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路心头一凛,若是如此,秦久这病还要算在他头上哩!
然而转念一想,若不是他把持不住,也不会惹出这等事来,便收起同情之心,跨进秦家大门。
院子里只有一个小童独自玩草编蚱蜢,见了熟人喜笑颜开,扑上大腿来,扒拉翎路手上米袋。
翎路摸摸小童脑袋,把米袋递了:"喏,给你大娘做小米粥喝。"
小童接过米袋,欢天喜地往炉灶飞奔:"哦哦!!有小米粥吃了!"
主母正往缸里舀咸菜,见翎路来探病,也是欢喜,不免露出几分愁容,远远望厢房一指。
翎路听得主母说换了三个大夫,一诊一个样,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里忐忑不安,恍惚地推门进屋,一股浓厚药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木材清香,秦久只着一条薄软长裤,打着赤膊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被子掉在地上,扇子盖在胸口,鼾声如雷,屋里堆着大大小小的鸟笼,方的圆的,成品与未成品,文竹毛竹,眼花缭乱。
翎路扫了眼堆在夹上的鸟笼,足有十来个,又去看秦久的脸,照旧黑黝黝的,看不出脸色有何变化,瘦倒真是瘦了些,两颊凹陷,真有几分憔悴哩。
翎路端详一阵,心里暗骂:自作孽,不可活!
他清清嗓子:"秦久,日头晒屁股了。"
无奈这声音实在太小,跟蚊子哼哼似的,秦久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察言观色一阵,又大声些:"秦久,公鸡咬屁股了。"往门外看了眼,日头满地,好个艳阳天,更有蝉噪声声,不觉一股燥热,取了秦久胸前蒲扇,径自扇起来。
虽然瘦了些,身上疙瘩蛋子倒是肌理清晰,块块结实,翎路成日玩鸟乘凉,养的白斩鸡似的,哪里来那般健硕身形,目光不由地被牵引去,心里暗自艳羡不已。
翎路看了一会,想起旧时母亲做的卤肉,伸出食指在他左胸上戳了一下,却是硬邦邦的,像戳在石头上,不意间揩到些汗水,皱了皱眉,在他凉席上抹了一把,心想:肉可真结实,这样硬朗的身子骨,怎地说病就病?
秦久睡的香甜,跨间雄起,鼓鼓囊囊,翎路目光流连至他腰下,想起什么,竟移不开眼,望的出神,看着看着,鬼迷心窍似的,竟动手去摸,热乎着哩,更兼粗大,蓦地心猿意马,魂不附体。
秦久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猛地坐起,小声呼叫:"作甚?!"
翎路惊的一哆嗦,火烫着似的缩手,向后弹出老远,没好气说:"你娘叫你起来吃早哩!我去看看弄好没。"话音未落,转身便要向外走。
"慢着!"秦久一出声,翎路像是被孙猴子定了神,浑身僵直,回头瞪他:"作甚?"
秦久撩把头发,又挠挠肚子,坐在床上眯眼望他:"你怎在此?"
"昨日遇见个大主顾,接了笔好生意,特来找你订笼子,不想你竟病了......"翎路杵在门边,垂手而立,越说越小声。
秦久点点头,将裤带重新系了,边系边说:"原来如此,方才我还以为你又给黄仙附体了。"
翎路脸上一阵发热,连忙移了话题问:"你究竟犯的啥病?大夫怎说?"
"哦,一个道头风,一个道风热风湿,更一个道暑热。"他起身走来,把手一伸:"喏,手脚上还挨了几针。"
翎路瞥见手上几个针眼,红通通的,没敢细看,又问:"究竟怎样一种病?"
秦久将头发胡乱束了,说:"我也不知,日里还好,到了夜里,头疼欲裂,几不能眠。"
翎路垂下眼,拖长音调,哦了一声。
秦久又说:"好容易睡下,更兼梦到大大小小几个黄皮子,围在枕边敲花鼓,吵吵闹闹,烦死人也!"
翎路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那黄鼠狼搞的鬼!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问:"就此事,你爹怎看?"
秦久看他一眼,目光有些异样,顿了顿说:"阿爹只说行的正坐的直,便能百邪不侵,教我吃斋沐浴,修身养息,然而......"
"然而怎样?"
"似乎不太奏效......"这头痛倒是一天比一天厉害。
翎路哦了一声,两人对望一眼,神情皆有几分落寞。
秦久打了个大呵欠,掀了帘子向外望了一眼,听得翎路又问:"那这笼子......还能做否?"
秦久看了图纸,皱皱眉说:"可要花一番工夫,你若着急,尽可找其他工匠。"
翎路面有难色,攥着图纸:"我思来想去,找不到第二人选。"
"城东的张大贵呢?"
"他雕工没有你好。"
秦久摇了摇头:"本来么,小叶紫檀,纹路甚美,雕的繁复了,反倒失去原来淳朴天然的味道,雕工再好,又能如何?芙蓉镇的叶师傅呢?"
"芙蓉镇远着呢,那人脾气又不大好。"
"打人巷的邓师傅呢?"
"此人耳背,记性又差,万一给做错,岂不白白浪费一块好木头?"
秦久寻思片刻说:"三层六角的笼子,我倒是没做过。"
"凡事总有头回么,多捣鼓捣鼓,也就熟门熟路了。"
秦久叹了口气,接了图纸说:"好罢好罢,我尽力而为。"随即一掀帘子出去了。
翎路见他肯接下单子,心里一块石头落定,但终究还是悬着另一块,随他去堂屋,与主母寒暄了几句,临走交代秦久说:"你慢慢来,别累坏了,好生修养,过几日我再来。"
秦久点了点头,待他走后,望着门口失神一阵,又摇了摇头。
14
转眼大暑,骄阳似火,闷热难当,翎路拎着一笼小鹌鹑,从城东回来,行至桥头,几个肥鸭游水叫呱呱,心想既然都到这里,不如多走几步看看秦久,也不耽搁多少时间,便掉头一转快步去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连那小鬼都不知哪里耍去了,翎路把笼子搁在廊下,主母端着碗从秦久房里快步出来,愁容难掩,絮絮叨叨念起儿子的病。
"一贴药两个钱,真是没天良了,病症分明也说不明白,吃了又不见好,可不吃嘛又不心安,这可怎生了得......"主母说着,听得鹌鹑沙沙挤动,眼睛向廊下望去。
翎路身子一侧,将她视线挡住,只说:"秦师傅一向热心肠,好人有好报,吉人自有天像,定会好起来的。"
那鹌鹑可不是送来给秦久补身子的,也不是给他小表弟玩儿的。
主母叹口气:"官老板也真是个心热的人那!"
翎路欠身道:"哪里哪里,我俩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待我看看去。"说罢,去了厢房。
推门一看,房内阴沉沉的,窗子紧闭,只有天窗撒下几缕淡光,一股子药味更浓了,桌上数十根抛光完毕的笼柱,箍好的笼底儿,纵横凌乱。
翎路一声不吭,掀起半掩的帷幔,往床上一看,惊的手一颤,不过数日工夫,怎地憔悴成了他人模样!
一声气若游丝的轻唤:"是你......"秦久抬起黯淡无光的双眼,艰难地撑起身子坐起。
翎路杵在床边,久久不能言语,脚底蓦地涌起一股寒意,将他冻得指尖发凉。
秦久望着他,又说:"框好笼子,还需三日,雕上花草,少说也得十天半月......"
"你这样儿......还能做笼子么?"
秦久愣愣盯住他一会,说:"只要一口气在,刻刀绝不离手!"
"这话我不爱听了,说甚呢?!"翎路说着,在床沿坐下,皱眉瞪他。
秦久叹口长气说:"夜来发梦甚恶,看来我大数已定,如今是药石妄闻,遇着好主顾,做好最后一个笼子,我也别无他求了。"
翎路一个激灵,抓住他手腕:"别说丧气话!你不止要给我做好这个笼子,以后还要为我做许许多多个笼子!"
大暑天里,秦久的手,竟是凉的,翎路心底暗暗一惊,缓缓放开了。
秦久向桌上望去:"也不知这笼子做的完否。"
翎路搓着手说:"这......这大概是黄皮子作孽吧?待我逮着,让王屠户剥了皮炖给你吃,这病说不准就好了呢?"
"别费那个心思......"
若不是他一时手痒打了黄鼠狼,也不会惹出这么多是是非非。翎路沉默一阵,内疚不已。
秦久又说:"大凡妖孽,所做之事,无非是蛊惑人心,吸人精气,身正影直的人,却不会受其迷惑,百邪不侵,而我......正是心存邪念,才会被趁虚而入,遭此报应。"
翎路斜眼瞄去:"什......什么邪念?"
秦久抬眼,目光灼灼:"其实我一直......"
他欲言又止,窗外杜鹃晚啼,声声悲凉,翎路被吊在半空,急得两眼发红。
秦久收敛目光,说:"卧病在床多日,听见鸟儿枝上鸣叫,倒有几分艳羡,我这儿的笼子,一直是空落落冷冷清清,什么时候也能添点生气?"
"这不容易?笼子本就是用来关鸟的。"
"可是我看它们自在山林才真正快活,多少不忍呀!"
"这倒未必,笼里笼外,各有取舍,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
秦久楞了楞,微一颔首,似懂非懂。
翎路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刷地站起,别过头去,目光流连在一桌狼藉上,大声道:"你好生修养,不打扰了!"话音未落,人已没影了。
15
翎路拎了鹌鹑回去,两个小厮看的垂涎三尺,见主人满面愁容,也不敢伸手讨要吃的。
翎路将鹌鹑数了一数,放在廊下,叫了金枝:"给我好生看着点,莫叫野猫黄皮子咬了去,少了一个,把你炖了!"
金枝大模大样脚踩笼子,毫无惧色,翎路方一侧身,它便到处乱飞,井边转圈,满地觅食,根本将主人的话当作耳边风,翎路每每说它样样不如金贵,它就越发放肆,然而性子使然,不能强鸟所难,只好将它关回笼子。
翎路一次次听那打更敲鼓,难以入睡,翌日晨起,已是日上三竿,伸个懒腰来到廊下,把鹌鹑数了一数,竟然少了一只,笼子完好,周边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心里疑惑,莫非昨日数错不成?
然而店内事务繁忙,无心关照了。
是夜,翎路又是辗转难眠,起床解手,正系着裤腰出茅厕,月色朦胧,只有鹌鹑低低惊叫,眼前蓦地闪过一道黑影,翎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个黄鼠狼,嘴里叼着只不断扑腾的鹌鹑,窜到矮墙上,回头张望,趾高气昂。
"畜生!别跑!"翎路抄起扁担追上,那家伙窜出老远,又蹲下不动,挑衅一般。
翎路不晓得黄鼠狼究竟如何打开笼门的,只知这东西狡猾的很,想起前事后事,想打翻了五味瓶,追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时竟不知所措,放了扁担远远对黄鼠狼说:"秦久的病,可是大仙搞的?吃要吃,拿要拿,还不放人,真个没天理了!"
黄鼠狼按着小鹌鹑趴在墙头上,一对绿豆小眼牢牢盯住翎路,在暗处熠熠闪光。
翎路见它不跑,寻思片刻,挠了挠头,口气缓和些道:"......我不抓你,通告族里,可别再缠着秦久,让他快些好起来,这笼子鹌鹑便送予你们,以作报酬,你看如何?"
话音方落,黄鼠狼竟像听懂似的,后腿直立,把头一点。
见它回应,翎路心中一动,自言自语般小声道:"事情因我而起,他若病死,叫我往后如何安生?"
小黄鼠狼顿了顿,趁他发呆,掉头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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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翎路起个大早,去看那笼鹌鹑,除了昨夜少掉一只,丝毫未动,也不知黄鼠狼究竟有无听懂,开了店门,热风薰人,瞌睡虫偏来搅扰,便拉了椅子撑住脑袋,眯登片刻,梦里有一金黄锦衣老婆子颤颤颠颠走来,一双浑浊老眼恶狠狠瞪住他,煞是吓人,指住翎路劈头道:"就那么几个鸟,妄想换条人命?!"遂大笑而去,声音尖细,刺耳难当,翎路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来,艳阳高照,鸟店里亮堂堂的,哪里有什么老婆子?
"不好了不好了!"承安从里屋扑了出来,满脸惊恐。
"什么事那么慌慌张张?"翎路还未回过味来,揉揉眉心。
"鹌鹑......鹌鹑......"承安上气不接下气,翎路未等他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廊下,大惊失色,鹌鹑无影无踪,只剰几只蚱蜢笼里乱跳,又肥又大。
"这,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承安揪住翎路衣角,惊魂未定。
翎路不作回应,只背了手,在院子里驴子推磨般转来转去,转得承安头晕目眩,末了,脸色一沉,瞥他一眼:"小孩儿有眼无嘴!"遂进屋换衣裳去了。
承安不晓得他急匆匆往何处去,又不敢多嘴,只看他更衣出来在店里乱转,无头苍蝇一般,最后拎了一对十姐妹文鸟,晃晃当当出去了。
翎路风尘仆仆去了秦家,堂屋空荡荡没有人在,连主母也不知去向,去了厢房,秦久坐在桌前,一心一意往笼门上雕花,衣衫单薄人更单薄,看样子不比日前憔悴。
翎路把鸟笼往地下一搁,劈头问:"身体可有好些?"
秦久手执刻刀,一瞬不瞬,闷声回答:"不好不坏。"
察言观色,似乎也无多大好转。
想那黄鼠狼大概贪得无厌,言而无信,眼下讹去他一笼鹌鹑,翎路心头阴晴不明,指着地上的十姐妹说:"喏,这鸟给你,成日关在房中,难免闷的慌,十姐妹虽然廉价,却极好养,性情温顺,有了这鸟,你的笼子便不冷清了。"
秦久不想他如此慷慨,诧异地瞅住他道:"我不过说说而已,还是拎回去留着自个卖钱罢。"
翎路闷声半晌,皱眉说:"一路拎来,怎好叫我再拎回去?这不是成心叫我难堪?"
两个小鸟,娇巧玲珑,上窜下跳,叫声清脆,活泼可爱,死寂沉沉的房内顿时增添几分生气,秦久看了半晌小声说:"我一个粗人,学甚养鸟?我看你还是......"
"哪里粗了?一点不粗!很细很细!"翎路一声喝断,语无伦次。
但看秦久雕工,丝丝入扣,便能窥见他是心思缜密之人。
秦久被他一喝,有些摸不着脑袋,楞楞看他:"啥......很细?"
翎路见他脸色一沉,怔了怔又说:"并非取笑你,不细不细,那话儿很粗......"此话一出,翎路极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秦久脑袋一时拐不过弯,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见他脸红窘样一发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微微扯动一下,尴尴尬尬收回目光,清咳一声,低声问道:"怎的,事到如今你依旧耿耿于怀?"
翎路不想他会出此一问,寻思片刻说:"原本记恨,但见你病成这样,也就释怀了。"说罢,在墙角挑了一个崭新竹笼,一手逮着一个鸟,放了进去,又说:"笼子用你自个的,送鸟不送笼!记得喂些小米稻谷,清水菜泥,十姐妹喜欢洗澡,每天且记得换上干净浴水,你可得好生照看,养到它们老死,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与你没完!"
秦久接过笼子,口上迭声答应:"不就是养鸟么,与鸡鸭无异......"看笼中鸟儿一身暗褐,腰腹雪白,虽然羽毛朴素,却是十分顺目,两个小鸟姿态亲密,耳鬓厮磨,着实叫人看了艳羡。
翎路见他看鸟看的十分入迷,想是中意了,心里不无欣喜,又嘱咐几句,问问笼子进展,才离去了。
翎路一路拎个空笼子,像是了解一桩大事,只觉神清气爽,脚步轻盈,方一回店,便看见庄容一脸坏笑坐在懒凳上逗弄金枝,顿时那么一点清爽也烟消云散,将笼子夺了过来,抬着鼻子道:"悠着点哈!别教坏了我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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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路晓得他登门没有好事,加紧提防,一头笑脸相迎,庄荣上门只逛荡一圈,买些鸟食,换个食缸,谈论天气,拉扯家常,与平时无异,两人行至院里,那个坏鹩哥挂在树下,见了庄荣,上窜下跳,口里叫道:"孩儿接客了!孩儿接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