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此刻,当阮云卿看见魏皇后如何对待宋轲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魏皇后对宋辚,好得有些太客气了。
她对宋辚极好,说话时言语温柔,神情也很关切,字字良言,谆谆劝导,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显得生硬刻意,魏皇后对待宋辚,简直像对无关外人似的,她十分地客套与宋辚交谈,话里话外打着机锋,试问又哪有一个母亲,会对儿子如此说话的?反观她对宋轲,说话时便随意许多,轻言浅笑之间,偶尔还会抱怨几句,说话时也不会像拿尺子量着似的,处处算计着尺度。
神情上也大不相同,魏皇后看宋轲时,眉眼里的欢喜和宠溺,简直像要满溢出来似的,那份舐犊之情,任谁看了都得动容。而她看宋辚时,目光中却冷淡得多。不管魏皇后在言语态度上如何掩饰,一个人的眼睛也骗不了人,她看宋辚时常常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她在猜度宋辚话里的深意,她在细细探查宋辚面对她时的每一个神情动作,是否有丝毫的忤逆不敬。
若说天子之家亲情淡漠,阮云卿尚且可以理解。可魏皇后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就算是再护短,也没有偏心至此的啊。
种种对比之下,阮云卿越想越不对劲,魏皇后对宋辚,哪里还像母子?只怕她对孙婕妤所生的十三皇子,都比对宋辚亲热些。
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刺痛,阮云卿偷偷看向宋辚,见他神情落寞,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出神,心头就更是不由得难受起来。
若是魏皇后一向如此,那这么多年来,宋辚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阮云卿不敢细想,他最能理解被母亲冷落的滋味,一想起这么多年来,宋辚也同他一样,被母亲疏远冷淡,心里的悲伤就像开了锅似的,再也压抑不住。阮云卿紧紧握着拳头,他低垂着头,紧咬着嘴唇,心里只是一个劲儿的替宋辚委屈。
宋轲缠着魏皇后说了会儿话,便开始不住嘴地喊:“饿!”
魏皇后催促郑长春:“怎么还不摆饭?”
郑长春笑道:“今儿没防备太子殿下要留下用膳,老奴现去端华宫里走了一趟,让他们把太子殿下的早膳送到咱们宫里,这才迟了。”
魏皇后嗔道:“这有什么要紧。太子的饭没有摆在这里,就先让孩子们吃本宫的膳食即可,这左等右等的,过了饭口,饿也饿过劲儿了,谁还吃得下?”
宫中摆膳都有定例,郑长春也不敢私自作主。如今皇后发话,郑长春这才诺诺连声,带着阮云卿和几个小太监,将早膳摆了上来。
皇后的早膳定食,分别是八样清粥、八样小菜、八碟子各式点心,还有两碗蒸牛乳和两碗时令进上的新菜。
屋子里的奴才们全都忙活起来,满屋上下只听见分羹布筷的细微声响,小太监们端过七八个食盒,阮云卿赶上前去,揭开盒盖,将里面的早膳一一摆上矮几。
宋轲已饿得受不住了,待阮云卿盛出一碗粥来,便一把抢了过去,“娘我先吃了啊。”
魏皇后瞪他一眼,眼角带笑,斥道:“说你没规矩,你倒更放肆了。”
怕宋轲喝得太急,魏皇后紧着拦道:“慢点。怎么总是这样急晃晃的,又没人抢你的,慢些喝不成?”
宋轲是真饿了,三口两口,一碗粥已经进了肚子,他搁下粥碗,抬头笑道:“儿子正长个儿呢,不多吃点哪成?”
魏皇后被宋轲逗得笑出声来,抚着他的额头说道:“倒是这个理儿,那就多吃些。”
魏皇后一面笑语,一面从阮云卿手里接过羹匙,笑盈盈地给宋轲碗里添粥,又从骨瓷碟里,夹了些鹿脯,送进宋轲碗里,“别只顾着喝粥,这鹿肉是前日才送来的,新鲜得很,你若吃着好,娘让他们清炖了,晚上给你补身子。”
他们母子吃得高兴,宋辚这边无人搭理,也只好自得其乐。
阮云卿站在宋辚身旁,匆匆在桌面上扫了一眼,他趁摆饭时,悄悄把一碟豆腐皮做的素包子挪到宋辚跟前,顺手又把那碗蒸牛乳推到了桌子边上,离宋辚远些。
宋辚不喜牛乳的腥味,只要一闻那股味道,就连饭都吃不下。阮云卿记得清楚,这才趁摆饭的空当,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那碗蒸牛乳挪到一边。
宋轲那边有魏皇后亲自盛饭添粥,魏皇后自己只喝了两口红枣粳米粥,吃了一块点心,就搁下筷子,专心顾着宋轲。
阮云卿见魏皇后处不用自己伺候,便也转回头来,专心顾着宋辚这边。
宋辚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阮云卿动作麻利,摆饭的工夫,就已将几样自己爱吃的吃食一一挪到自己跟前,又把自己不喜欢的全都推到一边。
没想到这孩子这样心细,只跟自己用过几次饭,就把自己的喜好脾性记得这样清楚。
宋辚看了看对面,魏皇后一心扑在宋轲身上,怕他饿着,正劝他每样东西都吃上一点。
心里止不住的发酸,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爱搭不理,就连自己不喜牛乳这样明显的事情,她怕也没有留意到。反倒是阮云卿这个相识不久的两姓旁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种种喜好记在心间,仔细想来,怎不令人心酸?
宋辚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盼着什么母子亲情,只要魏皇后不要与他为敌,那他也很愿意配合着魏皇后演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戏给宫中众人看。
宋辚冷笑一声,他如今可不再是稚嫩幼童,若魏皇后再敢像以往那样对他,那也休怪他翻脸无情。
一顿饭吃成这样,宋辚心中只觉好没意思,来丽坤宫请安本就是强打精神,如今再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母子二人你来我往,亲亲热热,当真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没了胃口。
耐着性子端起碗来,还没喝就皱了眉头。宋辚将粥碗搁在桌上,心里的火气重又翻了上来。
宋辚脸色一变,阮云卿就知道不好。
生怕宋辚当着魏皇后的面发火,阮云卿急忙走上前来,撤下宋辚手边的那碗红枣粳米粥,转身又去瓷盅里重新盛了一碗胭脂米熬的清粥,捧到宋辚跟前。
阮云卿躬身笑道:“都是奴才不好,奴才一时糊涂,忘了殿下不爱吃此物。这胭脂米粥里什么都没搁,最是素淡,殿下不妨试试。”
第73章 哀求
宋辚不爱吃红枣,嫌那东西皮硬又有核,吃起来麻烦,所以从来都是将枣肉碾碎,作成糕点,他才肯吃。
这点阮云卿自然记得一清二楚,可方才盛粥时阮云卿正在魏皇后那边伺候,这红枣粳米粥并不是阮云卿盛的,而是另一个小太监摆在宋辚手边的。
阮云卿生怕宋辚发火,惹得魏皇后心生怨言,他急着息事宁人,这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给宋辚陪了不是。
宋辚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他的脾气再怎么起伏不定,他也不会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会当着魏皇后的面自曝其短。
宋辚瞧了阮云卿一眼,心里叹道:这个人,这是吃准了自己不会朝他发火,这才来了个先发制人,把所有的不是全都扛在他一个人肩上。
想来真是对他太好了,才把他纵得这样无法无天,改日一定要好好朝他发上一顿脾气,非要让他怕了不成。
宋辚如此想着,心里倒轻快许多。
面上不露声色,宋辚故意冷了目光,沉着脸端起粥来。
阮云卿看他脸色不好,一颗心立时悬了起来,心里慌乱,也不知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太过逾矩,惹得宋辚心里不痛快了。
惴惴地站在一会儿,阮云卿趁给魏皇后添茶的空当,讨好似的将一碟酱油腌制雪里蕻摆在宋辚手边。
宋辚差点笑出声来,阮云卿一脸不安,跟个松鼠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这里稍稍露出点不高兴来,阮云卿就慌得手足无措,把桌上那几样点心饽饽和下饭的小菜全都堆在了自己跟前。
看来只要有阮云卿在,他日后在丽坤宫用膳的时候,也不会太难熬了。
宋辚忍笑不住,只好用手里的粥碗掩饰。终究不敢逗得太狠了,他板了一会儿脸,便朝阮云卿微微一笑。
阮云卿整个人都快活起来。心里的不安早都没了影子,他抿了抿嘴角,强压住心里的笑意,站在宋辚身旁,帮他添粥布菜。
魏皇后一回身的工夫,竟将宋辚与阮云卿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她秀眉微蹙,暗自心惊。仔细打量了阮云卿几眼,对宋辚与阮云卿之间的关系,越发好奇起来。
方才一番来往,魏皇后瞧得清楚,这两个人,举止之间全不像是主子和奴才,虽然大样上是不错的,可一些细节上的举动,却还是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可不只主仆这样简单。
如此就更加奇怪,魏皇后不由更是纳闷,据郑长春所说,阮云卿入宫才刚满一载,而太子醒转才是二三个月前的事,满打满算,他们相识也不过是太子来丽坤宫请安、阮云卿调入她寝殿当值的这几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二人到底是因为何事,才变得如此亲密了?
魏皇后心中越发疑惑,她看了半晌,无奈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先将满腹疑虑放在心里。
母子三人用了早膳,小宫女们捧过水盂、手巾,三人漱口净手,重又换过新茶,在桌边落座。
又喝了一回茶,宋辚起身向魏皇后告辞:“儿臣晚间再来向母后问安。”
魏皇后点了点头,“去吧。”
“不行!”
宋轲大喝一声,拦住宋辚的去路。他一步走上前去,揽着宋辚的肩膀,求道:“我都好几日没见太子哥哥了,可想你了。哥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嘛。”
求了几句,见宋辚不为所动,宋轲不由嘟起嘴来,委屈道:“我每回去端华宫找你,那些奴才都说你不在宫里,太子哥哥的身子才好些,做什么还整日劳神,不在宫里好好养着?我不管,我不让你走,反正你今日得陪我!”
宋辚好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贺太傅可跟我告状了,说你不好好读书,整日称病罢学。这怎么成,书可是给自己念的,你自个儿不用功,别人再怎么劝,也是不中用的。”
魏皇后听见这话,也怒道:“你又称病不去书房念书了?你怎么这般不长进?娘几番叮嘱,你就是不听,你要气死娘不成?”
宋轲的脾气虽然暴躁,可却极为敬重自己的嫡亲兄长,对母亲也十分孝顺,别看他平日里小霸王似的蛮横不讲理,可到了这两个人跟前,他还真不敢翻什么大浪头。
宋辚说他,宋轲不敢还口,魏皇后训斥,宋轲更是吓得不敢则声。他诺诺的应了两声,偷眼看了看母亲的脸色,知道这回是真的恼了,若不好好认错,母亲定要伤心。
宋轲垂了头,默默听母亲教训,他眼珠转了几转,不等魏皇后说完,便飞扑上去跟母亲撒娇道,“娘,我以后改了还不成?你可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心里就得难过,我心里一难过,人也跟着犯蔫儿,人一犯蔫儿,我可准生病。你可是我亲娘,你也不想看着你儿子生病犯蔫儿吧?”
一句话把魏皇后说得忍俊不禁,有心板起脸再骂几句,可一对上宋轲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她就愣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心里长叹一声,魏皇后也知道自己过于娇纵,可谁让她到了三十几岁的年纪,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心里再怎么发狠,一到了宋轲面前,也只恨不得把什么都掏给他。
不论如何,不读书这事也是一定要管的。
魏皇后板起脸来,硬训了宋轲几句,宋轲先还支吾,后来看母亲认真动怒,便也不敢再嬉皮笑脸的闹腾。他低了头听训,又一个劲儿许诺,说日后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母亲的一番厚望,这才令魏皇后转忧为喜,重又露出欢颜。
宋轲老实了一会儿,便又故态复萌。他还是不让宋辚离开,扒着他的胳膊,求宋辚带自己到京郊校场上骑马。
“太子哥哥早答应要教我骑射工夫的,咱们今日就去可好?”
宋辚今日约了丞相刘同和一众朝臣在端华宫里议事,闻言忙推拒道:“今日我还有要事去办,等改日闲了,再陪你去吧。”
宋轲哪里肯依,他搂着宋辚的脖子,一个劲儿的哀求,“太子哥哥是一国储君,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你可是早就答应我的。我今日就要去!”
才刚骂过,宋轲转脸就又忘得干净,他一心只想着去玩,魏皇后不由怒道:“宋轲,你才答应为娘要好好读书,怎么转头就磨着你哥哥带你去马场了?”
宋轲狡黠一笑,“书自是要读的,可马上工夫也不能耽搁!咱们东离朝的先祖,可是马上的皇帝,东闯西杀,当年也是一方豪杰。母亲不是常常跟我说,不只要勤读圣贤书,还要弓马娴熟,能上阵杀敌,才能称得上是咱们东离的好男儿么?”
魏皇后倒让宋轲问住了,这话的确是她平日教训宋轲的,为的是让他不要死读书,文武兼备,方能成一代明主。没想到掉转头来,这话反倒成了宋轲反驳她的金句,当真是让她无话可辩。
魏皇后有心再呵斥,可转念一想,宋轲已然十一岁了,性情上已能看出端倪。照他如今这个样子,不喜读书,却偏好舞刀弄剑,与其强逼着他在文山书海里苦读,倒不如顺着宋轲的喜好,在骑射上多下工夫。如此一来,不只儿子满意,自己也不必在此事上太违拗了他的意思,东离如今虽然重文轻武,可论宋轲的资质,让他在一众兄弟中以读书胜出,远不如让他在马上争个头筹,来得简单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