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卿差点让那撂书压得倒在地上,他双手上搁的,可是厚厚十五本刑律,足有二三十斤重。其中囊括了东离上至杀人越货,下至偷盗欺诈等罪行的种种处置办法,共有七千多条,数万多款,拿上好的油纸封装,粗麻绳横竖捆了几道,平白又添了无数分量。
这么些条款,让他在三日之内看完,不是要人的命么?
阮云卿让这些厚重书册压得东倒七歪,摇晃几下,才勉强站稳了。他抬眼看着宋辚,宋辚朝他眨了眨眼,轻笑问他:“怎么?看不完么?”
如果你说看不完,我就不让你看了。
宋辚心下暗喜,直盼着阮云卿向他示弱,他就可顺着台阶下来,再顺势哄上几句,卖个现成的人情,到时,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听阮云卿对他柔声软语的说好几句贴心讨饶的话了。
阮云卿低头瞧了瞧书册,又抬头看了看宋辚,终于了然一笑,他脱口说道:“我能看完!云卿得殿下教导,一定不能有负殿下厚望,这些书,我就是不吃不睡,也一定在三日内看完。”
宋辚险些栽倒,他憋闷半晌,不由笑出声来,“你啊……”
揉了揉阮云卿的脑袋,宋辚大笑出声,这个孩子,果然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他怎么总是出乎自己所料,这样倔强,又这样……可爱。
宋辚边笑边把那撂书拎了下来,搁回桌案上。他轻咳几声,破开油纸,从那撂书里取出头一册,重新递给阮云卿:“我与你说笑的,这三日,只把头一册看完即可。”
阮云卿愣了愣,如今他早已习惯宋辚一时一变的态度,闻言也未多想,只笑着点头,说一定看完。
宋辚又续道:“别总顾着看书,记得吃饭,记得睡觉,别又看一个晚上,天亮了都不知道。”
阮云卿挠了挠了头,把书掖进怀里,腼腆笑道:“就那一次,殿下怎么到如今还记得。”
又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阮云卿想要起身告辞,宋辚却与他一起站起身来,“我和你一同前去。”
阮云卿吓了一跳,他停住脚步,惊道:“去,去哪儿?”
宋辚但笑不语,拉着阮云卿出了寝殿,一把抱起他来,说道:“当然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了。”
阮云卿急忙挣扎,连说不可:“那地方脏,又晦气,殿下千金之体,怎么能去?”
宋辚轻笑一声,也不答话,将阮云卿牢牢箍进怀里,飞身上了屋檐。
破军和莫征长叹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个无奈苦笑,跟在太子身后,小心护持。
有了上一回去见赵青的事,阮云卿这次也多少了些准备。心里依旧怦怦直跳,他倚在宋辚怀里,靠着他有力结实的臂膀,听风声过耳,眼前闪过无数的琉璃瓦,心头只是暖洋洋的,真恨不得这时间能过得慢些,再慢些。
转眼到了回春堂。这地方虽属皇城,却是个人人避讳的所在,地处皇城西北角,在城墙的拐角处,靠近永安门附近,平时少有人走,极为偏僻冷清。
此时已是十一月初,天气已近隆冬,前日飘了几点雪花,更添了几分寒意。一弯弦月如钩,点点繁星坠在黑沉沉的天上。
夜风袭过,阮云卿打了个哆嗦,他连忙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又往宋辚身上瞧去。
今日出来的匆忙,宋辚身上只穿了一件银灰撒金对襟织锦长袍,外面也没有来得及披件大氅。
阮云卿一面埋怨自己粗心,一面解下身上穿的这件泥青色常服,“都是我大意,这么冷的天,也忘了给殿下带件斗篷,我这衣裳是才洗的,殿下别嫌腌臜,暂且穿上,避避风寒。”
说着话阮云卿已走上前去,踮起脚尖,将手里的衣裳抖开,给宋辚披在身上。
一阵温暖的气息笼了下来,宋辚还未反应过来,阮云卿已将衣裳搭在他肩头,双臂一圈,拢着那袖子,慢慢顺到他胸前。两个人对面而立,阮云卿怕衣裳滑下来,小心将两只袖子交叉系紧。
衣裳上还带着阮云卿的味道,清清淡淡,很干爽的味道,就像阮云卿的人一样。
宋辚轻轻嗅着,眼睛一直放在阮云卿的脸上,看着他仔细而认真的做着每一个动作,直到他觉得满意,直到他确认自己不会再冷了,才笑着点了点头。
宋辚觉得温暖极了,不只是身体,就连一颗心都是暖的。
阮云卿身上就只穿了一件常服外袍和一件里衣,外袍给了宋辚,他自己身上就只剩下那件棉制里衣。阮云卿的身形本就瘦弱,如今没了外面的衣裳,越发像瘦脱了一层似的,单薄得可怜。
每逢有夜风刮过,阮云卿就冷得瑟缩发抖。然而宋辚心里却想:就算如此,这件袍子我也不会还他。这是他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了。
宋辚轻轻一笑,他伸出手来,牵着阮云卿的手,捂进自己怀里,“可是冷了?我给你捂捂。”
阮云卿脸上一红,答道:“不妨事。小时候家里穷,我挨饿受冻都是惯了的,殿下的身子才好些,还是不宜受寒为好。”
他这样一心想着自己,宋辚心里实在是受用得意得很,欣喜之余,又怕阮云卿真的冻坏了,忙牵着他的手,迈步进了回春堂里。
说是回春堂,其实就是个小小院子,孤零零的立在城墙底下,周围的建筑都像避瘟神似的,离它远远的,从黑暗夜幕里看过来,这座院子越发显得孤单冷清,人一靠近,就觉得无端端多了几分寒意。
回春堂里只有三间正房,穿过天井里的空地,走不了十步,就进了屋里。
正当中一间屋子就是搁死尸用的。阮云卿和宋辚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恶臭,阴冷的空气里夹杂着尸体腐坏的气味扑面而来,那股子异味熏得人直犯恶心。
阮云卿连忙掩住口鼻,也不知是不是夜深了的缘故,他总觉得一进回春堂里,就比外面冷了许多似的。
这地方常年收容那些贫病交加的将死之人,凡是来这里的,除了那些等死的内侍宫女们,就是已经死了,等着练化的死尸们。
大概是常与死亡为伍,回春堂的整个院子都带着一股垂垂颓败之感,这间屋子也是如此,屋檐房顶也不知多久没修葺过了,缺梁少瓦的,人站在屋里,往顶棚上一看,就能直接穿过屋顶,看到外面的惨淡星光。
阮云卿有些害怕,他在内学堂时,海公公没少拿回春堂和涣衣局吓唬他们这些才刚入宫的小太监。什么新闻轶事、鬼怪传闻,总之什么吓人跟他们说什么,弄得阮云卿他们,一提起回春堂来,就闻之而色变,简直比洪水猛兽还要害怕。
小裴还没有过来,阮云卿就停在屋门口,不敢进去。
这可把宋辚高兴坏了,总算能看见这孩子有样怕的东西了。若不是今日亲眼见着,宋辚真以为阮云卿天赋异禀,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呢。
宋辚咳了一声,心里暗暗盘算,也不知一会儿,能不能把他吓哭了。
好想看阮云卿一面哭泣,一面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到时候,自己也就有了将他搂入怀中,柔声劝慰的理由。
阮云卿不明就里,转头看了宋辚一眼,见他正弯着眉眼,笑着看自己。
宋辚笑时总是凤目微弯,一双桃花眼里像蕴着点点星光,他薄唇轻抿,略向上挑,就连那上翘的弧度,都好像谱上了欢快的调子。
阮云卿最爱看宋辚微笑时的模样,他笑得那样好看,阮云卿觉得,自己心底里的恐惧也被那笑容冲淡了不少。
心里笑话自己,明知道海公公的话都是故意吓他们的,他还这样草木皆兵,以后可怎么办大事呢?
慢慢缓了口气,阮云卿迈步进了屋里。
宋辚那里还眼巴巴地等着,眼见阮云卿昂首进了屋子,刚刚那点害怕全都一扫而空。
心中失望已极。宋辚气愤半晌,又好笑起来,他轻叹了一声,也只好跟在阮云卿后面,进了回春堂中。
第66章 猜测
袁佑姜的尸身就摆在屋子正中,回春堂里向来无人看管,凡有人进来,都一概随他自生自灭,像袁佑姜这样的杀人凶犯,就更是无人理会,司礼监的人将他拖到此处后,就匆匆离去,生怕沾上一身晦气。
屋子里黑漆漆的,也没有灯火。多亏了房顶破败,露了不少月光进来。白蒙蒙的月色也添不了多少光亮,只依稀辨得清脚下道路,不会踩到死人也就是了。
阮云卿翻找半天,也没找到什么灯火蜡烛,还是宋辚自怀中取中火折,引燃之后,他们才能勉强看清屋子里的摆设。
灰扑扑的墙面上爬满了蛛网,满地老鼠被亮光惊散,慌得夺路而逃,片刻之后,阮云卿二人,才在那老鼠堆里看见袁佑姜的尸体。
袁佑姜身上只卷着一领草席,他的双脚就露在外面,脸上好歹遮了块布,总算没有让他曝尸目下。
宋辚走上前去,要揭袁佑姜脸上的蒙布。阮云卿一把拉住,拦道:“殿下要做什么?还是我代劳为好。”
宋辚轻轻拍了拍阮云卿的手臂,笑道:“不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下毒杀我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揭开蒙布,宋辚细细端详。袁佑姜的尸身在回春堂里搁了七天,身上早已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所幸脸上没什么大碍,五官长相,还是能分辨得清楚。天气寒冷,尸体倒是没怎么腐坏,只是那浓重的尸气直呛人的鼻子,闻久了实在是难受得紧。
宋辚将袁佑姜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将上回阮云卿所说的几点可疑之处,也都仔细看过。他放下蒙布,站起身来,叹道:“这人生前,准是个风流人物。”
阮云卿不解,宋辚指着袁佑姜的手指,解释道:“你瞧他右手中指上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握笔所致。听你上回提起,他屋中桌案上摆满了笔墨纸砚,你还说他那封自白书上的笔迹,笔力遒劲,字迹潇洒。他长相俊秀,又调得一手好香,女子见了,谁不喜欢?想来为此与他亲近的宫女们不在少数,那方罗帕,没准就是由此而来。”
袁佑姜的确面目俊秀,身材颀长,听小裴口中所言,他性情温和,人又落拓不羁,颇有几分豪气,如今细想起来,这样的人物,再配上诸般技艺,想来也的确是风流洒脱,十分讨女子喜欢的。
阮云卿蹲下身子,把袁佑姜身上的草席重新卷好,问宋辚道:“殿下看了许久,可发现了什么?”
宋辚沉思半晌,说道:“与你上次说的一样,我也觉得这个袁佑姜,死因并不是自尽那样简单。”
阮云卿点了点头,“的确。若说自尽,他这衣裳可穿得太奇怪了。可若说有人杀他,那杀他的人,又怎么会放任他身上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宋辚不禁失笑,他瞧了阮云卿一眼,语间颇有几分得意,“你当人人都像你这般心细,能连这样小的细节都不放过?我听莫征说,他也是经你提醒,才发现了症结所在。若袁佑姜真是被人所杀,那个杀人真凶只顾着在屋中布局,对尸体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那依殿下看,是什么人想杀袁佑姜?”阮云卿思虑片刻,盯着袁佑姜的尸身,垂首说道:“若按表面上那些证据,袁佑姜被德妃收买,要说杀人灭口,也定是德妃所为了。”
宋辚摇了摇头,“不一定。此事绝没那么简单。袁佑姜背后的主使,也许并非是德妃一人。”
阮云卿点了点头,据小裴所言,因为他的关系,袁佑姜对肖长福极为憎恶,平日里见了面,两个人也都是不欢而散,袁佑姜几次替小裴出头,想让肖长福别再逼迫小裴做那些恶心事,肖长福仗着自己在丽坤宫里树大根深,没少用权势压人,给袁佑姜小鞋穿。
这两人几乎势同水火,他们两个合力为德妃办事的情形,简直是不可想像。
话说到这里,阮云卿突然想起一事,他还从没向宋辚详细询问过。
这话说出来,宋辚准得生气。阮云卿小心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殿下,云卿斗胆,想问你一句话,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宋辚笑道:“有话便说,你在我跟前,多大胆的事都做过了,还怕问一句话么?”
阮云卿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一笑,心里埋怨:不就是相识之初,在宋辚面前说了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么,这个人,还要捏着这个把柄,念叨他一辈子不成?
一辈子?
这三个字在阮云卿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竟钻进了他心里,一辈子,自己真能在宋辚身边呆一辈子吗?
阮云卿敬重宋辚,多日相处,宋辚对他又极尽温柔体贴,无论功课还是日常琐事,他都会一一过问,嘘寒问暖之间,那份亲热关怀,让阮云卿感激之余,心里又难免添了几分愁绪,这样的日子,到底能维持多久,他是愿意一生一世的,可宋辚呢?日后他真能信守谎言,让自己常伴他身边吗?
中秋宫宴后的许诺,如今还言犹在耳,可阮云卿心底还是焦虑难安,他总觉得这样美好的日子来得太过突然,总有些不像是真的。
这些烦恼早就在心头压了好一阵子,如今突然蹦了出来,阮云卿不由自嘲一笑。他再怎么心烦又有什么用,与宋辚的这段关系,从开始到如今,好像都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