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洞庭碧罗春喝尽,友谊就成了盏中香飘的新绿,留了下来。
天南地北聊得尽兴,怎奈已近黄昏。
夕阳何事无限好,人间犹有未招魂。
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高楼广厦之后,连菡与龙逸乘着醉意,相携步出御仙楼。
揉着额头,倚在百花巷口,头疼的厉害,没想到百花酿的后劲如此大。
"菡儿,到前面客栈,我让人为你煎解酒茶,找间房休息可好?"龙逸欲扶连菡,却被摆手拒绝。
"找个地方歇息,或许那人很快就回来了!"
两人跑到百花巷,却被告知君千出门远游,归期不定。家丁门缝里看人的表情,至今仍是让连菡气愤不已。
"龙公子是京城人士,可否为我打听一下这宅子主人之事。"
"菡儿,我说过,不要龙公子龙公子地叫,叫我逸就好!"
"逸,你可否帮我这个忙?"
"我两年前迁来京城,若要问哪处有何美味,我倒是能如数家珍,可这百花巷平常便是戒备森严之处,今日若不是菡儿引领,我还进不来呢!"
夜渐深,就是沿街蹿巷的小贩也已收摊,凉风簌簌刮过小巷,带来几片深秋落叶,龙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连菡见龙逸如此畏寒,蓦地想起他不会武功,心中惭愧,抓起他的胳膊就往亮灯处拉。一个踉跄脚步虚晃,直扑地面。
预期的疼痛感没有到来,近在咫尺的人,双眼灵俊,轩眉轻展,仙姿凝月。柔软薄唇仍带着百花香,欺雪赛霜的双颊,染上春红,连菡听到了,如雷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得自己也跟着脸红起来。
越靠越近的唇,呼吸粗重扑面,趴在龙逸身上,连菡从他眼中看到了令自己害怕的东西,眼睛不敢看向那人,却漂泊不定,找不到落点,颤颤撑住身子欲起身,蓦地被一股大力拉到一个温暖的怀中。
"逸......"
"菡儿......别动......我不想伤害你!"
箍住身子的双臂渐渐放软,头顶的呼吸不再紊乱,平稳有序让人安心。
夜朗星晴,空气中透着静谧,此情此景,煮酒赏月最是应景。
煮酒赏月......
连菡蓦然跳起,顾不上仍在地上的人,慌不择路只顾往前跑。
方才,那一刻,在夜空下,嗅着百花香,他想到的是另一人。白衣胜雪,青丝流泉,那人喜欢握拳用指关节抵住鼻尖轻笑,凤眼里装着的是天地间最美的媚色。
夜晚的星空别有魅力,爬上房顶,为的是躲避龙逸,如墨的空穹中零落点点繁星,散发温柔如水光芒,洒在身上,尽管夜寒也如沐温暖。仰头看去,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却只怕近在咫尺的其实原来远在天涯。
没来由地,在如此美丽的星空下,心中却莫名的淡淡忧伤。最近脑中偶会闪过一些破碎片断,如雷击一样毫无预兆刺入心中,又如抽刀一样血淋淋散去,渺无踪迹,唯一记得的好像只剩下无垠黑暗中的点点星光!
天亮前的夜尤其黑,也特别冷。连菡裹紧外袍,爬下屋顶。摸索着往屋内走,蓦然,清脆的喷嚏声在耳侧响起。
"逸--"难道自己在房顶之时,他也一直候在这廊下。
"唔......唔......"听这声音,连菡探上龙逸的额头,果然烫的吓人。
"逸,我扶你回房!"病弱之人,身子特别重,龙逸瘦削的身子倚到身上,连菡倍感吃力。
"唔......菡儿......",睁眼,辨清楚眼前人,龙逸慌忙抓住连菡的手,"菡儿......我......我该死......"
"逸,不要胡说,我先扶你回房,你着凉了,正发热,身子要紧......"
"菡儿......"
"方才之事,我已忘了,逸若真觉歉意,日后就不要再提起。"
"好......好......我发誓永不再提起......"
已有几日,借口煎药,连菡躲到客栈厨房。
君千之名,他是从恒玉处听得,纵然阎不如江湖百晓生般知晓天下间秘闻,但要掌握一个人的行踪却也绝非难事。不亲口说出前事,就是希望由第三者讲述这段过往,又岂会挑君千外出之时让他前来。连菡还记得百花巷里那名家丁,言辞闪烁、神色戒备,实在可疑。
尽知天下秘事,便是君千最好的保护。挑中卧虎藏龙的京城作为长居之地,必定胆色过人。若不惧外力,便是存心躲避。然而连菡实在琢磨不出,究竟是何原因,让那人避着自己。
炉上药汁翻腾,偶尔滚出形状奇异的药渣,药味弥漫散开。连菡添了一把火,谁知捡到一束未干透的树枝,被火一燎,熏出浓烟,呛得泪花翻滚。连菡正想躲出厨房,刚跨到门前,迎面跑来一人,差点撞到他身上。
"这位公子......姓龙的公子......",连菡见小二慌慌张张,喘得连话也说不清,心中清明,立刻奔向客房。
利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两名黑衣蒙面人从屋里打到屋外,引来不少围观之人。连菡乘乱摸进屋子,见龙逸胸口衣襟已给血色染遍,慌忙扑了过去。
龙逸撑起身子,朝他微笑,"这不是我的血!"
看看门外正打斗的两人,又看看龙逸,连菡明白了几分,胡乱抓起一件外袍套到龙逸身上盖住血污,拉起他爬窗而出。幸好客房盥洗处居然有一扇小窗户直对着柴房。
出了客栈,连菡拖着龙逸钻进小胡同。
"逸,他们既然能找到客栈来,那你的家也暂时不能回了,你可知道有什么地方方便藏身的,一天就够。"
"菡儿,他们是谁?为何只藏身一天便够?"
"不知道,今晚我们潜进百花巷,能找到百晓生君千,一切都会有结果了!"
"君千是谁?为何找到他一切就会有结果?"
"逸......",衣袖被拉住。
一瞬间龙逸在连菡眼中看到了无助,心中升起怜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京城有一间红馆,我与那里管事的相熟,我们可到那里暂待一日!"
缓缓点头,连菡感激龙逸的体贴,虽然只是一瞬,在他眼中,他看到了怜惜,相识短短数日,他不问自己从何来、有何事,甚至遇到了血光之事,仍是不问缘由的相陪。一刹,连菡想把所有的事都讲出来,然而终于没有开口。
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救他,他忘掉的那段过去,究竟隐藏着什么。
夜,你不愿让我想起过去,是为了护住我么?
"菡儿......"
不,无论过去的记忆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我也要找回来。躲在朝雨殿,很幸福,可我更希望有一日再与你煮酒赏月时,不再傻傻地追问以前的自己是何样,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陶醉于自己的往事。
"菡儿,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红馆......"
全身夜行衣的连菡打断龙逸的话,小声道,"我知道!"
红馆,京城最大的青楼,连菡想不到龙逸会将他带到那里,甫一进去,确实吓得不轻,可转念想来,烟花之地,正是最好的藏身之所,更是打听消息的最佳之地。
也正是在那处,他听到了令自己心神不宁的消息。
听说,天阴教教主向御剑山庄要人。
听说,前往御剑山庄贺寿的大祭司与随行之人均未回教。
听说,天阴教左使已代表教主向御剑山庄下了最后通牒。
听说,御剑山庄少庄主已被左使所伤。
听说......
当日出走,留有书信,花映夜又怎会不回天阴教。便是要寻自己,他也不会带着青童与青灵两个孩子。叶夕虽常如顽童却不失冷静,又怎会伤了冷戊辰。当日在御剑山庄,冷书宇为一点小事便费心思用伎俩,如今又怎会轻易罢休。
菁河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花映夜究竟去了哪里?
明知那人武功、灵力高强,仍是控制不住地会担心,他是否遇险了、是否受伤了。
原来,这就是,牵挂。
终于到了百花巷口,连菡见龙逸仍然是满脸郁色,嘘声道,"逸,我没有怪你。"
"你担心那个天阴教的大祭司!"
"逸--",不得不惊讶,难道自己竟将情绪泄露的如此明显。
"菡儿,你不愿说,我就不问,可是无论你去哪里,都让我陪着,行么?"
展颜而笑,重重点头,得到允诺那人笑得像终于要到糖果的孩子。
连菡心道或许此趟也并非全无收获,当然,如能找到君千更是好。
打更的人刚过,连菡便翻墙而入,扔下一根绳子,把龙逸也拽了进去。
满眼望去,连菡不由感叹,玄雪岛主真是出手阔绰,原来他竟将整条巷子全买下来送与了百晓生。百花巷,名不虚传,目之所及,百花齐放,配着麒麟灯,在夜色中美得仿若仙界。
脚旁一蓝色形如飞燕的蓝色花朵吸引了连菡,他正想凑近了细看,忽听龙逸惊呼,"菡儿小心,此花名为飞燕草,毒性甚强,中者全身痉挛,最后精力衰竭而死。"
"啊!"连菡跳后几步,心有余悸,"百晓生怎么喜欢如此至毒的花草?"
"菡儿不觉得这花形若飞燕,很是好看么?"
"逸倒有些心得。"
"呵,我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也只会侍弄这些花草以打发时间了。"
"喔,那可有什么逸喜欢的,索性我们一并带走!"连菡朝龙逸调皮地眨眼,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菡儿你......"
"他的家丁对我们无礼,就当赔偿了,反正他有钱,奇花异草,还不是他想要多少有多少",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美好之物理应与人分享,连菡的脸上有着理所当然的表情。
蓦地,脚步声起,连菡捂住龙逸的笑声,一手揽到他的腰间,纵身跃到最近的一颗大树上。
青石小径上走来两人,借着月光,连菡认出其中一人是那日见过的家丁,他身后跟着一个黄衫女子,看起来像是婢女一类的。两人走到连菡与龙逸栖身的树下,动手挖起坑来,挖好之后,埋下了一些东西,然后移来附近的花草覆盖住便匆匆离去。
待两人走的远了,连菡与龙逸跳下大树,相视会意,将那刚埋下之物挖了出来。揭开一层层的包裹物,两人傻眼了。居然是一堆金银珠宝,珠光宝气逼人眼目。连菡动手翻了翻,还找出一块牌子。纯金打造,纹刻金龙,龙眼更是镶嵌难得一见的起荧翠玉(起荧为玉的一种,因质地细腻到某种程度而会发光),在夜色下光亮的如同活物。
"逸,这是......"
"我曾听人说过,龙佩乃皇家之物!"
"啊......",皇家之物?定是贵重。如今的江湖,消息最值钱,那个百晓生君千肯定早已赚的盆满钵满了,"你可没认错?"
"我只是听说,不过......菡儿......"
见龙逸欲言又止,连菡看看那仍发光的龙佩,立刻会意,拣起来揣入怀中,拉着龙逸沿着青石小径往里潜。
转过几处花园,总算追上了方才那两人,连菡飞身向前,挟住一人,将手中短剑抵到那人颈间。
"你......你要做什么",那家丁见同伴被俘,惶恐万分,操起一根木头就要扑过来。
"我不会伤害她,你告诉我,君千在哪?"
家丁看了看龙逸,又看连菡,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公子已离开百花巷,去向何处,小人实在不知,大侠放过翠儿吧!"
"你说!"连菡手上用力,短剑立刻划破了被挟女子的皮肤。
那家丁见翠儿脖子染上血色,目叱欲裂,眼中相似要冒出火来,口中嘶吼,"你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一刹间,连菡倒是被镇住了,一忽儿又忍不住翻翻白眼。好歹他也算个容貌俊秀的男子啊,虽然手持利器,那也是逼不得已,难道真就凶神恶煞到恶贯满盈,用得着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吗?
"公子去向,我们真的不知道",剑下之人说话了。
见那被挟的女子甚是镇定,连菡不禁心中佩服,"你们方才在树下埋的是何物?"
家丁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吓得浑身哆嗦,片刻又强自镇定。
"只要你说明白了,我就放过你们!"
"小的与翠儿相好......打算乘公子不在......远走他乡!"说这话时那家丁不停地看连菡,又看那叫翠儿的女子,却始终不敢看龙逸。连菡正觉好奇,只听龙逸愤怒地问,"哼,所以窃主私奔!"
连菡觉得有趣,认定定是龙逸这世家公子见不得此等叛主之事。见惯了天阴教中弟子的恭顺有礼,他反而觉得像这两人般才是更有胆色一些。不过见龙逸脸色不好,他也就没有开口。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以后再也不敢了!"
连菡放开翠儿,扶起不停磕头的家丁,笑道,"你该不该死,我管不着,我只想问你,君千确实不在?"
"不在......不在......"
"好",连菡将那一包珠宝塞到家丁怀中,说道,"你们走吧,这些也够你们安度下半生了,不要再回来了!"
家丁惊讶万分看着连菡,眼中仍有些怀疑,翠儿倒是机灵,磕头不停,"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连菡摆摆手,打发了两人,与龙逸正大光明从百花巷正门走了出去。
□□□自□由□自□在□□□
日出原来总是这么美,那是经过黑夜之后,大地万物复苏的美好。
坐在河边,连菡抱着双膝遥望水天相接处的一抹艳红。
龙佩乃皇家之物,潜入王府,没来由地,他奔向的是重牢之地。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却奇怪地收拾得很干净,一点点摸索,像是命运的指引,他摸到的是七个字。
天上人间情一诺。
那一刻,他胸中涌起的是无穷无尽的悲伤。
那是何等重量的诺言,天上人间也要相随。
很久之前,自己的生命中是否也有这么一个生死相随的人,是谁?破碎的梦,零乱的画面,连菡知道,梦中那人不是花映夜。
"菡儿,马喂好了,我们何时启程!"
脸上有薄汗,阳光在龙逸身上镀上薄薄的一层金光,若那龙佩上的龙一般高贵逼人,顿时,连菡恍然原来这文弱公子也是这般的好看。
"逸,你还记得儿时的事么?"
"嗯?儿时的事?记得啊!"
"逸,你能讲给我听听么?"
"嗯......",龙逸坐到青草丛中,也像连菡那样抱住双腿,缓缓讲来。
夏日里偷冰,冬日里砸雪,春日里捉鸟,秋日里放纸鸢,龙逸说的神采飞扬,说到兴起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到河水中,溅得两人满身,却开心的仿佛回到了那些纯真无邪的日子。
日出江面红胜火,秋来江水愁如丝。
龙逸一个转头,见连菡脸上挂着阴郁,立刻住口,不知是哪说错了话,小心碰了碰他的胳膊道,"菡儿,怎么了?"
"逸!"
连菡泫然欲泣的模样,龙逸见了心中怜意起,将他拥入怀中,"你无需担忧,我们定能找到那个君千!"
"逸,我忘了过去,你知道么?我不记得了自己的过去!"
龙逸身子微震,笑道,"所以你想找到江湖百晓生?"像是清理思绪,停顿片刻,又续道,"可是菡儿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是天意!"
"天意?"连菡扬起脸的脸上布满不解,难道是天意让他失去过去吗?
"若过去是痛苦,我宁愿忘掉!"
"痛苦?"沉思了许久,连菡缓缓说道,"我宁愿记得痛苦,也不想没有过去。"
誓言一样的话,敲得龙逸内心剧震,望向天边的眼中有了一丝郁色,也有着一丝坚定。
04 谁道破愁须仗酒
三日后,颍水江面,夜深。
"逸......逸......不要睡......",望见远处江面点点星火,顿时连菡心中燃起了希望,推了推身旁的龙逸,见他没反应,有些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