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自在也下了马,把两匹马都牵到一旁将缰绳捆在树上。
"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起初只是北辽有一小部分灾民,不知为什么都涌到东耀来了,东耀也开始有大片大片的灾民,皇帝迟迟不肯下拨救灾粮,这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他去下别在马上的水袋,打开口送到我面前,"喝点水兴许会好一点。"
我扶着胃摇了摇头。
他仍是没有收回地到我面前的手,"还是喝一些吧,过了杭州的地界,还有好一阵才能有能喝的水。"
"怎么?"
他有些默然,然后才说道:"昨天一场雨,又带来了瘟疫。"我听得出他淡然的语气中夹杂着的心疼。
战争,瘟疫。
人祸,天灾。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乱世。
乱世。
我接过他手中的水袋,仰着头往自己嘴里面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起来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出城?"
他谈谈得应道:"恰巧我也要出城罢了。"
"你要去哪儿?"
"你又要去哪儿?"
我犹豫了一下,答道:"蜀中。"
"刚巧我也要去那里。"
"那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吧,也安全一些。"我说道。
他点点头,说道:"苏倾,我们还是快且赶路吧。若是真的被传染上了瘟疫,就走不了了。"
我双手撑着地站起身来,"那我们走。"
才走了没多久,便又陆陆续续的有不少的饥民,他们的眼中还有一丝光芒的存在。他们互相扶持着,脸上泥点斑斑。土地都是干巴巴的,他们在朝杭州城门的方向移去。望着我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惧怕。
我蓦然感觉到不忍。
我摸摸腰间挂着的荷包。
洛自在让我闭上眼,"你帮不了他们。"他说道。
荷包里面只有散碎的不到一两银子,我掏出来想要给他们。
洛自在一把按住我的手,"你想害死他们吗?!"
"这怎么是害他们?"
"你给了他们银子,你以为就是帮他们吗?这荒郊野地那里能用得上银子?徒招灾祸而已!"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手一震,不敢再拿出荷包里的银子。
就在我犹豫之间,一个胆大的灾民走进我们,看到我们的马眼睛中流露出异样的神色。他一把狠狠地抓上前来,抓着我坐下的马的脖颈。马受惊前蹄腾空,发出惊吓的鸣叫。
前蹄落下后,我恨心一蹬马肚子,坐下的马顿时飞奔起来。
四蹄落在干硬的土地上,身后马蹄声也响起,洛自在赶上我,说道:"找个没有灾民的地方停下来。"
我紧紧地抓住缰绳,被惊吓得像个从不会骑马的小孩子一样。
再次停下来,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洛自在快速下马来,看着我的马方才被那个灾民抓过的地方。黑色的马鬃上溢出殷红。我才知道这些灾民的危险性。他扶着我让我下马,把我的马拉到远处才折返回来,让我骑上他的马。
"这是做什么?"
"那匹马已经不能要了。"
"为什么?!"我惊呼道。
"马受伤了,那个灾民有没有瘟病我不敢保证。"他难得的皱起眉。
我咬住下嘴唇,"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拍拍我,也跃上马来,两人同骑一匹马。
显然马栽着两个人的重量自然是要慢一些,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却离蜀中还有很远的距离。我们随便找了个破庙暂时住下来,破庙中都是霉味,没有我想象中的满地干草。里面零星有不到十个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显然是一家人,一起逃难。
见到他们,我惊得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见到我和洛自在,也是一阵惊愕,其中有一名老者不断的喃喃念着:"我们、我们没有瘟病,不要抓我们······没有瘟病······不要抓······"
我不自觉抓住洛自在的衣袖,他小声对我说:"走,不能住在这里。"
等我们迈出破庙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灾民,他们挣着晶亮的眸子,满脸污泥,小孩躲在身旁的大人身后。
他们足有二十余人,再加上破庙里面的十口人,我觉得我们被前后夹击了。
他们看着洛自在的马,目不转睛。洛自在不会武功,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在我刚想要有所动作的时候,他们忽然扑向洛自在的马,双手抓向它,一只手一只手,马疯了似嘶叫着,像要扯破了嗓子一般。
我手脚冰凉,惊在原地。
那匹马,竟被他们活生生的撕下来一块一块的鲜肉!他们像捧到宝一样,拼命的往自己嘴里送,送着一块块生肉。我和洛自在都无能为力的只能看着。洛自在已经紧皱着眉头别过脑袋去紧闭着眼睛,我连闭眼都已经忘了。
母亲们往自己的孩子嘴里塞着生肉,抹了孩子一脸鲜红,好像是阴间的厉鬼一般。然后她们又拼命的向马的身上抓去。马的前蹄狂踢,踢到了一两个在马面前的灾民,又不断有灾民撕扯它。
终于,马侧着身子倒下去。灾民们更加卖力的争抢。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剩在原地的就只有一片殷红,以及几块最硬的骨头。
抢到肉的灾民嘴边都是留着一两缕的鲜血,又不住地往我和洛自在的身上望去。
洛自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忽然大声说了一句:"快跑!"
说这话的同时,灾民也都纷纷向我和洛自在伸出手,也不知他们是想抢我们身上的干粮,还是想要······
我害怕得打了个激灵,缓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身负绝好的轻功,拉起洛自在,运起轻功,在灾民触碰到我们之前飞速掠门而去。
树木太过稀疏,我不敢带着洛自在掠于其上,只得在地面上飞速的前行。
直到我确保周围再没有饥民的时候才停下来,手还在不住地哆嗦。
天色已经完全转黑,偶尔有乌鸦飞过,都能让我变得紧张。
"睡吧,明天我们就只能靠自己走了。"洛自在说道。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在惊吓过后并没有太多的紧张,依旧淡然。
我仍旧是惊魂未定,没有松开抓住他的手,"怎么、怎么会这样?"仅仅几天,整个世界便像换了模样一般。
"等打完仗,或是朝廷发下来救济粮以后,一切都会好的。"说不清他是不是在安慰我。
我点点头。
他对我说:"我带的干粮不多,水袋也没有了。"
他交待了我们的现状。
我勉强对他笑笑,"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我要尽快赶回去。
我们随便找了一棵还算得上粗壮的树,商量好前半夜他守夜,后半夜换我。我便命令自己沉沉睡去。
第二十章 牵衣顿足拦道哭
再醒来,天早就亮了。
洛自再没有叫醒我。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他的身影。霎时间我觉得有些害怕。身上还搭着他的外衣。我拿起他的衣裳,猛地站起身,头有些许的晕眩。
"洛自在--!你在哪儿--?!"我朝四周围呼喊。
没有人响应,甚至连掠过树梢的风声也没有。
"洛自在--!"
在我还没有喊完的时候,我忽然见到了洛自在的身影。
他远远的捧着一个碗大的似是勺样的东西,远远的走来。勺里面盛满了水,水清澈透明。"我去找水了。"说着他把水递给我。
他不说我还没有觉得,这时候我才觉得有些口干,接过水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之后还依依不舍的朝里面望瞭望。"怎么没有叫醒我?你一个人怎么撑得下来一夜。"我说道。
"你昨天受了惊,见你睡得这么香,我就没有叫你。"他说道。
"那怎么行,今天晚上换我来守。"
他忽然轻声笑了笑,"说什么丧气话,说不定今天我们就能到蜀中了,还守什么。"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笑,面对他的笑容我竟然愣了一愣。
我们沿着他找到的水流走了一整天,尽管他说,可是我知道我们离蜀中还很远,如果没有马匹的话。
沈淮宣的情况有变,我却只能在这里干著急。
我希望蓬莱教的白鸢被放出来找我,可是它并没有。
日再落,我们依然在路上。
身边就有溪流,我们并不愁水源问题,愁的是瘟病以及何时到达。
路上我们也遇见零散的两三个灾民,并没有对我们构成什么大的威胁。天气并没有象往年一样在这个时候开始转暖,依旧寒冷彻骨。
这一天我与洛自在争执了很久,我要求我来守夜,他说一人半夜。到最后我不得不妥协让他守前半夜,总是担心他会不会像昨天一样不叫醒我,我睡得并不安稳。直到他把我叫醒,说轮到我守夜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我问他怎么这次就把我叫起来没有自己一个人逞强了,他说他不能生病。然后他从怀里拿出来为数不多的干粮,我们细细的吃了一点。刚要喝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河床的底部泛着红色,没过多久就有红色的细流逐波流了下来。我和洛自在对视了一下,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拼命忍住了没有吐出来。
那是为数不多的食物,我不能吐。
于是我们不得不远离那束溪流。至此,我们再次失去了水源。
尽管是白天,天空仍旧灰暗。
"还受得住么?"洛自在问我。
"没问题。你能估计现在我们离蜀中还有多远吗?"
他有些犹豫,见到我有些好奇的目光以后,才说道:"如果我们的方向一直是正确的,我们离蜀中应该还有五百余里。"
我惊讶得瞪着眼睛,五百余里。
若是在从前,五百余里策马飞奔一天足以到达,可是如今我们徒步而行,再加上不多的干粮,饥民与水源问题,我蓦地感到一阵寒冷。
还有多久才能转暖?我问自己。
"苏倾,我们要加紧赶路了。"
我自嘲的摇摇头,"我们这样还真是狼狈。"
再走了没有多久,眼前有一个破落的村庄。我和洛自在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村庄,或者说眼前几处破旧的房子都已经不能称得上是村庄了。一眼望过去,两个人影都见不到,像是死了很久。灰暗的没有色彩。
我们小心翼翼的进到这处破旧的村庄里面,里面果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不知是因为战火还是因为瘟疫,没有一个人存在。我们匆匆搜了一下,没有食物留下。仅仅有一床破旧的不能再破旧的被子。从今天看来,我依然能想象到它当初的和乐美满。
我们决定今天暂时住在这里。至少还有一床被子。
我让洛自在留在这里,自己出去找水和吃的,结果是一无所获的回来。
今天我们几乎没有走多少路。
洛自在的脚磨出了水泡,这是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发现的,若不是我碰巧看到,相信他一直不打算告诉我。
我撕下来身上一块看起来相对干净的衣服简单地替他包了一下。他没有拒绝。
夜里面换我守前半夜,不知怎么地我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道洛自在是什么时候醒的,总之在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在皱着眉头替我不断揉搓双手。
我觉得嗓子很干,他在我之前说道:"再睡一会儿,今天我们不走了。"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摇了摇头,"这是······"声音有些哑,我想我是太渴了吧。
他摸摸我的额头,给我掖好那床破被子,用叙述的语气说道:"你发烧了。"
我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一个字眼跳入我的脑海中。
瘟疫。
我伸出手摸摸自己额头,我只觉得手是冰凉的,却并没有觉得自己发烧了。
洛自在不禁轻轻摇头,"自己哪里摸得出来。"说着他已过我伸出被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之间替我暖着。
我急忙想从他手中抽回,若真的是瘟疫。
我不知道。
他把住我的手继续替我揉搓取暖。他说:"如果真的是瘟病,早就会传染了,哪里还在乎这么些东西。"
"要不然你先走吧。"我小声说道。
他看着我,语气仍旧淡然,他说道:"不成。"
他扶着我起身,也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很冷,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小声地咳嗽溢出嗓子眼。
他也不知是从哪里找到的水,用这里村庄里的人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干净的碗盛起来,送到我嘴边。
热水。
我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他说道:"水缸里还有些剩下来的水。我刚刚生上火烧开过,应该没有问题了。前两天夜里我们都忘了要生火,先不说着凉,如果碰上什么野兽就不好了。"
我扶着我喝完水又让我躺下,替我掖好了被子。
我没有再让他离开。因为我觉得如果他离开了,或许我们两个就都不能平安的到达蜀中了。
沈淮宣现在怎么样,我好想回去······
我安静得躺在床上想。
床旁边有洛自在生上的火堆。他一直在一旁守着我。
我沉沉睡过去。
火堆燃烧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我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
一直温热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还在烧。"他说道。
见到我醒了,他从怀里把干粮都拿出来,拿出其中的三分之一递给我,送上一碗温热的水让我吃掉它。我没有拒绝,结果他送给我的碗和干粮,一点一点地吃完它。
我要快点好起来。
管它是不是瘟病呢。
我要回蜀中。
要快些回去。
这时,不只是那里刮来的风让火堆颤了颤,有几个人影出现在门前。洛自在下意识把我护在身后。
又是一群灾民。
跟我们差不多。
我们身上也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衣衫破旧,而且早就把什么值钱的物什丢掉了,如今我却也不怕他们了。
他们约有五、六个人,其中四个是成年男子,还带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我的头有些晕晕沉沉,靠在床旁边的墙上。
洛自在仍旧警惕的看着他们。
老人抱着小女孩所在另一个力火堆很近的角落里,小女孩的大眼睛不住地看我,水汪汪的眼睛,满是希望,满是天真。
我忽然感到心酸。一声没吭,安静得与他们分享火堆带来的难得的温暖。
在我以为都相安无事之后,那几个男子冲旁人使了使眼色,趁洛自在不注意的时候绕道我们身后,一把把盖在我身上的那床破被子抢走了,然后迅速拉着老人和小女孩跑走了。洛自在想要上前去追,我一把拉住他,声音有点嘶哑,说道:"别去,去了又能怎么样,你人单力薄。"
洛自在向来淡然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异样的神色,他长叹了一口气,往火堆里添几根干木柴,然后坐到我身边。
"冷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他轻笑,有些自嘲,"我头一次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说道,然后就是良久的沉默。
我看看他,轻声说道:"这怎么能怪你。要是碰上是我,我也不敢抢回来的。虽然说我会一点武功,不是照样还是这么没用,竟然会发烧。"
他再次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又问我一遍,"冷吗?"
我仍旧想摇摇头,身体却不受控制的一打哆嗦,恁得没有说服力。
他看了看我,终是说道:"得罪了。"
然后伸手把我搂在怀里,用身体帮我取暖。
我浑身一僵,他也是许久不敢动弹。
最终还是我先开口:"谢谢你。"
"不必。"他应道,"睡吧。"
第二十章 牵衣顿足拦道哭
再睁开眼,外面漆黑一片,有人搂着我,我只感觉到这个。
头昏沉异常,整个人却好像轻的可以飘起来一样,轻飘飘的没有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