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的大厅里坐着,任邵风去办离院手续,要我在这里等
繁忙的医院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有人推着挂满氧气瓶的病床,有人搬送大批的床单衣物,还有些人排队等着看病,或是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探病
这里真是一个会令人脆弱的地方,再威风凛凛的人进了医院也只能放下身段为自己的生命搏斗
离我坐着的不远处有一间比较冷清的诊间,门口的牌子写着「更生中心」
我好奇的看了一会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背骨瘦嶙峋的女人颤巍巍的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白袍的医生
女人应该年纪不大,但是眼眶凹陷皮肤惨白,头发凌乱的在颈后扎成一束马尾,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跟在身后的医生好像很生气,压低了声音在女人身后说着什么,她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听,医生指指领药台的方向要她去拿药
女人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脚步不稳的踉跄了一下,我忙伸手扶住她
她小声向我道谢,抬起眼睛看到我的脸,突然激动的抓住我的手臂大力摇晃,嘴里模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戒掉」、「回头」之类的话
我被她的举动弄蒙了,只被动的让她抓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正想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但她看到向我走来的任邵风就放开我的手臂匆匆忙忙的走掉了
任邵风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问道:「谁呀?」
「路人而已啦...她不小心跌倒了我扶她一下,」我接过任邵风手上的药袋,把堆在脚边的行李丢给他,「我们可以走了吗?」
「恩,手续都办好了,不过还要等一下,秦非要来接我们。」
「啊!你怎么都没说,非非也真是的,干嘛还特地来接我们呢!」
「他不是说了要给你惊喜吗!」
「噢...是什么阿?」
「等一下就知道了。」
任邵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手习惯性的伸过来搂住我的腰
我疑惑的看着他的侧脸,他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哪...任邵风,到底是什么惊喜阿,透露一点点也不行吗?」
「不行。」
「不会是,非非要结婚了吧?」
「你傻啦!」任邵风敲敲我的头,「他跟谁结婚啊?」
「也是喔...那...」
「亦宁,任邵风!」
有个穿着警官制服的人向我们走来,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几个看起来像是便衣的人在车子旁边站着
顺风·逆风(三十二)
「亦宁,任邵风!」
有个穿着警官制服的人向我们走来,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几个看起来像是便衣的人在车子旁边站着
我愣愣的看着那个人,他刚才,是叫我吗?
而且还叫了任邵风?
「任邵风阿...我虽然被绑架过一次,可是你不是说赵老头已经被掀了吗,那就不会有人再绑架我啦,干嘛还这么大阵仗的叫警察啊?」
「亦宁,你看看那是谁?」
「亦宁,你好啊!」穿着制服的人已经走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他官阶不小
帽沿在他的脸上造成了一些阴影,我睁大眼睛仔细的看了一会儿
「...任邵风...你...我...这是做梦吗?」我伸手捏捏自己的脸,再捏捏任邵风的脸,然后摸摸站在身前那个人的制服
「会痛吗?」任邵风笑笑的看着我
「恩...蛮痛的...」
「那你觉得是做梦吗?」
「不是...」那个人的笑容也越来越大,站着任我前前后后乱扯他的衣服,「还是,你们在玩角色扮演?」
「苏亦宁!」
「苏亦宁!!」
两把声音一左一右震的我的耳膜一阵痛,我缩了缩肩膀奇怪的看着这两个人,干嘛,吼我做什么?
虽然说,秦非身上这身衣服很像是真的,但是,这不就是现在的角色扮演服装做的越来越细致的关系吗?
「呃......」
「任邵风,亦宁是身体好了可是头壳坏了吗?怎么变笨了?」秦非苦笑着看着任邵风
「亦宁,秦非是警察,」任邵风曲起指节敲敲自己的额角,「真的警察。」
「呃......」
「秦非,看来你的惊喜让他震惊的傻了。」
「亦宁,」秦非按住我的肩膀认真的看着我,「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什么的?」
我瘪瘪嘴拍掉他的手,「没有啦,你们很讨厌欸,这是怎么回事啊?非非怎么变警察了?」
「我们先上车吧,秦非你就算升官了也不能翘班翘的太严重。」任邵风一手提起我的行李一手拉着我往门口走去
秦非说他是在养父母过世之后被亲戚赶出门在外面流浪的时候遇到他的长官的。
那时候赵老头刚刚发迹,嚣张又骄傲,手段毒辣什么都敢做,势力很快就扩展到足以只手遮天的地步
警界为了这号窜起不久却难以拔除的人物感到头痛不已,秦非的长官灵机一动让年纪小不会被怀疑的秦非混到赵老头身边,一边偷偷给他专业而密集的训练
一直到最近所有证据资料都齐备了,赵老头又绑架了我,秦非才和任邵风商量着里应外合一举掀了赵老头的巢,他底下所有事业也一并除了根
秦非立下这个大功一回到警界马上就升到好几条线加上一颗星的官阶,还和任邵风成了莫逆之交
「亦宁,现在懂了吗?」任邵风把我抱在怀里,唇贴着我的发
「恩...原来非非一直都这么辛苦,我还错怪你了...」
「嗳,没的事,那是那些打手搞不清楚状况,他们看到我在那里就以为我是在帮赵爷办事,其实真正的黑手是洛炎。」
那个名字让我的心绞了一下,把脸偎进任邵风怀里紧紧抱着他,任邵风拍着我的背,似乎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车子缓缓停下了
我抬起脸,看到窗外那栋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三层楼小别墅,白色的外墙有一点点风吹雨打的痕迹,但是看起来很坚固
久违的,家
我眼角发热的让任邵风牵着手走下车,站在家门口看着两个男人忙进忙出的帮我搬行李,秦非甚至还迷信的拿了火盆让我跨过去才准进房子
我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阳光透过树荫在身上洒满了小光点;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任邵风在厨房和一条条鱿鱼奋斗着,因为刚才我说我饿了想吃烤鱿鱼,他说可是家里没有火炉不能用烤的,我说好吧那你三杯好了我不怪你
是不是,以后就这样幸福了?
到了很老很老我们都已经没有力气的时候也还是紧紧牵着彼此的手,然后坐在这个庭院里面晒晒太阳,或是悠闲的躺在草地上面对面拥抱
把时间忘了,我们就慢慢的,相视而笑的,紧扣着手走着。
这样安宁的片刻,我的心却像被什么攫住,眼泪几乎是惊慌失措的从眼角滑过脸颊再流进耳朵
有时候不幸就像夜空中成群出动的蝙蝠,扑天盖地的把月光都遮住了,声势如此惊人,怎么也无法逃离
顺风·逆风(三十三)
夜已经很深了。
抱着我的任邵风睡的很熟,胸膛均匀的起伏,心跳缓慢而稳定。
月亮西斜,虫鸣寂寥,安详而宁静。
但是我却清醒的睁着眼,全身都在冒冷汗。
我努力的想抑制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怕会吵醒熟睡的男人,但是手脚痉挛着疼痛,要狠狠的咬着唇才能忍住尖叫的冲动;
枕头被眼泪濡湿了好大块,脸贴着也冷到心里
大脑渴求着什么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烧的每一条神经都在怒吼,身体打颤的频率和强度不断升高,牙齿发抖的嗑破了嘴唇,舌尖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抱着我的男人动了动,大手抚上我冰冷潮湿的脸颊
「亦宁,你怎么了?」
「痛......」
「哪里痛?」任邵风着急的把我抱的更紧,在脸上背上抚摩着的手心也冒了冷汗
「全身...都...痛...」
我痉挛着缩成一团,视线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要不要吃药?」
「不...不要...」
「一点点就好,没关系的,医生说只要逐次减量就不会上瘾的...」
「不要...」
「亦宁...不要任性好不好...」
「我...不要...」
我不要,从一种药物换到另一种药物,我要靠的是意志力,还有任邵风给我力量
「...那怎么办...你这样?」
「抱...抱紧我...」
任邵风的力道大的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力似的,健壮的双腿挤进我不断打颤的两腿间有力的压着,贴合的毫无缝隙的两具躯体被汗水泪水浸湿,肌肤剧烈的摩擦温度却很低
黎明前的夜晚是最寒冷的。
整个下半夜我都缩在任邵风的怀里哭泣着吼叫,慌乱的男人只能紧紧抱着我吻着我的脸和唇手足无措的安慰
等到终于体力耗尽朦胧睡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的世界却才要进入黑暗。
不安的梦境里似乎听到任邵风和秦非在我身边压低声音的说话,我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侧了身又沉沉睡去
黑暗一层深似一层,我不断向下跌坠,没有尽头看不到光亮,我试图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每一次都扑了空,张开嘴想要说话,不管多用力也只是嘴唇蠕动着没有声音
我睡睡醒醒的发着热,意识真正清醒的时候天已经又暗了
守在我床边的男人看起来很累,原本线条漂亮的脸颊略微陷下去,眼眶底下也黑着一圈,布满血丝的眼睛很深沉,青白的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弯曲着背的影子在地上拖的长长的
「起来吃点东西吧。」任邵风摸摸我的脸,扶着我坐起来
「......」
摆在我眼前的粥熬的浓稠,小菜也看起来很美味,但是我一点也吃不下
男人舀起一瓢粥吹凉了放到我嘴边,「吃一点吧,折腾这么久,也该饿了。」
「...任邵风...对不起...」
「别傻了,快吃吧。」
我让他一口一口喂着把粥吃完,再让他抱到浴室里洗过澡,两个人都累的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又睡了过去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日和夜对我来说越来越没有分别,醒着是黑暗,睡着也是黑暗;
我倔强又坚持,总想靠着意志力胜过发作的痛苦,但是大脑被可怕的东西控制太久,要想恢复原状是漫漫长路
任邵风从最开始的慌乱到后来变的麻木,我痛苦的时候抱着我的那双手臂很冷静,冷静的几乎没有温度;
我们就像陷入了无尽的循环,颤抖,哭叫,沉睡,苏醒,然后又颤抖着哭叫。
我一直以为世界最黑暗的也不过就是如此,相信否极就会泰来,只是我还不知道,原来还没有坏到最极致。
顺风·逆风(三十四)
任邵风开始频繁的夜不归宿。
然后带着一身混乱的酒气香水气回家。
而我则是慢慢学会怎么和药瘾相处,觉得快要发作的时候就用绳子把自己绑起来,其实习惯以后也不是太难过,哭累了睡着就过了。
我没有问任邵风关于他身上繁杂的气味来源,也没有问他不回家的每一个晚上都在哪里度过,如果我是清醒的而他也在家里的时候,我们会在客厅里对坐着看电视,我会帮他泡茶,或是让他抱着,但是我们都沉默。
谁也不想打破宁静似的沉默,好像一开口就先认输了,尽管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在赌气什么。
任邵风还是对我很好,会关心也会担心,会嘘寒问暖也有求必应,但是始终维持一个距离,不知道该由谁先跨越过的,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距离
不是太远,却足够让两颗相爱着的心冷却。
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或许是任邵风终于对我厌倦了,我想这也是迟早的事。
本来他就不是个有定性的人,可以占有他这么些时间,我该满足了。
我已经不再漂亮,手臂上的针孔就算竭力掩盖也还是看的见痕迹;眼神空洞,眼眶深陷,肋骨一根一根清楚的像人形骷髅,我甚至不敢看镜子,药瘾发作的时候还会吵的他不得安宁
这样的我,怪不得任邵风的。
我曾经在离家不远的巷子口看到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男人从任邵风的车里走下来,他下了车又绕到驾驶座敲敲玻璃,任邵风把窗户拉到最底,男人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含情脉脉的吻了他
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在任邵风不在家的时候出过门,我了解到他不把人带进家门,不代表不会带到门外,我只好关在房子里以防看到什么意外事故
有一天晚上任邵风喝茫了,进了房间就粗暴的把我吵醒动手扯起我的衣服,比起温存更像发泄,但我还是由着他,甚至坐在他的腰上主动配合
但是他的手摸到我明显突出的肋骨时就像被火烫到一样的缩手了,七分醉三分醒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推开我起身走进浴室大力的摔上门
速度快的让我连他的表情也没有看清楚。
其实,你不想要我了,只要皱皱眉头我就会自动退开,不需要费到你这么大的力气,用来推开我。
隔天我趁他出门的时候拿了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安静又不着痕迹的,比他以前的那些床伴还要干脆俐落
我提着行李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跟着人潮走到公车站牌,挑了最多人的公车坐上去,在最多人下车的那一站下车,人潮却在下车之后四散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目的,只有我茫然没有去向
我像是在漆黑没有星月的夜里迷路的游子,又惶恐又木然,想找出回家的路,却只机械化的走着不肯抬起头看看正确的路标
我想,对于任邵风不爱我了这个事实,我是选择了逃避。
只要他不亲口告诉我,我就可以抱着希望。
这样一来就算再怎么疼痛和不安,我也还有支撑着度过的动力,就像被赵老头软禁的时候那样,得以在黑暗里幻想着光明。
我去找了秦非,但是给我开门的竟然是洛炎,是那个把我从十七层地狱推向十八层的男人。
我提着行李转身就想逃跑,洛炎却叫住了我,他脸色晦暗的告诉我秦非出去了,我可以先进去等他,我说不用了改天再来,他拉住我的手小声又快速的说了句对不起。
我没有回头,只是甩开他匆忙的走掉,以一种逃跑的姿态。
我没有去想为什么洛炎会在秦非的家里,没有去想为什么洛炎会向我道歉;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听到所有会提醒我让我想起我有多么肮脏罪恶的话语,我还是抱着希望的,是躲在海底看着水晶球的人鱼,不离开水面就不会被阳光蒸发
我又回到医院。
当初看到的更生中心里的严肃医生其实人很好,他用很便宜的价钱租给我一套闲置的小公寓,我拜托他让我在医院里当义工,他也很开心的答应了
我没有刻意躲着什么人,手机都开着,电话也会接,只是什么人也没有找过我。
只有秦非打过电话给我,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别扭,试探性的想问那天洛炎有没有说什么,我只是笑着告诉他洛炎对我很客气,他松了一口气就恢复原来的三八个性
他问我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饱,钱够不够用,我说我很好,要他不用担心;
他说他最近在路边捡了一窝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几个小家伙长的又快又大,天天被他们折腾得团团转;
我说医院里的小孩子很可怜,有些甚至还只会哇哇大哭就要在身上动刀子;
我们什么都说,但也像是什么都没说。
顺风·逆风(三十五)
我的生活过的平静又充实,在医生的帮助下药瘾已经不太发作了;
我有时候会在游戏间跟小朋友玩,或是到安宁病房和病人说说话,有空的时候会回去以前的育幼院陪陪小孩子,也会到圣堂去向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我以前从不相信的男人祷告,帮病人也帮自己
我发现其实生命有很多种面貌,有快乐有哀伤,可以站在顶峰,也可以选择沉沦,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命努力着,为生活打拼着;
人生就像大海,而我们就漂浮在海面上旅行,一帆风顺或是暴风侵袭,浪头有高有低,当尽了所有努力之后,剩下的就只是相信自己。
幸福的人很多,不幸的人更多,如果你不幸的是个不幸的人,别担心,还有人比你更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