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庄生,名清狂,洛阳富家子弟。性狂放,尤擅笛。赴京城赶考时,借宿於城郊般若寺内。
一日外出,深夜方大醉归。行至某处,突为人牵住袍袖,撕扯不下。待定眼细看时,方知并无人迹,只是被道旁竹枝挂住了衣袖。
庄生无法脱身,以"竹兄"呼之:"兄在此处候我,可是欲闻笛乎?"
彼时恰一阵清风掠过,枝叶晃颤,"沙沙"作声,犹如点头。
庄生又说:"此时已醉,不能奏,不如相携而归。"言毕伸手折断竹枝,揣入怀中带回。
次日酒醒,见一竹枝陈於床头,枝叶青翠欲滴,在阳光下微微反射出幽深的光芒,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干枯的迹象。
庄清狂忆起前情,不禁称奇,将其制成短笛。其音清亮婉转,至高处响遏行云,於低处和缓若风。
清狂甚喜,随身携之。
後此事传出,众人皆道有缘,由是声名大噪。一时间,京城众人尽皆前往或相邀,欲一睹而快。
庄生性狂放,行事随心所欲。若看不顺眼,纵巨富豪贾相邀而不至。若兴之所至,纵青楼楚馆相邀亦不辞。整日里呼朋唤友,倚红偎翠,好不快活。
一日,庄清狂又是深夜方归。他独自提著灯笼走到般若寺附近时,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传来:"敢问来者可是庄先生?"──那声音温和清越,在一片寂静中传到庄清狂耳里,竟如闻天籁。他循声望去,只见山门旁立著一个人。
此时正值初春,入夜後仍是寒意袭人。那人却只穿著一件单薄的淡色衣衫,轻袍缓带,立於一株玉兰花树下。有零落的花瓣打著旋儿缓缓地落到他的肩头上,又轻轻从肩头滑落。月光洒在他身上,宛如为他披了一层薄纱。庄清狂将灯光移近,昏黄的光线照亮了那人清俊到难以描画的眉眼。纵是庄清狂向来自负英俊潇洒,却也在看清这人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些许惊羡。
"找我何事?"庄清狂出声相询。
那人拱手执弟子礼:"久闻先生笛技出神入化,学生......"
庄清狂打断了他的话,皱眉摆手道:"今日我已倦了,明日请早吧。"
那人遭到拒绝,也并不著恼,再行了个礼,默不作声地去了。
第二日,庄清狂夜归时,远远地又望见昨日那个男子立於山门一侧。同样的淡色衫子,同样的迎风而立。一阵微风吹过,拂起他的衣襟,更显飘然出尘。
及至庄清狂踉跄著行至那人面前时,他未等庄清狂开口便长身一揖道:"先生今日大约也累了,学生还是改日再来吧。"说完便侧身退到一边,准备离去。
庄清狂见状便斜倪他一眼,道:"谁说我累了?你不就是想听我吹笛麽?李白斗酒诗百篇,在下不才,吹上十来首曲子还不在话下......"
当庄清狂醒来时,发现自己非常罕见地以标准造型躺在床上,身上竟然好端端地盖著被子,外衣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竹笛则放在最上面。
"我一定还在梦里。"他迅速地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来。依然如是。再闭眼。伸手掐了一下胳膊。这次是伴随著一声痛叫跳起来的。
原来是真的。他环顾四周环境,隐约在鼻端嗅到一股清新淡然的气息。那味道很淡,但在室内残留的酒气与脂粉香衬托下,益显清冽。
终於隐约想起昨夜的事情,但绞尽脑汁也记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为那个人吹笛了。
不知今夜,他会不会来?
这一日,庄清狂难得的没有外出。日薄西山时,他向外张望,只有炊烟嫋嫋。月色初见时,他踱至门边,却是人迹杳然。及至明月高悬,方望到山道上依稀出现了一个身影。庄清狂望著那人渐行渐近,忽觉心跳如鼓。他一时不知所措,连忙反身回屋静候。
待寺中小沙弥过来敲门说寺外有客人求见庄先生时,庄清狂方敛了心神,起身相迎。
果然是前两日那男子。他一望见庄清狂便口称著"庄先生"一揖到底。庄清狂连忙上前扶住:"不敢当,不敢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学生青篁──"
庄清狂见他笑得有几分古怪,不禁低头往自己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确定没什麽不妥後方才问道:"有什麽可笑的麽?"
青篁面容一整,只余一丝笑意仍在唇角。见庄清狂相问,他赶快道:"先生误会了。只是,昨夜先生已经问过学生的姓名了。"
庄清狂本是放荡不羁之人,比这不知尴尬多少倍的事情也遇到过不知凡几。此时听青篁这样一说却不禁大窘,支吾不能语。
青篁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不知学生可有幸见识到先生的笛技?"
庄清狂取过竹笛,略一思忖,欢快的笛声悠然响起,却是一曲《牧童谣》。
待一曲奏毕,青篁满脸钦佩神往之情,躬身道:"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真是耳在乐中游,心在意中飘啊!多谢先生赐曲。"
庄清狂连忙拦住他:"公子喜欢在下的曲子,清狂与有荣焉!既为同好,这‘先生'二字便休再提起。你我投缘,日後便以兄弟相称,如何?"不待青篁回答,他又开口:"庄某痴长几岁,便不客气地叫你一声‘青弟'了。"
青篁连忙躬身道:"既蒙不弃,青篁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自此之後,青篁又来过两三次。他总是夜半方至,事先并不相约。若庄生不在,他便自去,只在门口留下一枚竹叶。清狂知他来过,第二日便留在房中相待,却也并不一定前来。
庄清狂曾问他来历,只答姑苏人氏,也是进京赴试,其余均笑而不答。清狂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复不相询。
2
数日後放榜,庄清狂名落孙山。此本为意料中事,他丝毫不为之介怀,仍日日饮酒作乐。但昔日与他时常相聚的人中有人高中,有人落榜,就此分出个三六九等,不禁心生间隙。即使勉强聚在一起,也时常因小事而生口角,以致不欢而散。
如此三四次,各人皆觉兴味索然,往来便日渐稀少。
再过了若干日,高中的人都忙於拜师、走访同年、宴请亲友、托关系打听哪里有可即刻外放的职位;落榜之人也要为下一步的行动作打算,渐渐地便无人有闲心聚会,庄清狂的门庭也终於冷落下来。
自放榜後,青篁便没有再出现。庄清狂後悔没有问清其住处,只好辗转托人在姑苏籍考生中打听,竟无人见过这样一个人。又待了两日,仍没有青篁的音信。此时有洛阳同乡多次催促一同返乡,庄清狂也决定离开。
临行时回望居住了数月的斗室,忽见一物在风中翻飞。捡起一看,原来是以前青篁留下的一枚竹叶。庄清狂睹物思人,将竹叶夹到了书卷之中。
返回洛阳家中後,那枚竹叶被他用来作了书签,常置於案头。时日长了,他发现此竹叶虽浸泡而不腐,虽火烤亦不枯,总是新鲜得象刚刚从竹枝上摘下来的一般,不禁暗暗称奇。
庄家乃洛阳世家,资财颇丰,却於人丁上向来艰难。至其父辈便只得兄妹二人,庄父又止得清狂一个独子。待他长至15岁时,父母染上恶疾,双双撒手人寰,偌大一个家里便只剩了他一人。
他生性聪明,幼年时饱读诗书,乡试时中了个举人。却不过姑姑的苦劝,方进京参加省试。此次落榜归来,便也算给了姑姑一个交代,自此更加无人能约束,成日里过著放荡形骸的生活。
如此过了数月,渐春末而夏至,又夏尽而秋来。
一日入暮时分,庄清狂打算前往勾栏与一干酒肉朋友聚会。方迈出自家大门,不经意间望见街头尽处有一人背对著自己寂然而立,身形竟十分熟悉。
他边在记忆中搜寻此人的信息,边疑惑著朝那人走过去。行至近处,鼻端突然嗅到一缕清香,大脑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他就已经脱口叫道:"青弟!"
那人闻声回首,果然是青篁。
庄清狂欣喜若狂,奔过去一把握住青篁的手道:"你怎麽会来到此处?"
青篁见是他,也显得甚是欢喜,轻声答道:"我来此间寻舅父。但他已经搬走了,也不知迁至何处。"
庄清狂此时才看清青篁形容憔悴,虽清俊如昔,但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倦意。
清狂将之延至家中,细询之下得知青篁父母均已过世,此次寻亲未果,不知何去何从。
庄生见他言谈间意甚凄惶,不由怜惜之心大起,留其与己同住。
青篁起初不允,後经不住庄生再三恳请,终於应了。
青篁为人态度谦和,沈默寡言,颇具人缘。庄生姑姑听闻之後也特意回来看望一阵,然後大大地将其夸奖了一番,称他老成持重,堪为侄子之"良师益友",弄得青篁不停地说"谬赞"、"惶恐",而庄清狂则狂翻了一气白眼。
青篁性情内向,整日里闭门不出。清狂在家相陪,便大大减少了外出与朋友聚会的时间。
推辞了几次约请後,他原来那些朋友好奇青篁为何等人物,极力想与之结识。庄清狂向青篁提起时,他都说自己木讷不善交际,不愿前往。
庄清狂虽觉遗憾,但素知青篁虽行事斯文,言辞谦和,却是个极为刚强的性子,也不敢勉强。
如此一来,众人更加好奇,一日齐齐地不约而至。他们围坐於庄家客厅,一定要青篁出来和他们见上一面。
彼时青篁正与庄清狂在书房弈棋。庄清狂闻讯後颇觉尴尬,只得与青篁软语相商。青篁并不著恼,只叫庄清狂先去,自己随後就到。
清狂急步行至客厅,本想稍事安抚,不料那一干人等平素都是嚣张惯了的,此时因不忿青篁拿桥,激愤之言此起彼伏,一时竟有人声鼎沸之势。
清狂正焦虑不知如何是好,一席人突然噤了声。他转头一看,原来青篁已经到了。
他穿著一件式样简单的墨绿色长袍,腰间用一根同色丝绦松松地系了。那绿极浓极纯却丝毫不觉俗豔,色泽宛如夏日苔青般幽深而不晦暗。那衣料非丝非麻,竟不知由何物织成,看似飘然而又端凝,虽随风轻摆却不显张扬。
青篁清俊出尘的面庞在这一袭衣衫的映衬之下,更显湿润如玉,肤色莹然。他立在门口,缓缓环视众人,眼神清亮,神情端方。
他微笑著向四周团团一揖,缓缓言道:"青篁本乡野村人,有甚失礼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此时四下里一片静寂,青篁明亮清越的声音传到各人耳里,宛如三伏天喝下去一杯冰水,说不出的妥贴舒服。众人再与他的视线这麽一相接,便只觉这话是对著自己一个人说的,这礼也只是朝自己一个人敬的,浑不与他人相干。
等众人回过神来,见青篁早已神情安详地在末端落座,便再也找不到生事的由头来。
终於有人打破了这种诡异的沈寂:"清狂,既然青篁公子已经到了,便请为大家奏一曲吧。"
席间大家均暗自关注青篁的神情,只觉他虽话语不多,但举止有度,言行优雅,并不难相处。便有人与清狂戏言道:"你总说是青篁不愿意外出,如今看来,倒是你不舍得将他带出来吧?"
清狂听出这话中的戏谑之意,唯恐青篁生气。漫声敷衍间偷眼看他,却见他神情无异,恍若未闻,才放下一颗心来。事後又觉自己在青篁面前似乎越来越拘谨,实为异事。
3
自此之後,清狂那群朋友每次聚会时都要极力邀上青篁。青篁一再推托自己既不善言谈,又不善饮,去了怕反坏了大家兴致。便有人笑言道,邀你为名,请清狂才是实。因为只要青篁在座,清狂的笛声就会特别动听。
青篁闻言不禁菀尔,便偶尔同去。去了之後只喝清茶,不饮酒。也不怎麽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最後的位置上。
一日二人共去赴宴。
酒至半酣时,有人趁著醉意试图接近青篁。他先是去拉青篁的衣袖,青篁并不恼怒,只是微笑著闪避。那人却越发地不知轻重,一只手牵扯著青篁的袍袖,另一只手竟往他的脸上探去。
也不见青篁如何动作,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青篁的身影已经在丈余开外,头也不回地去了。待大家回望座上,那醉汉已扑跌於地上,手中握著一截青绿色衣料,明显是从青篁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
清狂又惊又怒,赶快跑回家中,看见青篁已经好整以瑕地在房间里坐著喝茶看书了。青篁见他回来,只淡淡打声招呼。
清狂仔细打量,见青篁面上毫无异状,虽内心忐忑,也不敢多问。
时隔不久,又有人来相请。清狂看请柬上的落款,竟是上次酒後乱性那人。他犹豫著拿去给青篁看,青篁只抬抬眉毛道:"届时一道去吧。"
清狂见他不计前嫌,心内甚喜,然也不敢形於色。
到时果然一同前往。青篁表现一如往常。那人特端著酒前来道歉,青篁也不多言,以茶代酒,举杯饮了。众人皆舒了一口气。
一日清狂外出,青篁因身体不适不能相陪。清狂本欲不去,然事出突然,也不好爽约,只得独自去了。
席间清狂挂念青篁,神思不属,只草草吹奏一曲,便待作罢。众人哪里答应。见清狂执意不奏,便要索了那竹笛去看。
清狂虽生性不羁,对此笛却甚是珍爱,日日揣於怀中,从不肯与人观赏。此时心思纷乱,不愿与人争执,只得拿出来供大家传阅。
那竹笛通体碧绿通透,隐隐有莹光流动模样,触之则温润光滑,竟宛如碧玉雕琢而成。众人观之皆啧啧称奇。有人爱不释手,便想送至唇边吹奏。
清狂见状大急,不及出声阻止,便伸手去夺。
彼日时至隆冬,席间放置炭火以取暖。争抢之间竹笛竟不慎落入火盆之中。清狂大惊,径直将手探入盆内将其取出後,拂袖而去。
及至返回家中,清狂在厅堂和书房内遍寻青篁而不得。急切间闯入青篁房间,惊见他已经脱至仅剩内衣,旁边的大木桶内雾气氤氲,看样子是正要沐浴。
青篁听到响动,蓦然回过头来。他的头发披散著,前额上的几缕被蒸湿了之後掉下来贴在面庞上,更显得黑如鸦翅。透过水气望过去,平素晶亮的一双眸子也平添了几许迷离。
他就那样静静站著,隔著丈余的距离定定地与清狂相望。一时间,清狂觉得彼此之间隔著的,竟似是长长的一段前尘,可望而不可即。
清狂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其它什麽都来不及去想,冲过去紧紧地将青篁拥入怀里。
青篁伸手将他环住,轻轻理顺他由於奔跑而散乱的头发:"怎麽?"
清狂一听见这清朗悦耳的声音,无法自持地泪流满面。这时只听青篁轻声问道:"你的手怎麽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右手三指上都生出了一串燎泡──定是方才火中取笛时被灼伤的。
他赶快将怀中的竹笛取出来看,一端已隐然有焦黑的痕迹,反复擦拭也不褪去,不觉心痛不已。
这时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却是青篁正待穿衣。他急切间来不及思考,只奋力将其拉过来,一双唇便压了过去。
青篁的唇柔软而微凉,带著那种熟悉的清洌气息。待清狂因透不过气而不得不将它放开时,见一层红晕隐隐现於青篁的面庞上,倒象抹了一层上好的胭脂,为清俊的五官添了几分妩媚神色,竟有说不出的诱惑。
两人牵扯之下,青篁已是襟袍大敞,露出光洁平坦的一段胸膛,另有粉红色的两点若隐若现。
清狂再忍不住,低头便往他胸前吻去。
清狂也算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动辄以风月尽识自诩。此番与青篁共赴云雨,却又生出不一样的感觉来。
青篁被他压在身下时,并不抗拒,但也不迎合。他闭了眼,仍是那幅清清冷冷的样子,只偶尔发出一声半声的低喘呻吟,便显出入骨的娇媚来。
待二人喘息稍定,清狂无力地伏於青篁身上,手指仍在肌肤上逡巡著不肯离去,细细抚摩自己留下的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
手指来到青篁脖颈的一处红印上时,竟觉该处肌肤微微发烫,细看之下,颜色与形状均与别处印迹大不相同。遂惊问原因,青篁淡淡回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