?"说著,竟自己拔出剑,递过去,"不够再来,万某不避就是。"
"待万某无力反抗,皇上要捆著我回去,我也没法子。"万剑天看他脸色煞白,凄然又绝望的样子,不免心里一颤,却仍强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四海之内哪一个不是皇上的奴才?强迫一个奴才,想来也容易得很。"
墨,你就死心吧,何苦作贱自己,爱我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司空墨听他如此说,全然不顾自己一片真心,心里比刀割还叫人难受。一把抢过万剑天手里的剑,司空墨气得语不成句:"好、好......"
我就遂你、遂你愿!"说著,当真全力把剑刺去。
万剑天却闭起眼,俨然任人宰割。
然而,意料中的痛却迟迟不来。
难道他要伤的是自己?!
万剑天一惊,忙睁开眼。
司空墨没有伤他也没有伤自己,他只是收了剑,低低的笑起来。
此景奇怪,万剑天反说不出话。
"好险,好险。"司空墨抬眼看他,又笑起来,"差点被你骗了。你想一了百了,想不欠我,我差点中计了。"
"我想问你很多问题,想和你一起回去,所以我才来了。"司空墨向前一步,直逼万剑天。
"为什麽要走,为什麽说我尽是虚情假意?"
"芳云为什麽还活著?"
"那个孩子是谁?"
"最重要的是,"司空墨一笑,"为什麽明明爱我却要故作残忍?"
他说什麽?
爱?
在这些事之後,司空墨仍说自己爱他?
万剑天完全怔住了。
"你以为我还爱你?可笑......"这话说来却有些底气不足。
"可笑的是你!"司空墨咄咄逼人,"如果你不爱我,为什麽要在走之前边吻我边说那些话?如果你不爱我,为什麽要让良羽一定对我忠心不二?如果你不爱我,为什麽要在刀柄里留下那句话!?"
"你......"你看到了?
"你要回忆回忆吗?"说著,司空墨要取下背著的赤天。
他想得果然是对,虽然不知道为何万剑天执意要离开,但万剑天果然还是爱著自己。
不知是激动还是什麽,司空墨手都发起抖。
"不用了。"但,万剑天却道。
什麽?司空墨诧异无比,对万剑天的冰冷有些不能置信。
"就算我对你还有感情,但那又如何?"他看他的眸子不再冰冷,却让司空墨害怕。
"我会离开,是因为我累了。"万剑天不再避开司空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