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抬头,皱眉严令几个贴身伺候的心腹不许轻动,吩咐完就继续思量。
直到晚饭点儿,元春才好像“回过神儿来”,对抱琴道,“今晚上弄个锅子吃,琢磨了一下午也是饿了。”说着自己也笑了,轻抚小腹道,“饿着我自己也不敢饿着肚里的这个小祖宗。”
抱琴在心里长舒口气,“娘娘说什么是什么。”
最为信任的大丫头这弦外之音,元春听得分明,她拍拍抱琴的手背,“娘家不省事又能如何?我一个女流之辈,说话……莫说东府里的堂兄,就自家的爹娘也未必真正放在心上。”
元春也是有感而发。
比如她不许母亲和嫂子再在外放贷,母亲和嫂子不过是稍微收敛了些;再比如她不许娘家修造奢侈的省亲别墅,家里也没听,似乎还因为父亲亏空事发而导致银钱不济而暂停修建……后来因为她有孕在身,自然不能再回家省亲,此事才不了了之。
这些事情,作为娘娘耳目的抱琴全都知晓,她一时都不知从何劝起。
这消息从琏二爷那儿得来,抱琴从自家亲娘口中听说的时候没觉得如何,只是亲娘最后补上的那句让她不得不重视:林大人说此事不简单,娘娘该早些知道,兴许更该早做打算。
然而看过娘娘的反应,抱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了。
话说这个消息从贾琏传到元春这儿……其中颇有几分曲折。
按道理传递消息,一般都是由王夫人进宫的时候亲口告诉贵妃——小条短信白纸黑字的东西,万一被人截住,也是麻烦,自然不如“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这种方式保险。
贾琏确实算不上精明,但他却很笃定这消息让婶娘带入宫中……并不合适。
第一,二婶不觉得东府派人到忠顺王的地盘上采买药材顺理成章。第二,二婶……很固执。此事姑父已然背书,二婶偏就觉得这事儿没什么了不起,那她向贵妃传话时就不知道会变味儿成什么样……
因为二婶面儿上好像一直没什么,但跟姑妈姑父一家子都不大合得来。随着姑父高升,背地里议论过黛玉的心腹也被丢到了庄子,二婶的这份儿不自在就越发分明。
因此二婶传消息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从贵妃的心腹那儿想主意。
贵妃宫里的大太监休沐出宫时,自然有机会与其接触,但这位大太监又不好保证一心忠于贵妃……
总之贾琏总觉得没有贵妃的准话,这人不知道靠不靠得住……于是就只剩让抱琴爹娘捎信儿了。
抱琴自小便伺候贵妃,关键是这丫头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抱琴的娘老子也依旧在老太太跟前做事。
贾琏略作思量,便直接去找贾母说话。
自打这个孙儿做官,常往自己身边跑……陪她的功夫比他老子和二叔加在一起的时候都多。
老太太面上笑呵呵的,心里也是很欣慰的。
这个时候的贾母还没老糊涂,更没孤注一掷,把兴旺家族的希望全寄托在生带异象的宝玉身上。
她对常来跟她说话长孙贾琏也颇为看重。
贾琏揣着心事而来,加上这些日子祖孙感情颇为融洽,他进来便高呼一声,“祖母救我。”
老太太先是唬了一跳,旋即眯着眼睛把孙儿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不白额头也没汗,不狼狈不害怕的……哪像是惹祸了的模样?倒像是有心事找她解惑。
贾琏也没啥铺垫,把“得知宁府着人去西南采买药材,他偶然将此事告知姑父,姑父便让他尽早让贵妃知晓”和盘托出,之后更是老实道,“孙儿想给贵妃报个信儿,娘娘身边的太监也不知道信不信得过,求您指条明路。”
老太太静静听完,说道,“小心谨慎才是正理。”琏哥儿这是怕老二家的泛酸……比起儿媳妇,还是孙儿和女婿更得老太太欢心。
话说老太太已然知道两个儿子转向了太上皇,或者说是偏向肃端王……对此她也是默许的。
就算这条路选错了,家里还有贵妃在,只是低调几年,终究风光依旧。
而且偏向肃端王别的好处不好说,官职什么的也不是想有就有,但银钱上却是很宽裕的。
贾政拿的,挪用的,都比以前多,而且也不怕肃端王的门人再找茬。这才过去多久,当时赔进去的三万两,已然捞回来一半。
贾赦那边的几样生意也大赚了一笔:前些日子赖大带人运回的银子,就是大老爷这次借着肃端王那边关系赚来的——这就是投诚的红利。
当然,这些银子入账之后得再拿出一部分孝敬上去,但家里确实得了实惠。更因为这场东风,贵妃的省亲别墅也能顺利地完工。
见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贾母自然更不会反对儿子们的选择,但是老太太一样晓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的道理:孙儿贾琏的舅舅和姑父依旧偏向义忠王,而孙儿又很听他舅舅和姑父的话,对此老太太一样默许。
别说孙儿贾琏了,老太太对女婿林海也颇为信任:信任他的人品以及他的判断。
所以这消息最后顺顺当当地传到了元春耳朵里……还是原滋原味的版本。
元春不同于她那个认不得多少字的亲娘,她自小在老太太身边长大,她的学问仔细论起来未必比年纪轻轻就中了举的贾珠差。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尤其是家境比较富裕的那种,很多人都粗通医理。元春读书的时候,她祖父还健在,那条件自不必说,等她入宫做了女史再封妃,大把的闲暇时光元春都在读书。
总之,元春不仅仅是粗通医理,她的医药水平很是拿得出手。她听完抱琴的转述,就对宁府那边采买的药材有所猜测,加上姑父那句“尽早让贵妃知道”,她就笃定姑父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那是什么药,又有什么用,元春都能猜到个七八分。别忘了元春正是凭着告发令太妃某个心腹的功劳,才入了圣上的眼。
顺带一提,从这个令太妃心腹的口供,一通顺藤摸瓜,圣上截断了穆家一条从西北到京城的财路以及情报线。
元春越想越生气,暗骂道:早不去晚不去,非在蓉哥儿媳妇去世后弄出这么一桩事情来,再加上那里是忠顺王的地盘……
秦可卿的身世,元春又心如明镜。
那药……肯定干系不小……只是这种事儿肯定瞒不过圣上啊!
因为几位皇子都中过令太妃的招,圣上已然派人离京寻找线索去了。
这事儿往好处想,珍大哥哥只是好奇,抑或是为秦可卿报仇,而去探探忠顺王府以及穆家的把柄,可赶上这个时机八成得撞到南墙上,到时候落在圣上那里,瓜田李下的根本说不清!
反正她是不信珍大哥哥能跟穆家勾结——因为当初除掉秦氏生父的,那也就是令太妃的将军兄长,正是伯祖父贾代化本人;而之后寻找到犯下死罪袍泽的遗孤之人,依旧是伯祖父贾代化。
于秦氏而言,宁府对她有恩亦有仇;可对于穆家来说,只有仇,没恩!
这事儿娘家人知道的恐怕都不多,元春也是听圣上亲口所言才知道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总之反复思量了好一会儿,元春决定下次圣上来,她就提前透点口风。
理清这些念头,元春终于想起来自己坐得太久了,得活动活动,这时她才发觉双腿都麻了……
元春扶着抱琴的手在屋里慢慢走动,边走边琢磨:传递消息只能靠抱琴……真是越想越说不过去。
不过她有孕在身,很多事情都做不得。于是她吩咐抱琴道:“告诉你爹娘,以后每次问问我琏二哥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抱琴连忙应下,“是。”
母亲兴许想要把持住她在外的耳目……想像管着宝玉那样管着她。
元春只是懒得计较——她进宫后涨了多少见识,纵然以前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现在……还能瞒得过她?
母亲看上了长房的爵位,现在不大好做得太明显,但却有心让长房无法轻易与她搭上话。
元春想到这里不由冷笑:小家子气。大伯父身为一等将军又如何?他是在朝堂上是说话算话的?
娘家长房若是因过夺爵,二房能保证不受半点牵连?更能平平安安地不降等袭爵?
母亲未免太高看她。
元春有感而发,当着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妹兼心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母亲也是不让人省心。琏二哥都不敢让她传信儿,不就是怕涉及姑父那边母亲就泛酸误事。”
抱琴劝道:“娘娘封妃,太太自然高兴,心气儿……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实话说到这个地步,抱琴无愧元春对她的信任。
元春忽然福至心灵:皇后的父兄一定能封个国公!
她刚封妃那会儿母亲说起的爵位,应该指的是这个!当时舅舅王子腾官居一品,似乎还有机会入阁,母亲有此想法并不稀奇。之后舅舅中风,不得不闭门养病,母亲再进宫时话里话外提及爵位,总是伴着大伯那边如何不着调,琏二哥做官后不顾及家里……这时母亲念想的就是大房的爵位了吧。
想到这里,元春也不由头疼:母亲真是心高气傲,一门心思想要掐尖儿要强。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王夫人嫁入荣国府,先被妯娌,也就是贾赦原配,贾琏亲娘压了一头,之后又被真正的大小姐小姑子贾敏压了一头,除了长相,那会儿的王夫人无论出身见识还是学识,全都没法儿跟嫂子小姑子相提并论。
王夫人真是满心嫉妒无处可诉。
好不容易十几年过去,熬死了这两个,她头顶上依旧有贾母这座大山……
等到亲哥哥彻底发达,亲闺女封妃,王夫人自觉能扬眉吐气一回,然而事实依旧不能如她所愿。
尤其是王夫人发现哪怕她有了个有孕在身的贵妃女儿,在家里地位似乎也没什么变化。真正的财权还有重要的人手人脉,依旧掌握在老太太手里。
即使明白不大合适,进宫的王夫人还是忍不住向女儿抱怨,然后把自己的心愿夹杂在这些零零碎碎的抱怨之中。
元春一直都不怎么理会,现在彻底想通,也……不想搭理。她母亲不容易是真的,难道她在宫中就容易了?
舅舅虽然的确曾是她的助力,但在更长的时间里却在拖后腿。封妃后却不能执掌宫务,八成就是圣上的敲打之举。
估计看出她跟舅舅也不是全然一条心,圣上才给了她不少体面。
元春跟贤妃走得近,朝堂之事明里暗里听了不少。前几天在贤妃那儿听了舅舅若干逸闻,元春都不想召舅母入宫了。
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知道自己舅舅是个“左右逢源”的~政~治~投机者,元春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在舅舅王子腾似乎因为什么而有所触动,这些日子在家养病,贤妃也说避避风头非议渐少,元春稍微放了点心。
话说回来,仅仅因为贾雨村卖官而被查,王子腾就能气得……半是气半是吓的中风……怎么可能啊?
正巧此时的王府,王子腾坐在摇椅上,指尖轻点太阳穴,“已经快到京城了?”
坐在他手边的长子低声回话道:“瞧着是没什么妨碍,去官了事罢了。那些不该说的,他应是不曾开口。”
这父子说的正是贾雨村。
王子腾点了点头,“那边儿,”他轻叹一声,“也是没查到他身上。让他消停些,再说起复之事。”
长子应下,又提醒道,“听说宁府贾珍打发心腹去西南……他也没想避着人。”
王子腾摆了摆手,“若能查到什么,未免太小看忠顺王府。他想惹祸上身便由着他。”
“那娘娘那边?”
王子腾双手按在扶手上,轻轻巧巧地坐直身子,“回头让你母亲进宫提个醒。”顿了顿又着重道,“娘娘跟我那妹子不一样,她是个明白人。将来没准儿还得指望娘娘说上几句话,你不要怠慢了。你母亲那里你不要再乱说话。”
长子闻言,肩膀微微一抖……在父亲跟前他也不用做戏,“是。儿子知道错了。”
王子腾点了点头,“这回义忠王妃必是动了真怒……”他手里还有些肃端王的把柄,“回头我写封信,你给义忠王府送过去。”
他也不求义忠王妃记下这个人情……义忠王只要能平安归来,不说彻底翻身也能算半个摄政王。他此举只求稍微拉回点儿印象分,别让义忠王再那么记恨他而已。
☆、第61章 第六十一回
确切的说,发现秦可卿生父的秘密,上报,并把这位袍泽送进大牢,再到寻找到秦可卿,并给曾孙贾蓉定下这个媳妇……这一切都是贾代化所为。
作为贾代化的嫡长孙,贾珍有祖父笔记在手,更有亲生父亲亲口交代,他焉能不知秦可卿底细?
其实娶秦可卿进门,本就有就近监视的意思在内。
不过秦可卿顶着这样尴尬的身份,凭着容貌、性情和手段,活出了自己的一番精彩,亦收获了不少真情——具体到个人,这真情都是怎么回事儿……嗯,另说。
不用费什么脑筋,就能想得到当初秦可卿长大并嫁入宁府,必然全看在当初几位贵人的眼里。这个“贵人们”包括如今的太上皇,被废的太子义忠王,甚至连圣上也是默许的。
由此足见贾代化当时绝对面子大,颇受贵人们的信任且重用。
另外,恐怕就是贵人们觉得一个小丫头未必能成事。不然哪位心血来潮一下,秦可卿要么早早香消玉殒,要么就是入宫——她做不得嫔妃,还做不得宫女吗?
可惜,谁能想到太上皇能宠爱令妃到这个地步?谁又能想到令妃真就找上了秦可卿,以出身为要挟,逼秦可卿为她传递消息?
话说贾珍为了能私会秦可卿,并尽可能地避人耳目,的确为秦可卿开了许多方便之门:比如留几个信得过的丫头长随盯梢望风,每次幽会时再留个角门……之类。
贾珍方便了,还有人更方便。
贾珍本就是个爱结交的,秦可卿又是管家的少奶奶,再有贾珍纵容,在一定程度上,她出入往来以及银钱用度上,比尤氏以及王熙凤都自由得多。
这些足够她在宁府经营出一个小小的“情报站”了,私藏点东西也不是难事——一个攒私房钱的借口,足以让意乱情迷的贾珍视而不见很多事情。
要说秦可卿内心也很复杂,她跟贾蓉的感情是挺好,但是……抛开贾珍强占她这一点,贾珍待她更好,堪称细致体贴,百依百顺。
而她生父之死,她知道不该怨在贾代化身上。皇帝要她爹死,没有贾代化也有王代化、李代化之辈啊。
只是当年秦可卿年少气盛,令妃派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听说过所谓真相,可是真心想尽力为生父出口气,给皇室找点麻烦。偏偏在怀孕后,她好似开了点窍……她犹豫了。
令妃的人一直紧盯秦可卿,在发现秦可卿想反悔时,果断除掉了她。
不过秦可卿似乎早有准备:她预感不对,留了封信……就藏在天香楼的暗格里。
秦可卿下葬后,贾珍时不时睹物思人,故地重游,终于在二人曾经的私会之地找到了这封“遗书”。
话说秦可卿知道不算多,但却有关键之处——不然令太妃何必派人灭口?其中就包括阿~芙~蓉的来路,秦可卿在信中写得明白:这是给宫中一位贵人准备的。
贾珍是知道~阿~芙~蓉效力的:甭管这玩意儿是给哪个贵人,都要翻天啊!而且每次专门要到西南忠顺王的地盘采买,再经过几次倒手,送入宫中的令太妃手中……
若是拿到忠顺王对此知情的证据,太上皇和圣上又该作何感想?于是贾珍便刻意不加隐瞒,打发了心腹带人跑一趟西南。
其实,他希望荣府的堂弟贾琏也能派些人手一起南下,这才跟贾琏提了几句……能查出什么最好,不能查出什么,谁知道能不能钓条大鱼出来?
须知忠顺王很能绷得住,但他在西南的手下……就难说了吧。
必须承认,穿上裤子且没起色心的贾珍,论手段真是强出贾赦贾政好几条街。他甚至不怕忠顺王得知消息,反把脏水泼回来……因为他手里还捏着个杀手锏呢。
好吧,除了那个杀手锏,贾珍把自己的打算,以及秦可卿遗书的部分内容写成密信,打发心腹给他现在的“金大腿”送了过去。
话说,在太上皇与圣上还没分出胜负之前,朝堂上皇子们的存在感实在不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