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顿时静成一片。
李从青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什麽,可以让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能在殿试上出类拔萃,心里只想敢快离开回家睡觉,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被挖起来赶入皇宫,困死他了。
主审官像看到鬼一样的看他,心忖,这小子好大的胆子,竟敢要皇帝当个「仁圣天子」,是在暗示皇帝不够仁圣吗?
「卿以为,何为仁圣天子?」皇帝蓦然出声,全部的人再吓了一跳。
李从青亦小吃一惊,没经大脑的回道:「食民食,思民思,欢同民欢,忧同民忧,爱民所爱,恶民所恶,敬民若虎,视民如伤。」
「卿所言天子无我,为天下民所有?」
「皇者常言:『朕即天下。』,天子牧之天下民,无民,无天下。」
大殿更安静了。
其实李从青说的道理是无甚新意的老生常谈,差别在於敢不敢当面讲给皇帝听而已,连「朕即天下」这种不敬犯上的话都敢出口,这人不是没有脑子就是太有勇气,在场者莫不为他捏把冷汗。
皇帝未显怒色,反而淡淡一笑,说:「卿所言甚是。」
主审官及其他在座的监考督事察颜观色,见皇帝似乎颇中意这个李从青,便用朱砂笔圈起他的名字。
瞎猫撞到死耗子,大抵就是如此,没睡饱的信口胡诌让李从青侥幸捞到一甲探花,封正五品,任户部郎中。李从玄则是真材实料的坐上状元宝座,封正五品,派至二河省接任督府一职。
二个弟弟全一甲及第,一个入宫当小官,一个到地方当大官,皆是上好肥缺,李从银差点笑歪了嘴,连放三天鞭炮震耳欲袭,大开宴席庆贺,虽然宴席是需酌收礼金才能入座,可欲攀权附贵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让李从银顺便趁机赚了一顿饱,总归就是一整个普天同庆乐翻了!
放榜翌日,朝廷按照惯例举办及第筵,於太液湖畔设帐游宴,三名一甲进士当日拥有与皇帝同席的殊荣。说是同席,皇帝的座位仍与他人有点距离,不过在同一个帐子里共宴而已,宴帐中尚有多位高官贵族同座。
及第筵有个不成文的礼俗,探花郎需采来一朵京城最美的牡丹,代表天下士子献给皇帝,并说:「天赐人间千春香,国色无双赠吾皇。」
皇帝受纳时会回覆:「天恩不独高楼燕,满庭春色归人间。」
接著皇帝把这朵牡丹再回赠给探花郎,有皇与民共拥繁春、祈愿丰年绵廷的境喻,妙意婉转风雅。
当李从青依照嘱咐,毕恭毕敬奉上一朵如火焰盛开的大红牡丹时,皇帝似笑非笑,未立即受纳,原本颇为吵嘈的帐中静了下来,视线全投向他。
又是怎麽啦?李从青丈二金刚摸不著头,昨晚他特地早早上床睡个饱觉,养好精神,要他摘牡丹他也摘来了,怎麽场面又变得怪怪的?
六王爷宋炫凑过来,惊道:「这不是皇上亲手栽种的天香吗?」
帐子里当即炸开了锅,这厮好大的狗胆,竟敢剪了皇帝亲手种的花!
李从青呆了呆,这才晓得自己闯祸了。回想今天早晨接到摘牡丹的任务时,饶是贪懒成性,然献给皇帝的花他可不敢随随便便挑一朵,於是在太液湖边晃来晃去,选不定摘哪一株,恰好大正僧上智国师经过,和蔼可亲地问他找什麽呀?
他回答,京城最美丽的牡丹。
上智国师指点他,去白鹄寺找吧,京城最美丽的牡丹都在那儿。
白鹄寺是皇族宗祠,一般人不得擅入,不过我们的探花郎很幸运地有上智国师领著,顺利进入离太液湖不远的白鹄寺,好死不死相中了皇帝的牡丹。再仔细回想,这株牡丹特地用一只黄玉大盆供养在竹亭内,绽得那麽赤艳骄狂,香气袭人,确实尊贵异常。
上智国师未惊慌阻止,甚且笑著点点头,直说选得好,选得真好。
好,当然好,好到他的手可能会被砍了的好!
难得认真想做好一件事,结果反而搞得更糟糕,李从青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思考著要不要扑跪在地,痛哭流涕求皇帝饶他一条小命?或是掰个冠冕堂皇的说词,为不知者不罪的自己辩护开脱?
皇帝静静看著李从青,李从青怔怔回望皇帝,二人都没理会议论纷纷的人群,注视著彼此。
数日前在大殿时,皇帝由上往下看,只看到李从青的帽冠,整体感觉和其他文弱书生没两样,相当不起眼。李从青从头至尾低首垂面,况且皇帝坐得那麽高那麽远,远在天边似的,所以谁都没看清楚谁,是圆是扁没啥印象。
如今李从青近距离得见圣颜,皇帝剑眉朗目,果如外传的俊伟不凡,气韵尔雅。单就外貌而言,比自己二个英俊过人的兄弟李从银和李从玄毫不逊色,更且没有李从银的狡狯之气,不似李从玄的冷峻酷面,加之天生天养的尊贵威仪,气度若海,不怒自威,教人打心底敬畏起来。
皇帝不经意注意到李从青的唇上隐约有颗唇珠,形似含苞待放的花蕾滚著一颗露珠,让他的唇像微微噘起,在平凡的脸上交织稚气与妩媚的矛盾感,尤其现在眨巴著眼一脸无辜的表情,那唇不自觉噘得更高,竟显得可爱,令人升起一亲芳泽的冲动。
皇帝当然不可能把这个莫名冲动付诸实行,浅浅一哂,始而打开金口:「天恩不独高楼燕,满庭春色映探花。」
呃?皇帝改了回覆诗最後三个字,意思是......?
「听说这花是甜的,探花郎嚐嚐吧。」皇帝说,命人拿来一碟蜂蜜给他。
李从青定了定神,倒没过於惊恐失措,心想若真是死路一条了,哭爹喊娘倒在地上打滚也没用,不如省下力气,於是就这麽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沾著蜂蜜一瓣一瓣的吃将起来。
花瓣微苦涩,幸好蜂蜜很甜,浓郁的花香配上清甜的糖蜜,味道意外的不错。嗯......会不会是有毒的,所以皇帝要毒死他做为惩罚?
淡绯色的唇咬著红艳艳的花瓣,沾染蜂蜜光泽,皇帝睇著他看起来比牡丹更好吃的嘴,竟一时移不开视线。
李从玄在旁冷静旁观,对於自家兄弟的处境未置一词,酷到不行。
反倒是今年的榜眼耿百佐乾笑二声,鼓起勇气打哈哈道:「咱们的探花郎肖牛,这下真正是名副其实的牛嚼牡丹了。」
冷笑话打破僵局,大家闻言都笑了。
李从青吃完牡丹後没毒发身亡,见皇帝和颜悦色,猜想自己大概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便也松口气的的笑了,无羞惭困窘之色,悠悠然地感谢皇上恩赐天香一朵。
他笑时,扬起的唇像绽开了沾露的花,鲜嫩欲滴。
从未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是皇帝注意到了,心道,世上怎会有男子唇若春花?竟比女人的樱桃朱唇更惹人垂涎,而且还是生在一个整体面貌平凡的男人的脸上。
这唇,嚐起来是何种滋味呢?
遐思一瞬即过,皇帝轻笑一声道:「探花郎探的一朵好花呵。」
龙心大悦,皇帝让李从青靠近自己坐,及第筵进行得顺利愉快。
探花郎坐在皇帝的左下边,状元郎坐在皇帝的右下边,恰恰就是李家二兄弟,事後李从银得知时,笑得好几天合不拢嘴。哈哈哈──这下子他们李家还不飞黄腾达、大发利世吗?
当时任谁都没能料到,李从青的牛嚼牡丹会在日後嚼上了皇帝的心窝。
镜头从过去式转回现在式。
皇帝下诏,任命李从青为监察御史,至楚南与二河省巡视地方,探访民情,听取百姓的声音。
众臣皆想,皇帝大概不再能忍受这只白吃食的米虫,藉故把他踢出去。然而那日在御书房看见李从青的几位大臣有了不同想法,他们目前还强忍著,没敢对别人分享这个不能说的秘密,真要憋坏了。
朝廷派出监察御史是常有的事,代替不能时常离宫远行的皇帝去巡视天下,这次比较特殊的是皇帝令魏小渺同行。
魏小渺自幼被选为三皇子即当今皇帝的贴身侍官,所受的训练和教育与一般宫人不同,地位当然也不一样,且和皇帝从小一起长大,与皇帝可谓形影不离。
他不仅仅只是皇帝的贴身侍官,同时也是皇宫内务总管,封有内官最高品位的从三品,虽然品位较之其他大官低,且是个寺人(宦官),但他拥有掌握内宫的实质权力,对朝廷有或多或少的影响力,众臣大多要给他三分礼面。
皇帝把身边这麽重要的人给李从青带走,自然引来另一种说法,说真正的监察御史其实是魏小渺,李从青只是表面的纸老虎。
事实也确是如此,李从青将此行当做游山玩水去,相关事务全由魏小渺操办,他只要负责坐著马车走到哪儿玩到哪儿。就某方面而论,他是个颇没责任心的人,只想閒散地过自己的日子,这无异也是种任性。
皇帝纵容他的任性,依著他的性子由他自在渡日,可这次毕竟让他离开自己这麽久,不由得有些不舍。
这次监察御史的出京也跟往常不同,以前监察御史在殿上拜领诏书後,自行於择定的日期起程。可此回皇帝竟然亲自送行至京城外郊,李从青临走时,皇帝还进入马车中与他单独「秘密会谈」。
咳,这「秘密会谈」没有看倌大人您所期望的活色生香十八禁,限制级的那事在前面三天已经很狂野的滚过了,没必要在马车中再来一回,多累。
「真不想让你到那麽远的地方。」宋煜只是拥抱他,依依不舍地亲吻。
「那就别派我出去。」李从青不以为然,疲惫的打了个呵欠。
由於即将别离的关系,皇帝半强迫的将他留宿皇宫,连续三个激情的春宵著实累坏他了,昨夜更是放纵,直到早朝前一刻皇帝才放过他。幸好监察御史得以因为准备出京事宜不需上朝,终於难得能睡到日上三竿,不用在大殿上和周公痛苦拉扯。
坦白讲,他并不很想去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方面舟车劳顿,一方面离他的皇帝情人太远了。尽管嘴巴不说,内心对宋煜亦有几许依恋,毕竟过惯了有彼此在身边的生活,突然要他独身远行,还真不太习惯。
「有些事你自然会明白。」宋煜若有深意的说。
「皇上同微臣打哑谜呢。」
「从青,朕要你牢牢记住一件事。」
「什麽事?」
「无论如何,朕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会尽快回来的。」李从青对他的话稍感不解,可没再多问。
「不必急,等你想回来了,再回来吧。」宋煜深长地凝视他。「不过不要让朕等太久,朕的耐心总有用完的一天。」
「皇上......」李从青更加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每一句话似乎都带有暗示。他在暗示什麽呢?
「去吧,路上小心,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朕担心,晓得吗?」
「嗯,我晓得。」
二人一起步下马车,李从青再次以君臣之礼向皇帝拜揖告别,缓缓消失在皇帝的眺望中。而一起陪皇帝送行的几个大臣心中的八卦图疯狂乱乱轮,好想对天呐喊,皇帝和礼部侍郎一定有什麽(奸情)啊啊啊──
监察御史轻装简从一行共十四人,除了李从青和魏小渺,尚有二名随行官员、四名校骑护卫、三名侍从、三名车夫;校骑护卫骑马护行於前後左右,其他人分别乘坐三辆马车。
李从青和魏小渺同坐一辆马车,车内铺了层厚软毯,颇为舒适宽广,一边的小几上钉著一片薄铁,好让镶磁石的茶具能稳当放置。
「小渺,你知道的,我对於别人的事通常不会多问,可是这次我不得不问,皇上为何要你随行?」李从青忽淡淡问道。
「皇上要小人好好侍候李大人。」
「不止如此。」
虽然李大人平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有时却又敏锐得令人惊讶,魏小渺不由得沈默,不知该如何说,关於七王爷的事......
「楚南啊......我从来没去过,不知是什麽样的地方?」李从青懒洋洋地支著颐说。「七王爷在三年前自请远赴楚南,当时很多人都很讶异,一个王爷怎麽会想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简直像把自己流放一样。」
魏小渺依旧不语。
「算了,反正我永远都搞不懂这些王家人在想什麽,还是睡我的觉就好。」李从青再打个大大的哈欠,侧身躺卧,补眠去也。
魏小渺拿一件丝褂覆在他身上,细心照顾主子的心头肉。九岁入宫,十岁跟了现在的皇帝主子,转眼已过十五个年头,他从未见过皇帝这麽宠爱过谁,甚至不再纳新嫔妃,连後宫都不常去了。
要说谁最清楚皇帝和礼部侍郎之间的奸情,咳,恋情,非魏小渺莫属,他自始至终静静地看在眼里,默默为他们保守秘密。
你若好奇问他,到底是什麽人或事构成这二人好在一起的契机,他会说,大概是六年前的春祭宴刺客事件吧。
◇
提到刺客,不得不说皇帝这个工作充满职业风险,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有性命危机,因为不管你做得多好或多坏,总会有人想下药毒死你、放火烧死你、骑马踩死你、丢蛇咬死你、提刀砍死你、拿剑刺死你......不屈不挠地,不害你死个千百次就不甘心。不知哪个史学评论家为此曾说过一句话──
一个没遇过刺客的皇帝,不能说是真正的皇帝。(唬烂的,并没有)
德治五年,即科举大试後一年。
大绍皇帝每年须於春分那日举行祈福春祭,祈愿上苍赏赐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春祭之後,不外乎是例行的筵席。
春祭宴是皇帝一年一次与民同乐的重要大宴,除了皇亲国戚与官员参与之外,亦会让民间人士参与。这些民间人士必须经过挑选,举凡有仁德、有孝廉、有忠义、有什麽的人,经由地方官府举荐而来,乃至高荣誉,一辈子大概就这麽到皇宫观光一次,甚至有机会朝见皇帝圣颜。
当然,也有人是花大钱买名额,李从银就买了个「乐善好施」,兴高采烈地入宫参加,拉拢更多的客户和生意。所以若混个刺客进去,也不会是太出乎意表的事。
话说从头,李从青去年及第後即派任户部就职,一甲进士的光环没多久即黯淡下来,宫中当官的不少他一个小小探花郎,要升官要发财一切但凭实力。
户部负责掌管全国的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国库及一切财政事宜,是尚书省六部中最忙碌的部门。郎中的工作整天抄抄写写,算来算去,性情温吞的李从青被迫忙得焦头烂额,好想辞官回家当原本的书肆掌柜。
要不,真希望能调到比较清閒的单位,例如礼部。
忙归忙,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官员可以参加的宫宴是趁机偷閒的好机会,至少当天可以不用熬夜加班。试想,一个喝得醉茫茫的人,能正确核算某省应纳税金或某县造桥铺路的经费吗?
李从青参加了春祭宴,酒量不好的他喝了点酒,因为不喝酒的话,可能又会被有工作狂的户部侍郎逮回户部,陪他玩永远堆成小山的卷宗叠叠乐。
几杯黄汤下肚,喜欢睡觉的他益加昏昏然,但还不到散宴的时候,伟大的皇帝陛下还在远远的地方与民同乐,他们这些小官员当然不能先离开。
藉尿循摆脱一直拉著他劝酒的耿百佐,寻了处人烟稀少的月季花篱後,享受不被打扰的闲暇。自从入宫当差後,很久没能散漫的什麽事都不用做,索性在软凉的草地上躺平,偷得浮生半日閒。
仲春月半满,月季花开,满丛六朝金粉灿烂,空气飘浮郁郁花香。
花前月下的情境令他醉眼陶然,软丝丝地吟咏起来。先吟半首《好事近》:「飞燕新妆红,争染陌上春光。西施醉舞天香,罢袖倚清酣。」再吟半曲《点绛唇》:「姣容三变,满庭小篱春色闹。花间酒閒,悠然羡陶老。」复吟半阙《玉楼春》:「玉楼贪欢醉一晌,宿雨含红笑相看,懒合薄衿睡晚凉,一枕春花夜夜香。」(注)
信口乱吟一通,每阙词都偷懒只吟一半,一边吟、一边学小狗在草地上滚过来、滚过去,没有任何理由的吃吃发笑,自得其乐,不亦乐乎。
是真醉了。
然後书通常都要这麽写──此时皇帝恰恰好经过,恰恰好被吟诗笑声吸引了注意力,继而恰恰好看见他在绽放正盛的花丛下滚来滚去的玩,眼神登地为之一亮。
只能说,缘份真是种奇妙的东西不是吗?
去年科擧之後,皇帝并没有特别再留意他,但皇帝的记忆力通常必须比平常人好,因此约略有点印象,是个乏善可陈却唇若春花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