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琉风浮影----瓶中鱼
  发于:2009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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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的话一直都在我脑里萦绕不去。
後来,我的『时候』从没到过,就过完了我的一生,每次想起年轻时的事,他的话,总像是开场白一样地,始终在我脑里萦绕不去。
我怕的是我自己,那日我吞下的话是:我也是啊。
他的话,始终在我脑里萦绕不去。
「〝姐姐″,谢谢你,还有,我真的喜欢你,你明白吗?」

-完-


琉风浮影


傅琉影,当时他十七岁,是我当上医生之後的第一个病人。
他是长的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苍白的瓜子脸、褐色的发丝,有点长,大概是因为医院每隔一阵子才会帮他们剪头发的关系、嘴唇有点发白,但是厚薄适中,形状也很好看、眼帘上是长长的褐色羽睫、和一对同样褐色的细长的眉。
他闭著眼睛的样子,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等著王子亲吻的睡美人一样。这是院里的护士们说。
他很瘦,瘦削的瘦,摸的到骨头的瘦,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几两肉,白皙的手腕和双脚,像是小时候奶奶家的园子里,种满的竹子一样,又细又长,光是只有营养剂果然不够吗?
他是很方便的病人,不需要我费心照顾的病人,不需要什麽特别的照顾的病患,他需要的,也不是我能做的,我更不需要向其他的医生一样,对顽强的病人多加讨好。
除了检查他的身体状况与健康状况之外,没有其他的什麽是需要我做的。
他是植物人。
病历上写著,他十四岁时,跟家人一起出门,发生了车祸意外,在强大的撞击力下,他被弹出车外,摔落到地面时,重创到脑部,动过几次大小手术跟几次跟死神博命的急救之後,他都不曾睁开过眼睛,他成了植物人是当时一个姓陈的医生,做的判断。
他已经躺了三年,就台湾境内众多的植物人中来说,三年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或许有些人,会幸运的从梦中清醒,有些人却到了死都不会再次醒来,一辈子就这样睡到棺材里去。
十四岁,他不算是最年轻的植物人,只是多多少少,让人觉得可惜,十四岁,他的一辈子,或许就在床上度过了,也或许他根本就过不了一辈子。
我猜想,他应该是一个家境很好的病人,他住的是乾净整洁的单人房,他的脑袋旁边是一台24小时运作,检查他生命迹象的机器,每天固定都有几个义工会来这里帮他推拿,让他的手脚不至於僵硬。
只是,他也是一个孤独的病人。
我到这家医院时,他已经躺了三年,如今过了一年,我从来没看过有人来探望过他。院里的护士说,车祸时,他的父母当场死亡,车上还有他一个妹妹,她当时也是性命垂危,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之後,还是没能救回来。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哥哥。
但是,从来没有人看过那个哥哥,也不曾看过有其他任何人来探望他,通常人住院的时候,不管是亲戚或是学校的同学,还是邻居都有,多多少少都会有人来探望的。
傅琉影躺的病床边,除了一开始受伤时,来过几个警察和记者之外,就只出现过医生、护士和义工,他的亲戚、朋友、同学、邻居都没出现过,包括他仅剩的亲人、唯一的那个哥哥。
他是一个孤独的病人,护士小姐们常常感叹的说,可惜一个美丽的男孩子,这麽孤独寂寞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或许就是一辈子了。
我曾经为此觉得生气,是不是有钱人都是这样无情,病了,就往医院丢,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了。
因为这种莫名的愤怒、不甘与同情,来这里,变成我最常做的事,只要是有空閒的时候,我一定会来这里,跟他说说话,谈谈天气,谈谈社会上发生的事,或是跟他聊聊我最爱的活动,心情不好时,我也会到这里来,说说我的不顺。
他的十八岁生日,也是我给他唱了生日歌,陪他一起度过。
偶尔,我也不说话,就只是静静的坐著,陪著,想著,那排浓密的睫毛下,不知道会有什麽样的一双眼睛。
有时候会想到,曾经有一篇医学报导,对植物人的是否听的见的问题,我想,他或许是听著的,也或许他听不到,不管听的到或听不到,我都不曾停止。
而他就是静静的躺著,机器啪搭啪搭的响著,风呼呼的吹著,很宁静悠閒的感觉,这样持续了一阵子,我发觉自己竟然爱上这样的感觉。

有时我都会觉得自己像疯了一样,天天就这样,跟一个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听的到我说话,有时也都觉得自己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傻瓜,想过就这样打住,也想过放弃。
只是,转眼又一年过去,我仍旧乐此不疲。
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院里开了一点点暖气,是怕住院的病人会感冒,医院又是一个密闭的地方,到时一个传染一个,可就精采了。
可惜防不胜防,大家还是感冒了,包括他在内。
刚开始,他只是轻微的感染,因为他不能吃药,我帮他打了只针,顺便要这楼层的护士多注意他的身体状况,後来几天,他的状况看起来像是稳定了,其他人也就跟著松懈了,直到他原本只是轻微的感染,蔓延到肺部,成了肺炎。
除了每天固定注射的营养剂之外,他开始注射其他抗体,没想到他的身体对抗体产生反弹,感染的情况反而更严重。
有几次他的呼吸几乎都停住了,我好几次把他从生死关头抢救回来,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一直虚弱下去。我感觉自己面对生命的无常,无力的几乎崩溃,我忍不住责怪自己没有多加注意,如果救不了他,我当什麽医生?
日日夜夜守在他的身边,看著他浅薄的呼吸著,二十四小时不停机的机器,还是啪搭啪搭的响著,但是,他的主人却随时都有可能不再需要用到它。
院里的护士,依照院里的规定,向他唯一的家人通知病危,年轻一点的小姐们好奇,猜测著,他在这里孤独了四年多,会有人来吗?
我只想著,怎麽才能把他多留一点时间,我不贪,只想多一点时间就好,只要留到留不下了就好。
他的家人,出现在护士发出病危的那一晚。
守夜的护士看到他,发出一声惊呼,她们打了赌,赌他会不会出现,看来有人赌输了。
他穿著好活动的衬衫和长裤出现在长廊的末端,修剪的整齐的发丝是跟琉影一样的深褐色,长长的睫毛,一样的瘦削的身材,那张苍白的瓜子脸,与床上的琉影一模一样,只是比起琉影的白皙还要黑了一点的肤色。
只是他是会动的,会吃、会走、会笑,不是整天就只是睡著的,活著的,他的眼眸睁的大大的,褐色的瞳仁里有担忧。
他的身边跟著一个高大的男人,而他只是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房门口前的我的身边,他拉著我的衣袖,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影......影他怎麽了?他还好吗?他没事吧?他、他...不会......」
我看的出,最後那个字,他是硬吞回口中,像是怕说出了口,就会成真一样,跟我害怕的一样,琉影,会死吗?
「刚刚稳定下来了,等等是关键期,过了就好了。」我尽量以平静的口气,像个医生一样的说到,我对自己的病患,还是一个
我的话才刚说完,跟琉影长的一模一样的他,眼泪已经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真的?医生你没骗我吗?他不会有事?他会好好的?」
我没说话,看著病房里吊著点滴的傅琉影,他因为呼吸不顺,胸口剧烈的起伏著,好像每一口空气都吸不进他的肺里一样,因为发烧而显得潮红的脸颊。他会没事吗?我也希望他会没事。
那个高大的男人,搂住他的肩膀,「琉光,医生说会没事,就是没事的,你不要担心了。」
「......」
他没有说什麽,只是偎入那人的怀里,小小声的抽泣著。
天亮的时候,琉影的烧退了,呼吸也恢复平稳,他的状况已经可以算是稳定了下来,我仍不敢松懈,怕他会又烧了起来,坚持要观察几天,那天,他那个从来没探望过他的哥哥整夜没睡的陪在他身边。
天亮了,他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很郑重的跟我说:医生,我弟弟就拜托你照顾了,请你,帮我好好照顾他。
那一别,又是三年。

琉影过完二十二岁生日後的几个星期,他的身体开始衰落了。
长久不曾进食的胃,检查出有萎缩的现象。
他的抵抗力也开始变差,跟三年前那次严重的感染不一样,这次都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小感冒,影响到他的支气管,让他发点烧,或是有些呼吸不顺畅的状况,除此之外,也发觉他对於营养的吸收变的缓慢。
对於他的身体变化,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或者说是不管我有多少办法都使不出,就像我没有办法让沉睡的他吃东西,也没有办法让他衰竭的身体回复健康。我能做的,也只有延缓他的病情的恶化的速度。
就算我这样做,对他的助益也不大,他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的在崩坏,我没办法阻止,也救不了他,我留不了他多久了。我也知道我这其实只是在加长他的痛苦,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他感不感觉的到所谓的〝痛苦″,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自私的想留下他。
其他的我都做不到。
偶尔我会想,我该做的,是不是,该帮助他停止那种身体的痛,我是不是,其实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害他?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冬天的午後,他问我,他在哪里。
医院里的人紧急通知了他唯一的亲人,他的亲人也跟那天通知他琉影病危时一样,很快的出现在医院里。
苍白的瓜子脸,褐色的瞳仁和发丝,纤细的身材,比起不晒太阳的琉影,还是显得黑了一点的皮肤,他的身边,还是跟著那个高大的男人。
这次他不是在半夜出现的,那张跟琉影一模一样的脸孔,引起了医院内部一点点小小的骚动,看就知道是双胞胎兄弟,还有个护士误认他就是琉影,以为他偷溜出病房,拦下他就要把他带回病房去,紧张的那人直想哭,天知道,他才是那个最想去病房的。
後来还是我出面跟护士解释了解释情况,才解决了这件闹剧。
他好像认出了我是谁,见了面,他就一直谢谢我照顾他弟弟,我没说什麽,带著他们到琉影的病房前。
琉影的哥哥,却在病房前显得局促不安,他想开门,却又再碰上把手後,把手缩了回来,这样几次下来,他看了看身边那个男人。
「莫......」他不安的看著身边那个高大的男人。「会不会,我进去之後,才发现,这只是一场梦啊?其实,琉影他还是一直睡著,一直都没醒来?」
「你进去了,不就会知道了吗?」
「可是我会怕......」「怕什麽?」
「莫,你说影他会不会怪我啊?」
「怪你什麽?」
「八年...都这麽多年了,我一直都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他...影他会不会怪我......」
「不把他留在医院里,你有什麽办法,不然你叫他自己去赚医药费啊。他毕竟是你亲弟,应该不会吧。」叫莫的男人皱著一张脸,原本冷言冷语的说到,後来他看光一脸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只好改了口气再说。
他们两人在进与不进而僵持不下的这时,门开了,琉影开的,他坐在轮椅上,看了看门口的傅琉光,又看了看他後面的我和那个叫莫的男人,他笑了笑,灿烂的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果然,刚刚听到声音,还在想好像是光,真的是啊。」
「影...你......」傅琉光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满脸是泪,琉影本来想帮他抹抹眼泪的,琉光身後的那个男人动作更快,从背後把他抱在怀中,「看到了吧,这可不是梦喔,我可也看到了。」
「呜......」傅琉光在那个人的怀中,哭得不能自己,二十多岁的在病房门口人哭成这样,挺丢脸的,而那个男人,对他温柔的很奇怪,我跟琉影僵在一边,安慰也不是,说什麽也不是。

傅琉影又住了几个星期的医院,他的身体一切正常,过了几天我就放他出院,後来他每一个月会到医院来复诊,他的健康和精神状况都很好,好的让人不敢相信他曾经躺了近八年的时间。
某天我帮他看完诊的时候,他问我:「医生,你一直是我的主治医生吗?」
「我之前还有一个姓陈的医生。」
「那医生当我的医生多久了?」
「三年多。」
「那谢谢医生你这三年多来的照顾。」傅琉影偏著头笑了笑,他是一个很开朗的......少年,跟他哥哥不太一样,他的哥哥感觉比较稳重,而他比较活泼。
此刻他难得安静的,坐在诊疗室里,偶尔看著我工作,偶尔看看诊疗室里的东西,偶尔看看窗外,但是他一直是笑著的,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安,像是为了什麽感到惶惶不安。
「医生......」我看了他一眼,他想把他的烦恼跟我说吗?
「我觉得好奇怪,我还记得跟我家人他们一起出去的那一天,也还记得那天我在学校的情景,然後现在,我却二十二岁了,学校也没读了,还有光他也......」
「你觉得不安吗?」
「嗯......」他点了点头,「虽然光他要我先不要急著想做些什麽,他还说等我慢慢习惯就好,可是......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从学生到无业游民,这个差异大的我很难......习惯......」
不适应社会现状吗?我摸了摸他的头,「你可以到我这里来。」
「要钱吗?」
「不是看诊就不用。」
他笑的很开心,「那就好,我们出事之後,妹妹、妈妈和我的,好像因此欠了不少医药费呢,加上房贷,光他赚钱很辛苦呢,我一点不想当他的负担。」
我听了有点发窘,从前我来以为他是家世很好的大少爷,却怎麽也没想到,是他唯一的那个哥哥,一肩撑起他们所有的开销。当时他也不过才十四岁吧,面对家里的遽变,他是怎麽一个人撑过来的......
一个人?「你们没有其他亲戚吗?」
琉影摇了摇头,「爸跟妈都是独生子,光说,当时是有社会机构介入,可是他拒绝了,如果接受,我们家的房子还有我都得一起接受控管。」
「你的医药费不是一笔小数目吧。」
琉影点点头,「嗯,那家伙跟我说,他认识光之前,他就已经兼了好几份工作,才能勉强度日的。」
「那家伙?」
「每次跟在光身边的那个高大的家伙,长的很端正,每次穿著名牌的衣服,他叫左莫华,是光的......朋友......」
朋友?「不只是朋友吧?」话才说完,琉影用一脸惊愣的表情看著我。
「他们这麽明显吗?」我说了声是,他叹了口气。
「睡了八年醒来,什麽都变了,爸妈和妹妹都死了,我也不用天天去上学了,以前我挺讨厌上学的,现在不用了,反而觉得奇怪,还有光他......他説,他找到要跟他过一辈子的人了。」
我接近他,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我问他:「你讨厌吗?」
他原本有点惊愣,听到我问什麽,他张著一双清澈的眼,直视著我,纳纳的说著,「不讨厌,」
「只是觉得奇怪,只是...很难习惯这些改变,我记忆中的光,他的手总是白白细细的,我没看过他拿过比书更重的东西,现在却能轻易的抱起一大箱一大箱的东西,我还记得他曾经背著书包,载著我,踏著脚踏车去上学的。」
「现在他说,他不念书也无妨,我想念他会供我念,他还说,那个男人他要跟他过到不能过了为止。」
我拍了拍他的头颅。虽然实际上有二十二岁了,但是沉睡的八年不能算,对他来说,他的心智其实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一觉醒来,天地变色,他能这麽快就接受,已经算是难得的了。
琉影抬起头来,开心的笑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抽了一下。
琉影常常来医院找我,偶尔是因为要复健,所以顺便,刚好遇到休息时,我会带他去吃饭,如果他吃过了,我会带他去附近的哪里逛逛,多散步、多运动,对他沉睡八年的身体,是很好的一种复健。
他还在适应期,而且他的身体也还不容许他这麽快就融入社会中,偶尔他的哥哥会来找我,跟我谈谈琉影的身体的康复情形。他复原的情况一直很顺利,除了手脚还是有一点不灵活之外,当初那麽严重的车祸,在他身上已经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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