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佑帝一脸欣喜,连忙拉起宋辚,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治好了我儿,可是大功一件。来人,赏太医院院使一千两银子,还有朕那件松绿底子上面绣了竹青花纹的织锦锦袍,外加五十匹锦缎,都一并赏他。”
随侍太监听令,忙着人去办。宏佑帝绝口不提刚才之事,好像刚刚闹的那一场,压根就没发生过似的,他让众人落座,又一迭声让人去传戏班子进来。宏佑帝喜得眉开眼笑,呵呵乐道:“来,来,来,都坐,都坐,我儿醒了,今日又正值中秋,真是双喜临门,还不快传戏,咱们好好热闹一场!”
吵了一场,却是这么个结果,众人都觉得好没意思,又不敢扫了宏佑帝的兴,只好恹恹地重新入席,陪着兴致高昂地皇帝一起看戏。
宋辚满心厌恶,真恨不得拂袖而去。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人为了他的苏醒而真心欢喜,他们看见他,心里不是庆幸自己的家人死里逃生,终于躲过一劫,而是愤怒地觉得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那心里,怕是巴不得再毒死自己一次,好让他们刚才谈论的事情,快点成为真的。
宋辚冷冷地扫视园中,这些人都是他的骨肉至亲,可也正是这些人,最憎恨自己。他们不只下毒害他,还在他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算计着要如何踩着他的尸体,去为自己谋利。
刚刚一场吵闹,宋辚全都看在眼里,原本就死了的心好像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心里失望已极,整个人又都陷在冰冷暴虐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好想杀人!
一个身影撞入眼帘,宋辚一颗暴虐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阮云卿正和周俊往园子里抬东西,他人小,力气也不大,抬着一个红木箱子,一点一点地往园子里挪动。
阮云卿瘦小的身子微微弓着,眼睛亮闪闪的,眼神灵活而欢快,即使干着很重的粗活,他也没有因此而露出一丝愤恨不甘的情绪,反而是和同伴一起,卖力的干着活儿。
卑微而又倔强,高傲而又坚韧,眼前的孩子就像一颗发光的明珠,自己发现了他,这一点,让宋辚欣喜不已。
连一个孩子都能忍受命运的刁难,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此时月华满天,一轮明月正当头顶。
阮云卿搁下箱子,抬手擦汗,猛然一抬头,正与宋辚的视线撞在一起。
阮云卿吓了一跳,他刚和周俊被崔太监派去取东西,这会儿才回来。刚刚风云突变,他们全都没瞧见。
阮云卿怎么也没想到,宋辚竟会挑这么个时候在众人面前露面。吃惊之余,他很快镇静下来,细想前因后果,这个时机,宋辚挑的没错,看来今日不只是肖长福,连德妃那里,宋辚也准备动手了。
眼看着阮云卿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到了然,宋辚便忍不住心中欢喜。今日这事,他已放手交给阮云卿,宋辚心中难掩雀跃,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今晚阮云卿到底能带给他怎样的惊喜。
再转回头,宋辚心中已是一片安宁,即使虚与委蛇,也不再是满心憎恶。他与大皇子寒暄,又恭敬地回答了皇后的问话,对于舒贵妃的殷勤问候和德妃的冷嘲热讽,宋辚全都能应对自如,举止潇洒随意,一派君子之风,看得大皇子满肚子的嫉恨,险些酸倒了门牙。
不得不说,气度这个东西,不是想学就能学得来的。有人天生就风姿秀逸,举手投足自带三分随意,七分洒脱。而有的人,即使费尽心机地照着学,也不过是邯郸学步,不仅连皮毛都没学到,反而连自身那点特质都给丢了。
宋轩咬牙暗恨,自己明明是长子,母亲的地位仅次于皇后。想当年皇后多年未产下男婴,险些被废,要不是太后一力保她,自己的母亲早就取而代之。若是当年母亲成了皇后,自己也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如今也就不用事事掣肘,干什么都被宋辚压了一头。
气了半晌,宋轩又得意起来。宋辚空有嫡子的身份又有什么用,朝堂之上,还不是外祖父的天下,等刘同志仕回乡,太子一派群龙无首,朝中只剩下贺太傅一人,到时他独臂难支,太子在朝中可就真的成了孤立无援了。
哼,那个时候,谁当皇帝,还真是说不准的事呢。
宋轩暗自发狠,德妃也气得咬牙切齿,皇后心里烦乱,一众嫔妃皇子们,也全都揣着一肚子的心思,无心宴席。席上只有宏佑帝一人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乐颠颠地瞧着戏班子唱戏。
今日共点了三折戏,头一折是关公戏,一个涂了油彩的武生手使一把青龙偃月刀,在搭就的戏台上耍得呼呼生风。
开场便是热闹的打戏,宏佑帝看得高兴,戏散了还犹自回味,意犹未尽地感叹了几句,便让奴才备下重赏,赏那唱戏的孩子。
此时已近亥时,天渐渐冷了。将残席撤下,换了干鲜果品和各色点心,小太监们奉上香茶,众人看了一出戏,情绪也缓和过来,慢慢把刚才的不快放下,专心看着台上。
第二折戏是救风尘,说的是一个青楼女子,为救自己被骗的朋友,千里迢迢赶去救人的故事。
虽说东离朝民风朴实,对于女子也不算苛待,走在街上,能看见不少女眷当街叫卖,卖些针头线脑、零碎东西来贴补家计。可这唱戏的营生,是下九流,类同娼妓,良家女子是绝不会去做的,因此登台唱戏的,全都是男子。
救风尘是旦角戏,唱戏的自然也是个男子,他模样俊俏,身形单薄,穿了一身鲜亮行头,在台下挑一句高腔,将手中的水袖一扬,脚下如风,如行云流水一般上了戏台。
开口便唱:“满愁怀,心间闷,进退无门。”
头一句便驳了个满堂彩,众人都赞叹,这鸿庆班真是能人倍出,这个唱旦角的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把声音就像黄鹂出谷,清脆动人,日后准能唱成个成名角儿。
宏佑帝更是看直了眼睛,那唱旦角的男子一身华丽戏袍,头上戴着盔头,亮闪闪的一片,他脸上画了重彩,一脸的米分白,眉梢略向上挑,一双单凤眼更是别有风情。
明知是男子,可他举手投足之间,却一派女儿之风,口中莺啼婉转,道白动人。细看之下,竟比一般女子还要妩媚娇俏。尤其是那旦角的一双眼睛,竟像活了似的,眼波流转,眼神儿往宏佑帝身上一搭,宏佑帝便觉得浑身都酥了,真恨不得扑到台上,把那人搂在怀中。
一双眼死死盯着,宏佑帝连眼皮都不会眨了,就那么紧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戏正唱到高/潮,众人也看得全神贯注。只见那男旦满场翻飞,蝴蝶一般。唱着唱着,他猛然间激灵一抖,紧跟着便是一个抢背,朝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众人都奇怪,这出戏是唱功戏,虽有动作,也不是这个动静啊。这抢背是老生才有的动作,一般都是所演人物受了重大刺激才使的绝活,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娇滴滴的男旦身上。
宏佑帝也觉扫兴,正看得得趣儿呢,怎么突然露怯了,白费他一腔怜香惜玉的心思。
当时就把脸撂下了,“怎么回事?”
皇帝动了怒,鸿庆班的班主吓得魂都掉了,人抖成一个儿,连步都迈不开了。
怎么回事?他哪知道去!这唱戏的孩子可是他们戏班子的台柱子,登台唱戏也有个五六年了,从没出过差错,谁知道这是怎么了,唱得好好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班主都要疯了,抖了半天,才想起救场来,刚要让后面的戏顶上,就见台上的男旦一个鲤鱼打挺从戏台上打横蹦了起来,跟乍尸似的,又直挺挺的站起来了。
那男旦站起身后便双目发直,连打了几个摆子,猛然转了腔调,他再一张嘴,在场众人全都觉得后脖梗子直冒凉气,浑身上下的寒毛都乍了起来。
这,这还哪是救风尘里的赵盼儿,这男旦说话时的声音口气,活脱脱就是赵淑容的样子。
第54章 诉冤
夜风袭来,刮得树上的枯叶哗哗直响,此时已是深秋,夜晚风凉,刮在人身上,已有些瑟瑟寒意。
猛然刮过一阵旋风,灯影在风底下晃了三晃,戏台上的人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神情哀戚,满目愁怨,他往宏佑帝跟前一跪,像被什么压制着似的,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臣妾赵素娥,求陛下申冤!”
“你,你……”
宏佑帝心中恍惚,愣怔了半晌,也没有想起赵素娥是谁。
皇后等人惊疑不定,宏佑帝不记得,她们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素娥乃是赵淑容的闺名。真亏了她与宏佑帝夫妻一场,儿子都生了,皇帝却连她的名姓都没记住。
那男旦口称是赵淑容,神情举止、说话时的腔调又与她一般无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突然以这样诡异的形式出现在中秋宫宴上,此情此景,真让人毛骨悚然。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鬼啊!”
紧跟着园子里的灯火烛台全都应声而灭,黑暗笼了过来,清冷月光洒在人身上,非但没有缓解这恐怖的气氛,反而给男旦的脸上投下一抹漆黑的暗影,瞧不清五官,就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立在戏台之上,众人看在眼里,更添了几分心惊胆战。
所有人都懵住了,静静停了半晌,随着那一声哀嚎,园子里顿时乱了,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散奔逃,宏佑帝喊了两声:“救驾!”便出溜到桌子底下,拿桌围子把自己裹严实了,抖得筛糠似的。
德妃也要往桌子底下钻,她做贼心虚,是最怕的,撩开桌围,刚要进去,就被宏佑帝一屁股拱了出来,摔在地上直哎哟。
十五皇子哭得喘不过气来;大皇子宋轩护着舒贵妃,就要往园子外跑;皇后也将十皇子宋轲紧紧抱在怀里,其余嫔妃也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只是跟着众人一并惊慌。
乱了好一阵,皇后才回过味儿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台上那人到底是真的被赵淑容的鬼魂附了体,还是装神弄鬼,想借机生事,还都闹不清呢,这满园子的人就全都炸了窝了,成何体统。
皇后拿过一个茶碗,往地上一掼,茶碗摔的米分碎,发出一声脆响。她沉声喝道:“够了!皇宫之内,成何体统!都静静!肖长福,还不点灯!”
肖长福早要吓死了,他瘫倒在戏台底下,直勾勾的盯着戏台上的人,怎么瞧怎么像死了的赵淑容,怎么看她都像来跟自己索命来了。从身上摸索出金佛,死死攥在手里,肖长福嘴里一个劲儿的念着佛号,哪还顾得上点灯。
郑长春早就候在一旁,人都等不及了。他听见皇后喝令,急忙赶了过来,喝住惊惶失措的奴才们,重新点起了灯火。
宋辚坐在席位上,冷冷看着园中乱象。好戏才刚刚开场,但愿阮云卿的药别下的太猛了,让这出好戏还没开锣,就要散场了。
皇后生怕宋轲吓着,紧紧搂着他,柔声安慰。宋辚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他不禁苦笑,原以自己早就不在意了,没想到还是不行,他一看到母亲温柔的对待宋轲,对自己却视若无睹,心里就会止不住的难受。
轻轻摇了摇头,宋辚强逼自己移开视线,他找了一圈,才在一棵杏树下发现了阮云卿。
阮云卿半蹲着,正神色如常的跟崔太监和周俊说着什么,看那样子,阮云卿没什么大碍,倒是崔太监和周俊都吓得不轻。阮云卿守着二人,连声劝慰,一直到郑长春过来叫人,他和周俊才扶着哆哩哆嗦的崔太监,一同去点灯火。
宋辚突然有些好奇,这个孩子总是如此冷静,是不是这世上,真的什么都吓不倒他?瞧了一会儿,心里暗暗盘算:改天一定要好好吓他一吓,阮云卿哭起来的样子,他还从没见到过呢。
明灯高悬,众人也都镇定下来,把宏佑帝从桌子底下搀出来,安顿好了。皇后手指戏台,高声喝命:“把那装神弄鬼的戏子抓起来!惊吓了万岁,他也别想活了!”
班主早吓瘫了,戏班里的人也唬得抖衣而站,禁卫们冲上前去,就要拿人。
那男旦依旧跪着,嘤嘤而泣。他一甩袍袖,款款朝皇后拜了两拜:“皇后娘娘息怒!贱妾并非有意要冲撞万岁,实在是情非得已,还阳不易,还请娘娘开恩!”
他动作娴静,举止温婉,连一些行动间的小细节都与赵淑容毫无二致,尤其是说话时的神态表情,甚至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众人的心又都提起来了,皇后和孙婕妤更是惊异,她俩与赵淑容最为熟悉,深宫相伴,一起相处了有十来年,对赵淑容说话间的一些小习惯全都熟到不能再熟。
这半夜三更,突然有一个人变成了更外一个人的样子,若不像也就罢了,关键是除了外貌,其他声音、动作、举止等等都一概相同。这戏子头次进宫,年纪又小,以前也绝不会认得赵淑容,如此推断,这样离奇的事情,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眼前这个戏子,真的是被冤死的赵淑容上了身。
这怎能不令人害怕,皇后也觉得浑身发冷,头皮发乍,孙婕妤更是吓得厉害,搂着十三皇子,向戏台上喊道:“赵姐姐别吓我!我可从来没害过你,你要找就找害你的人去,可别吓唬我们母子。”
宏佑帝听了半晌,终于想起了谁是赵淑容。此时他已缓过劲儿来,刚才禁卫们被慌乱的人群拦在外边,来不及冲进来救驾,此时园内安静下来,禁卫副统领陈达又领了一百多号御林军将皇帝团团围住,宏佑帝的胆子也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