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婕妤说了半句就收住,抬眼又看皇后,见她也似有所动,脸上终于不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所思。
孙婕妤心中暗喜,就怕皇后还像刚才似的,压根不理这茬儿,那话就不好再往下说了。皇后皱眉,说明她对赵淑容的事也有疑虑,这样,自己才好趁机扇风点火,在皇后跟前,好好给德妃那个小妖精上点眼药。
孙婕妤叫十三皇子过来,将他抱在怀中,摩挲着他的脸颊,渐渐双目犯红,眼泪湿了眼眶,她哀声叹道:“赵姐姐就这么没了,我这几日每每想起,心里就发凉,竟是整夜整夜都不能安枕。娘娘,我真怕……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得罪了德妃,自己也这么糊里糊涂的没了……轫哥儿还小,我要个三长两短,他在这宫里还怎么活,你看看九皇子,自打赵淑容过世,那日子过得,简直是……”
“行了。”
皇后冷冷开口,不只孙婕妤,连站在桌案前的阮云卿都打了一个哆嗦。
话都说了,断没有无功而返的,孙婕妤咬了咬牙,稳住心神,又道:“我知道,我这话说得放肆。可,可我是真怕啊。德妃越来越胆大,连后宫嫔妃她都敢动手私刑处置。我跟她住在一个屋檐底下,整日提心吊胆的。娘娘也不看看,她如今眼睛里还有谁,今日她敢把赵淑容推下水,明日她就敢把您赶下后位。娘娘再不想法子治她,那贱婢就要爬到您头顶上了。”
皇后听到那句“赶下后位”,霎时变了脸色,她把茶盏掼在桌上,喝道:“住口!这话不可再提。赵淑容的事本宫已派御马监查验过,她醉酒后失足落水,怨不得别人。无凭无据,休要冤枉他人。”
孙婕妤冷笑一声,急道:“娘娘,您怎么聪明一世,如今倒糊涂了。那御马监提督素来与德妃的兄长交好,周青山和冯魁好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他嘴里说的话,哪句是能信的!”
孙婕妤说的又急又快,方才一点克制冷静全都忘在脑后,她拔高了声调,探着身子,急急说道:“太子一案查了这么久都没头绪,焉知不是周青山故意捣鬼,刻意瞒下了重要线索,不然这样筛网似的查,怎么会到现在连凶手都抓不着?什么不知毒物为何,无从查起,依我看分明是周青山故意袒护德妃,才找的托词罢了。毒害太子一事,九成九就是德妃所为……还有赵淑容,她一个弱女子,无人陪伴,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御花园去,娘娘您仔细想想……”
皇后眉头紧皱,轻轻摆了摆手,让孙婕妤不要再说。
孙婕妤所言,十分在理,太子之事暂且不论,赵淑容溺亡一事,德妃决脱不了干系。可证据呢?说来说去,如今没有证据,不管人证还是物证,没有一点能证明是德妃所为。红口白牙,难道只凭几句猜测之词,就去问德妃的罪么?
皇后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就觉得一阵气闷,手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
阮云卿离得最近,急忙上前,不敢用茶水,从风炉里取下陶壶,倒了一碗温水出来,递到皇后手边。皇后喝了一口,孙长福才躬身问道:“娘娘,可要传太医?”
皇后轻轻摇头,“不必了。”
皇后又犯了旧疾,孙婕妤也吓住了,慌忙站起身,在一旁伺候着皇后喝了几口水,这才敢重新坐下。
有宫女送上软枕,皇后靠着,慢慢平了平气息,悠悠叹道:“德妃跋扈,本宫知道。可能怎么办?万岁爱她美貌,近年来恩赏不断,宠爱有加。她兄长手握兵权,戍边有功,连万岁都要忌惮三分,德妃内有万岁宠爱,外面仗着她兄长的威风,越发有恃无恐。你来本宫这里报怨,本宫倒要问你,你打算怎么惩治德妃?万岁那里又可会答应?”
孙婕妤心里凉了半截,皇帝宠德妃宠得没边儿,真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自己手中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按理推测,赵淑容的事跑不了是德妃所为。可皇帝会信么?孙婕妤想了半晌,会信才真是白日见鬼,做梦呢。
越想越觉得后怕,今日的话万一传到皇帝或是德妃耳朵里,那她这条小命儿可就真的悬了。
心里突突直跳,孙婕妤吓得不轻,她拉着十三皇子跪下,求道:“娘娘,千万救我们母子一命。”
眼泪滚了下来,孙婕妤哭得伤心,她父亲是边陲小吏,全靠她聪明会讨好,巴上皇后这条大船,才从一个普通宫女爬到婕妤的位子上。
德妃素来跋扈,连皇后、舒贵妃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她这个小小的婕妤。她住在德馨宫里,日日要向身居主位的德妃请安问好,还要被她百般嘲笑羞辱,连话都不敢大声回一句,陪尽小心,生怕哪点得罪了她,自己也落得与赵淑容一般下场。
这叫什么日子,孙婕妤原本还存了一腔算计,想拿话激怒皇后,让她出面惩治德妃,此时被皇后三言二语,倒勾起一腔伤心往事,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皇后伸手相搀,拉起孙婕妤,又将十三皇子抱到自己跟前,搂着他笑道:“咱们自家姐妹说话,说了也就说了,你还怕我背后告秘不成?瞧你吓得,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不稳当。还不快拿帕子擦擦,也不怕奴才们笑话。”
孙婕妤这才安心,屋里除了自己的贴身宫女,就只剩下孙长福和阮云卿两个,孙长福是皇后的亲信,要是信不过,皇后也不会把他留在身边,贴身伺候。阮云卿就更不必说,十来岁的小娃,能懂什么?就算懂,他也没那个胆量和能耐去掀什么大浪头。
孙婕妤破涕为笑,红了脸道:“娘娘没过我过的日子,自然不知道我的苦处。您宽厚大度,我才敢如此放肆,跟您说两句真心话,换了旁人,我也再不敢的。”
皇后笑而不语,也不再提这茬儿,让孙婕妤坐下,两个人继续闲聊。
第21章 贬黜
“轫哥儿也该开蒙了,你给他预备一下,改天我让肖长福送轫哥儿到御书房里,跟他几个哥哥读书去罢。”
孙婕妤大喜,忙让十三皇子给皇后磕头,“还不谢谢母后。轫哥儿早念着去书房里读书呢,这孩子,最孝顺不过,常常跟我念叨,长大以后,要好好孝顺母后,多为太子哥哥分忧呢。”
“谁用你孝顺,母后有我这个亲儿子,太子哥哥也有我这个亲兄弟,将来自有我替他分忧,不用你们假惺惺地献殷勤!”窗外传来一声暴喝,跟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个红衣少年快步闯了进来。
那少年十来岁的年纪,生得面白唇红,模样俊俏,他一身红色锦袍,外罩一件火炭似的镶毛披风,脚下踩一双鹿皮马靴,手里倒拎着马鞭,一阵风似的进了屋里。
少年神情傲慢,一进屋,就先冷冷扫了一眼软榻上的孙婕妤和十三皇子。
这一瞧不打紧,少年一眼看见十三皇子倚在皇后怀里,皇后搂着他,正轻声细语的说着话,当下顿时火冒三丈,一步迈了过去,扯着十三皇子的耳朵,狠劲一拧,“谁准你倚着我母后的?滚开!”
孙婕妤脸上变色,又不敢喝斥那少年,急得慌了手脚,连声道:“十皇子,你要教训兄弟,我不敢拦着,可你千万仔细着,轫哥儿还小,可经不起你的粗手重脚。”
十三皇子疼得直嚷,豆大的泪珠滚下眼眶,“疼啊!疼啊!哥哥疼!”
十皇子满脸不屑,手下又使了三分力气,骂道:“拧下耳朵就喊疼,哭得脸红脖子粗的,跟个丫头似的,真孬!”
孙婕妤也快哭了,急忙求助皇后,皇后这才轻声斥道:“宋轲,再胡闹就让贺先生打你板子了,还不放开你弟弟!”
宋轲这才放手,朝皇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站起身,安静站了片刻,便又恢复了原形,一脸无赖,扑进皇后怀里撒娇,“娘几天都没去看我,我都想你了。”
皇后笑容可掬,一脸慈爱,抚着宋轲的脑袋,笑道:“娘这几日一直忙着中秋宫宴的事,还有冬日将近,宫里各处取暖、置办棉衣、木炭等物,忙得娘焦头烂额,哪有空瞧你去。你还说,不看你,你就不知道来给娘亲请安么?”
“嘿嘿,我这不是来了,娘,嘿。”
宋轲十分受用,搂着皇后不住撒娇,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夜叉样登时荡然无存,看得阮云卿心中纳罕,暗道:“崔公公说的没错,这个小霸王果然是该躲着些,瞧他变脸变得跟翻书似的,连自己的庶兄弟都能随意打骂,他们这些奴才在他眼里,恐怕更不算是人了。”
孙婕妤看了看儿子耳朵上的红印,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无奈得罪不起,也不敢发作,又站了一刻,才向皇后告辞,带着十三皇子眼泪汪汪的出了漱玉阁。
宋轲正眼也不瞧,孙婕妤出了屋子,他更是没了顾忌,脱了身上的披风,蹬掉靴子,三两下爬上软榻,盘腿坐着,跟皇后说御书房里的趣事。
“贺老头真是烦人,子曰诗云,啰啰嗦嗦,一把胡子了,站着讲了二三个时辰,也不嫌累。嘿嘿,让我和蒋侍郎家的二小子,偷偷往他袍子上抹了好些黑墨,他还在那里撅着胡子喃喃不休,娘,你说可不可笑!”
皇后闻言登时沉了脸,怒道:“胡闹!贺大人是太子太傅,当世鸿儒,天下想投到他门下读书的,有如过江之鲫,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好好念书,还这样放肆胡闹,跪下!肖长福,拿板子来!今日非要好好打一顿,看你还敢不敢了。”
宋轲笑嘻嘻的,毫无半点惧色,他露出七分狡黠,三分无辜,无赖兮兮的望着魏皇后,拉着长音叫道:“娘!我再不敢了,这还不行。”
皇后顿时绷不住劲儿,无奈笑道:“你……哎,娘也是为了你好,你太子哥哥的身子……万一他醒不过来,将来太子的位子,一定是你的,你这样不长进,可让娘拿什么跟舒贵妃和德妃争去。”
宋轲急道:“太子哥哥怎么了?前日不是说,那毒性已经控制住了,再拔几回毒,我哥就能醒了么?”
宋轲一脸焦急,完全出自真心,皇后望着儿子,几次张嘴,却又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太子那里的事不必你管,只要你听娘的话,记住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就行了。”
宋轲不明所以,只是看母亲愁容满面,眉头紧锁,以为她是为太子的身体忧心,不由劝道:“娘别担心,太子哥哥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逢凶化吉,早日醒转。他还答应教我骑射工夫呢,一定不会食言。”
皇后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叹道:“你哥哥自有他的造化,你只要好好读书,多跟你父皇和贺太傅学学治国之道,娘就安心了。”
阮云卿站在窗前,越听越觉得蹊跷,皇后说起太子的口气,和对待十皇子的口气,简直是天差地别。太子晕迷未醒,皇后却好像并不担心,不管是刚才和孙婕妤说起,还是跟十皇子谈论,都是一副无关紧要,平平淡淡的模样。魏皇后面容娇好,仪态端芳,平时说话也是这么一副清冷口气,十皇子没来之前,阮云卿听在耳中,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后来十皇子进来,皇后见了自己的小儿子,那份温柔宠溺,言语关怀,简直像要从每个字之间蹦跳出来一样,和刚刚说起太子时的平淡,实在是相差太多,让阮云卿不得不心生疑惑。
到底怎么回事?
太子与十皇子一样,都是魏皇后所出的嫡子,在太子出生之前的很多年里,皇后接连产育,一连四个,都生的是公主。那时的舒贵妃已为宏佑帝诞下皇长子,若皇后再生不出儿子,按太/祖遗训中所言,她的后位也即将不保。后来总算上天垂怜,皇后生到第五胎,终于喜获麟儿,太子出生之时,举国欢庆,连宏佑帝都欢喜非常。
按理说,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又因为此子,皇后在后宫中的地位更加稳固,于情天理,她都应该更加疼爱才是,为何到了如今,会出现这种不喜太子,却偏疼宋轲的局面?
难道是自己哪里想岔了,才生出了错觉?或者是因为在孙婕妤面前,皇后才故意摆出那么一副平淡的模样?
阮云卿想了半晌,还是想不通其中根源,前思后想,怎么也不得要领,看着眼前的皇后和宋轲,母子二人和乐融融,阮云卿不由替太子心酸:看来不管哪里,都有偏心的爹娘,和不受宠的儿子。
当日收拾完一切,天色也暗了下来,阮云卿和平喜打扫了茶室,这才从漱玉阁出来。
阮云卿在前面走着,平喜则跟在后面,两人沿着漱玉阁前面的甬道慢慢前行,秋风袭来,空气里都是干爽清凉的味道。
才出门口,王长安就领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一见阮云卿,早没了前几日那副客气暧昧的笑容,他板着一张脸,挥手喝道:“阮云卿,从明日起贬你回杂役房去!把腰牌交上来吧!”
那两人闻言就往上闯,押着阮云卿,一把把他身上的腰牌拽下来,推搡着往杂役房赶。
平喜心惊胆战,不用问,这是肖长福见阮云卿不肯就犯,才恼羞成怒,将他贬回了杂役房。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只怕肖长福心狠手辣,不会善罢干休,阮云卿回了杂役房,还不知要受多少折磨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