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第三部)----行到水穷处[下]
  发于:2008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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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栽赃给龙泽的一个小奴隶的计策中,风攸最不可饶恕的事是他知道那个孩子是无辜的。风攸以前的侍卫出首,当时风攸命令将那个小小扔下断天崖时候,曾经自言自语说过一句话,刚好那侍卫在旁边,风攸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可是谁叫你是龙泽的小贱种呢?你莫要怪我,你死在地下,也不要多嘴了,但愿来世你投个好胎。"
至于那个孩子的身份,却已经不可考了,因为当初在林从容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小贱奴,当然用不到去追查他是从哪里来的,后来龙泽攻下鸿雁,释放了所有的奴隶,自然把所有奴隶身份的文书都烧了,还从哪里去找这个孩子的身份。全龙泽的人都可怜这无辜幼稚,死后十九年,仍然是无名无姓,是个凄惶的幼鬼。
林暮雨他们是刻意对这些个案情向外宣扬,这一来还了得么?那龙泽七宫外,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泽民来要求将那风攸凌迟处死,将那三条毒蛇也凌迟了,风净尘则一辈子叫他对着儿子的尸体碎肉反省。他纵容儿子残杀人家的孩子,现在也要他品尝自己儿子被杀的滋味。
风攸拖着沉重的镣铐在围在龙腾宫外的几千个侍卫前走过,他总算明白什么叫千夫所指,那无数双痛恨的眼睛,无数口轻蔑的口水,无数句沉重的怨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是东方明和任水流也以同样眼光在看他,风攸心中一阵一阵刺痛,他只想快点寻个了断,无论是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都比这十九年来不经意就会出现的恶梦的惩罚要好得多,过了这几天,那五岁的小小人儿就不会再来找他了罢!
大殿内,近三百显贵大多数都用一脸鄙视而又憎恶的神情在看他,仿佛这不是个人,而是一条毒蛇。只有一小部分是用惋惜而又埋怨的眼光在看他。风攸抬首,只见柳涔神色惨淡的坐着,他的对面司马逸云则是脸色沉重,眼眶通红。
玉龙吟突然对米泽远作了个手势,泽远传泽主令,将龙腾大殿中层层挡音的镀金的幕布拉开,使这次审判让所有在外等候的人都能听见,以示泽主的公正。幕布拉开,大家都挤到殿口,往里头看。
时辰已经到了,破天荒,作为中泽少主的风涵却未到,泽主传了好几次,他才慢吞吞的来了。这是不可想象的,中少主十三年来,是最勤奋的一个,居然会迟到,可见风攸一案对他的影响有多大。林暮雨等人见风涵的脸色出奇的差,都暗自幸灾乐祸。看你风涵今日还有什么法宝,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个绝大的恶凶开释。看中少主到了,作为执刑长老和刑殿殿主,司马逸云和林暮雨双双站起来大声郑重道:"请泽主陛下,对七日前,控告风攸无辜残杀幼童案,作最后裁决。"
这是最后时刻来临了,风攸抬起来头来,他此刻最大的心愿是能够让他再看一眼那面纱后的脸,吻一吻那上面的伤痕,道一声:"风攸不孝。"就死而无憾了。玉龙吟看他八日之内憔悴如斯,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但是对那弱子的怜惜和同情超过了对儿子的爱。在心里,玉龙吟还在暗暗为自己感到松了一口气,这毕竟不是我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孩子,林从容一定会说的,她们是一定不会放过这样最后一个沉痛打击我的机会的。不过玉龙吟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不是我的孩子,也是龙泽的子民,我一定会为他申冤,让他在十九年后终于能一洗血冤。并且还要立碑让龙泽子民永远记住这个孩子和他那不幸的故事,让子民们不忘旧事,才能永保将来。想到这里,他冷冷的扫了一眼风攸道:"既已查明其残杀幼童是实,本人又供认不讳,那么杀人偿命,一切涉案人员请司马殿主按龙泽律令惩处便是。"此言一出,迅速传到殿外,东方明和任水流已经在外头哭出声来了,柳涔一张明净清正的脸上也全是绝望之色。
风净尘跪爬两步道:"泽主,请容在罪人回禀下情,当年此事实在是风攸受了罪人和林从容的胁迫,不得已而为,杀人难恕,但情理上却不应全由他来担承,罪人乞请为风攸受死,求泽主免风攸一死。"
西帝凡冷笑道:"听说风攸八岁时已经独领一方,九岁时成为天竺院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而独挡一面,他能总领天竺院,岂有不能对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之理?风净尘,你知道保护自己的儿子,那么这无父母爱护的可怜孩子又有谁来保护呢?莫非他是孤儿,便连龙泽律令也要欺负他么?按你风净尘的意思,他不仅是十九年前惨受冤刑,十九年后还是要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么?"西帝凡的话说得很响,人们都纷纷响应"杀人偿命""千刀万剐"......种种要求惩处凶手的话语纷纷扬扬。
风攸苦苦的笑了一下,对风净尘道:"爹,十九年前,儿子就应当死了,儿子早就盼着这一天,您就不要再求泽主,使泽主蒙上不公平的污名。"
风净尘一把拉住他道:"攸儿,攸儿你明不明白?爹不是要救你,爹是不能让你们母子骨肉相残,中了玉然明这个贱人埋下的令风、玉两家骨肉残毒的恶计呀!"
玉龙吟冷冷哼了一声,沙哑声音如同在冰上行船一般的喝斥道:"我没有这种丧心病狂的儿子,是他自己触犯了律法,自寻死路,与骨肉相残何干?你再胡说八道,本尊便下令将风族所有的子弟全都发往北海的苦寒之地,与荒蛮一族为奴。"风净尘听泽主说得如此无情,泪眼模糊却无话可说。
司马逸云道:"按龙泽律令,无辜屈枉人命,手段残恶者轻处大辟,重则凌迟。"大殿内外众人欢声雷动,林暮雨道:"便请泽主下谕旨。"
玉龙吟还未开口说话,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的风涵猛然站起来。径直到了大殿的中央,单腿跪下道:"泽主陛下,风涵有下情申斥,人命关天,请泽主允准。"
玉龙吟的声音如同闷雷一样炸开来:"风涵,你莫忘记那五岁小小的种种苦楚。"
风涵垂下头,但语气却如寒铁一样十分坚决:"泽主陛下,任何龙泽子民都在龙泽泽主面前有申斥的权利,风涵也有。"
玉龙吟重重的拍了一下坐椅,椅柄连动都未动,那些内奸见玉龙吟盛怒拍椅,而椅柄没有裂开,心中越发笃定了"这贱人的武功已经尽失是不用再证明了。"玉龙吟忿然喝道:"讲!"
风涵缓缓站起来,对那六人道:"六位,可还记得那阿大和小小当年身上有什么标记?"
云银汉他们几十个长老一听气得笑出来了,又笑又怒道:"中少主,您莫非还要找到阿大来做苦主,是不是要动用少主陛下的威仪逼迫阿大放弃上告?那阿大倘若不为受尽惨苦的双生兄弟报仇,而屈服于淫威,便是猪狗不如。"
风涵的脸是变得紫了,他有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美誉,但是平生冷绝,罕有笑容,他那寒抖抖的目光从议论纷纷的众人脸上扫过,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寒而栗,便都噤口不言,只有云银汉和司马越依仗自己是长老的身份又勉强说了两句:"中少主,倒底是骨肉情深,知道风攸是自己亲兄长便要想尽法子保住他的性命了。只怕泽主一心为公,不会让那幼童如此负屈吧!"
风涵连看都不看他们,只是向那六人温言道:"六位还记得那标志么?"
那三个男子连连点头道:"记得,当然记得,有一会天色还早,他们兄弟就收了活儿。大家一起洗澡,,咱们看见那阿大胸口有七颗红痣,小小就得意的露给咱们看,他的脚底也有七颗红痣。有个年长的大爷当时就紧张的叫他们兄弟俩小心收起来,说这是极贵重的相,一个叫胸怀天下,一个叫脚踏山河,入了别人的眼会引来杀身之祸。咱们后来还常常说起这事,说这叫什么极贵重的相,死得如此惨!"
风涵又温言道:"几位还记得阿大胸口那痣的样子么?可画得下来么?"
那三人一起点头,风涵一抬手,侍卫取过纸笔,三人中最善于画的那个便将痣画出来,赫赫然便是北斗七星状。画毕,风涵命人将画举起来,给殿内和殿外的人过目。众人皆想,难道中少主陛下真的要通过这画去找寻阿大,然后,让阿大放弃上告。阿大要真是这样的人,放着如此深仇大恨而屈服于武力,可真是衣冠禽兽了。"
此时玉龙吟耳边天地之间千百万种声音的声音一起在响,脑子里一片混乱,整个人如同要从椅子上滑下去,又好似在云中漫步一脚蹬空,从万丈云天摔下来一样。想要阻止风涵的举动,却连一声都发不出来,整个脸部全都麻木了,所有的器官都被堵住了,只有双手在不由自主的乱抖。他们有七星标志,他们兄弟有七星标志,老天,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揭开这个迷底,才来告诉我,风涵你这个孽子。
风涵看了看殿内殿外诸人,缓缓将外衣脱下,将中衫解开,将内衫拉起至胸口以上。只见他密色的精美的胸膛上排列着红色的七颗如豆一样的痣,赫然也是北斗七星状,除了大了一些外,形状是一模一样。风涵问他们道:"三位大哥不记得阿大的样子,但不会忘记这七颗星罢!"
此言一出,那六人也顾不得龙腾大殿的威严了,全都霍的站起来,冲到风涵面前仔细看,他们六人几乎同时道:"你,你是阿大,没错,你是阿大。你的眉眼和阿大一样,一样。你真的是阿大,你还活着,太好了,阿大,你还活着。"
这六个人的话就是一声晴天炸雷,殿内外的人们一下子全都傻了,不一会儿吵吵声如狂风大作"不会吧,阿大是涵少主""真的阿大是少主陛下,那七颗痣咱们都看见了""那么小小是谁?""还用问当然也是泽主的儿子啦!""不会是那个小公子吧?""不会吧,那个小公子看上去要比涵少主小得多,怎么也不像双生兄弟?"......
好一阵子的如同潮水一样的哗啦,大家便静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近万人一声不出,连大气都不敢吸。只听那六个人道:"阿大既然你还活着,为小小报仇的事,便用不着咱们了,你一定要为小小讨还公道啊!"风涵难过的直摇头,便让卫士送着六人出去,按上宾之礼好生招待。
风涵紧紧的盯着风攸,眼里全是冷冰冰的复仇火焰,风攸突然尖叫了一声,他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全身的力量都被一句话抽干了"你是阿大",此刻胸口只有一个声音"我残杀死的是我的亲弟弟,我真的是残戮弟弟的凶手,残戮弟弟的凶手。"
风净尘已经瘫软在地上了,欲哭无泪,只有血丝从嘴角不断的渗出来。当年林从容她们安排这样一个毒计的时候,他没有反对。可是真的想不到,结果是大儿子在自己的授意下活活打死了当年刑台上生下的双生兄弟中的小儿子,天地啊,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上辈子欠了她们什么债,你要这样摆布我。
这个变化连林从容和玉然明都没有想到,她们两个呆了好半天,突然噗哧一声双双笑了出来,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阴,原来被打死的那个小东西还正是玉龙吟的小儿子。这下可真的有好戏看了。满殿的人都相冲上去把这两个贱人斩成肉酱来喂狗,可是现在更可怜的是泽主,你叫泽主怎么办呢?大儿子活活折磨死了小儿子,杀了小儿子为大儿子报仇,那可就死了两个儿子,可是若不为小儿子报仇,又怎么对得起无辜屈死的小儿子。这可真是天下最伤心为难的事了!

三十,涵传云外信
风涵跪下来,垂着首不敢看母亲的反应,他盯着地板勉强道:"适才云伯伯说了,阿大如果不为兄弟报仇便是猪狗不如,所以儿决不会风攸求情,儿只不过替人陈述一个事实,至于如何处置,全由母亲定夺。"
风涵向来言语不多,讲得极为简略,但是殿内外诸人闻言无不惊悚。原来当年小小摔下断天崖后,因为断天崖的雪厚,又刚好滚到了几棵枯枝下,所以并未立死,他被枯枝上厚厚的雪盖住了,雪窝有点儿空气,还有点儿保暖,小小一息尚存。下午等阿大再下去,足足一个晚上用嘴对弟弟吹气,用身子暖着弟弟,小小才回过点气来。阿大不肯放弃,便背着弟弟去了死奴囚堂后的一个小石洞中安置,白天受训,晚上就偷偷去照顾弟弟,一来二去便是五年。后来碰到了柳涔,柳涔可怜他们,便将小小安置在绿柳山庄,按照母亲当年刻在胸口的字,正式取名叫风凝。五年后随兄长回到龙泽,泽主心疼他,便让他服下了大还丹,这样风凝在瘫痪并且失声近十年后,终于恢复如初,只是当年受挫过重,从此以后便有些发育不良了,而且也体弱多病,比起哥哥来便要小了很多。
风净尘和风攸从来没有此刻一样感激过一个人,如果可以他们就想跪下来给风涵磕上十年的头。他们心中皆是大悲大喜,悲的是亲生骨血因为自己的残忍而惨遭厄运,喜的是这个孩子终于未死,老天开眼。
风涵三顿首道:"儿不敢再说什么,儿这里有风凝三年前留下的一封信,请儿务必在母亲杀风攸之时转交,信里面到底写些什么?儿不知道。三年前这封信,儿不忍心交,三年后儿仍然不忍心。但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对于此信儿不置一词,至于是不是看信,看信以后,母亲如何处置,儿不敢多言。"说完他从肋下取出一封极厚的大信,当他将信呈上之时,已经是泪影重重了。
宁筝哭着接过信,呈到泽主面前,信封上的字是深褐色的,不像是墨水,倒是血一样。玉龙吟手指颤动的拿不起信,便对宁筝道:"让下泽的殿主和长老们看看,是不是风凝的字迹。"风凝曾经执掌明皎,所以下泽应当对风凝的字迹很清楚。柳涔等人传看后,一一认定是风凝的字迹。玉龙吟好一会儿,颤抖着道:"云儿,你拆了信,念。"
司马逸云早已眼泪沾湿了衣襟,他抖了半天手才将信拆开,将里面的一张折叠的大宣纸扬出来。那字都不是用笔写的,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写字人直接咬破手指后,用血就这样写下去的,所以字很大,也很仓促,内容又多,用了整整一大张宣纸。
司马逸云战栗着念道:"泽主母亲陛下...在上...不孝儿......风...凝顿首"却已经是泪水喷涌,喉头眼里全被泪水堵住了,就看见无数个笑得调皮的六弟在眼前晃动,司马逸云道掩泣道:"泽主陛下,您请人另念,云睹物思人,想起小公子,悲不可抑。"堂堂司马殿主当着上万人的面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小公子,为什么残害你的人,偏是你的亲哥哥。"
玉龙吟听他这样说,嘴角已经有血滴下来,还好他的衣服全是黑色的,人家的注意力也全在信上,都没有看见泽主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了。玉龙吟勉强对林暮雨道:"林长老你念。"
林暮雨便接过信,干巴巴的大声念起来。殿中诸人无不侧耳倾听,想知道风凝自己打算怎样对付风攸。
泽主母亲陛下在上:
不孝儿风凝顿首。
儿于五岁冲龄遭此横劫,几死者数。然在幽昏石洞之中,蒙胞兄万般扶持,挣扎求生;于红花绿柳之间,承诸君悉心相待,柳暗花明。十年之内,历经几番生死,思想人生种种爱恨,世上固有可恨之人,但可爱之人更多,一心只弥于恨而不见于爱,岂非一叶障目,不见大山。故而恨心渐消,对世人怜爱之心日长,始悟仁者爱人之理。
儿当婴儿之时,母亲饱受屈苦,强存儿子性命,哺育之恩,无以回报;儿周身瘫痪,母亲略无嫌色,爱抚之心,感激涕零。母亲之恩,天高海深,深极惘替,尽儿此生实无以回报。儿原思以微弱之躯,尽绵薄之力,以慰慈亲饱受折磨之痛,惨遭挫折之伤。然,儿生性顽劣,时有乖戾,种种劣行,颇不称母旨。今日临别,思昨日之般般劣迹,痛母之苦厄,恨己之懵懂。悲意难平。
儿在母亲身边侍奉之时,母亲谆谆告诫:须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可一意孤行。儿初时不甚明此理。儿陪母亲礼佛之时,逞一时之口快,与大师论斗,被母亲罚于院中思过。是夜看月出东山,清光皓缈;听花开桃枝,清芳纷纭。顿觉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兴尽逸飞,盈虚有数。立时豁然开朗:微薄一躯不过是芥子一粒,苍生天地这须弥何其大哉!将一人之恩仇紧系于心侧,念念不忘于怨怒,亦非过于逼狭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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