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
那一段时日正是许妃荣妃等人争宠之时,后宫本就不稳,又兼娘家败落,稍有行差踏错,这后位上坐的是谁便也难说。太后说到这里,倏地住口,忍不住便是一声长叹。。
怀乾于安王府旧事只晓得大概,但于当日宫中异样却记忆犹新,还记得那时每日里如何小心翼翼讨父皇欢心,现下想来,犹觉心悸,不禁目光微沉。。
想起当日艰难,太后亦出了会儿神,渐渐缓过劲儿来,接着道:「怀风本不是你王叔的血脉,便是残了,你姨母顶多受点训斥,偏生你王叔早就恼了她,一口咬定怀风是他亲生,这下便是戕害皇子的罪名,任谁也救不了你姨母。哀家那时自顾不暇,又哪里敢替她说话,只得看着你姨母进了清莲庵。稍后几日,你王叔便迎了慕紫菀入门,尊为正妃。因着你王叔偏宠她,哀家一直当她是个狐媚女子,可那日慕妃进宫谢恩,哀家见了,确是个端庄温雅的,怪道你王叔心心念念要娶她为妃,倒是慕妃,待你王叔淡淡的,敬重有余依恋不足,明明一步青云,却也不见如何欢喜,眉头总皱着,像有什么大不顺心的事儿压在心里。那时哀家只当她痛惜儿子,也没往深里寻思,直到后来得知怀风不是宗室血脉,再一回想,总觉当初疏漏了什么,便将当日在别苑里伺候过她的内监宫人找来审了一遍。时隔多年,那些人里只两个还活着,一五一十说了,哀家才知当日在别苑里,那慕妃和你王叔竟是从未同房过。」
这句话实是大出怀乾意料,不由啊了一声。。
太后亦是摇头叹气,「底下一干人见那慕妃是你王叔带回来的,又生了孩子,只当是你王叔在外沾染的风流姻缘,谁也不曾疑心。慕妃生产后又身体虚弱,便不同房,也没人觉得奇怪。且你王叔待她确是百依百顺,若说他俩没私情,莫说这些人不信,便是哀家当日晓得了,那也是不信的。如今看来,有情倒是不假,却是你王叔一厢情愿多些,那慕妃压根儿便没想着再嫁,只不过你王叔已认了怀风为子,封妃的旨意也下了,她若不嫁,难免揪出这些内情来,到时便是欺君之罪,母子俩性命一齐不保,也只得将错就错罢。」
说着,又冷笑起来,「你看看你姨母干的这些混账事,若她心胸宽些,哪里就惹出这么一起子了,平白害自己被关了十来年不说,还弄得个外人混进了宗室,祖宗颜面都让她丢尽了。若不是念在一母同胞的份儿上,哀家才懒得管她。」。
怀乾万不料暗地里还有这许多辛秘,咋舌之余不免叹道:「既是这样,那慕妃和怀风便是无辜之极……」
话只说了一半便即住口,赔笑着看向太后。。
「皇上这是在怪哀家心狠手辣,为了妹子害死了怀风罢?」。
知子莫若母,太后哪里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冷笑半晌,慢慢道:「哀家何尝不知那孩子冤得慌,只是他毕竟不是皇家血脉,保他性命是小,皇家体面是大。你外祖家既已晓得了他身世,那是再瞒不住的,不杀难平众口,万没有再留着他的道理。再者说,冒充宗室本是车裂之罪,那孩子到底叫了哀家十来年的皇伯母,哀家再是心硬,也不能看他连个全尸也没有。纵使侥幸,先帝赦免于他,以你姨母的性子,一旦自清莲庵里出来,那也没他的好下场,只怕比之车裂更加不如,与其让他活着遭罪,不若让他去了的干净。」
怀乾心知母后说得不错,不由一阵默然。。
太后说了半天,先还强撑着,这时终是沉下面孔,露出一丝哀戚,「那孩子去后,哀家心里也觉难受,每年忌日都让人上香与他。前儿个还梦见他,一身素白,欢欢喜喜喊哀家皇伯母。那孩子性子纯善,便是做了鬼,竟也不怪哀家。」。
她上了年纪,又是生气又是难受地坐了这大半天,精神便有些恍惚,怀乾不敢让她再说,劝道:「母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怀风地下有知,必能体谅的,母后千万不可伤心,若带累了身子,竟是儿子的不是了,没事儿问这些旧事做什么,没的让母后难受。」。
忽地心念一动,便想将怀风仍活着的事儿说出来,然再一思忖,到底没有出口,只又哄又劝了半晌,终于哄得太后破涕为笑,这才告退了出来,待出得仁寿宫宫门,正要往东宫里去检视太子课业,忽见秦元凤一溜小跑着过来,到了跟前,禀道:「皇上,礼部田尚书来报,北燕使臣今日已行到冀州左古镇,后日辰时左右便可抵京,礼部几位大人欲将这一行人安置在四方馆,问皇上这般可否妥当。」
怀乾脚步一顿,「田守珍现下何处?」。
「便在勤政殿外候着。」
「叫他来御书房见朕。」
「是。」
「再去传安王过来。」
「是。」
身形一转,去了御书房。
这一日清晨,九城巡防司早早遣出人马巡视四下街巷,清出一条道路,到得辰时,北燕使臣一行浩浩荡荡入了京来。
因燕主求和之意甚诚,此次备足了礼品,随性之人便也众多,除正使之外又有两名副使,一路高头大马地行来,引得京中百姓俱来围观。。
怀风混在人群之中,见使者一行进了四方馆方才回转茶庄,一进门,便被父亲叫到屋里,道:「你有什么东西便紧着收拾好,咱们明日就启程往扬州去。」。
怀风吃了一惊,「怎的这般快?」。
阴七弦望他一眼,「你这孩子,莫不是过糊涂了,昨日已是过了端午,再不走可就误了迎亲了。」
怀风这才省起已在京中住了足有一月,可不正是自己日日同怀舟厮混,竟将日子都给混忘了去,一阵尴尬,尴尬之余,又颇为不愿就此离去,随即省起北燕使臣一事,忙忙道:「爹爹,你同大哥先行一步,我晚两日再去追你们。」。
恰这时阴寒生进来,眸光一黯,瞬即平复,笑问:「这又是为了什么,咱爷儿仨一起上路岂不便当,做什么又分开了去?」
怀风本想瞒着他们,但见父兄两个俱不甚赞同,料来不说清楚两人便不能应允,只得合盘托出。
「爹爹,我听说这次北燕使者前来求和,备得礼品甚是丰厚,里头有对千年雪参,世间罕有,吃下后虽不致长生不老,可延年益寿的功效却是不假的,且雪参性温,比之人参的燥热更宜入药,若能弄来一支,于您身子大有好处。」。
阴寒生本是猜测他不舍得不见那人,一阵不悦,但听原来是为另一桩事,当即神平气和起来,笑道:「这倒真是桩要紧事,不过也不致为此推迟行程。咱两个今晚便潜进北燕使者居处去,拿了东西便走,明早刚好上路,岂不两不耽误。」。
「今晚可不行。」
怀风大摇其头,道:「这样一份重礼便在北燕国中亦属珍贵,定然严加防护,且又是为求和之用,难以下手不说,一旦在京中丢失,北燕使臣必然禀与朝廷知道,届时人尽皆知东西是在熙朝境内丢的,实是大大伤了熙朝颜面,说不得明日城门也不会开,满城搜寻这样东西也不一定,咱们岂不是陷在此处脱身不得,最好是等北燕使者递了国书后献上礼品,一应宝物都入了皇宫内库才好下手。我幼时常在宫里玩耍,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库中最是清楚,手到擒来不说,且东西丢了后为防失了颜面,朝廷上下断然不会声张,只能私下里细细查访,届时我将那雪参配成药丸带在身上,谁又能想到里面掺了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带出城去才好。」。
他说得甚是在理,阴寒生不好反驳,但留他一人在此总不放心,听后便沉吟不语。倒是阴七弦,深知儿子一身武艺已然罕有其匹,于这京中守卫当真不用放在眼里,全不同于深入北燕时的凶险,略一思索便即应了,「也好,你自己小心就是。」不忘嘱道:「这茶庄里上下伙计都是咱们内堂弟子,很是得用,你行事时若需帮手,叫上他们即可,我同你大哥明日便先行一步,你自己估摸着行程,莫要误了回家的日子。」
停一停,又道:「生死有命,不必过于强求,我活了这般年纪,已比先祖们多出许多,并无不满,且你配的那生脉散我吃着就很好,便没这雪参亦于性命无碍的,你此次能得手自然是好,便偷不着也没什么,只需平平安安回家就是。」。
怀风端肃听着,应道:「是。」。
见父亲已无其他嘱咐,这才又笑起来,「爹爹放心,我定然能全身而退,绝误不了回家闹大哥的洞房。」
他两人商量已定,阴寒生亦不好再说什么,叮嘱了几句务必小心的话,又把分堂堂主招来好生嘱托了一番才罢。
因翌日便要送父兄启程,这一晚怀风便不再偷入安王府,只写了张短笺封好,到街上寻了个小乞丐,塞给他两个钱,叫他送去安王府里名叫武城的人手中,料来武城见着封皮上那一行字,该当晓得转交怀舟,自己便留在了茶庄里帮忙整理一路上所用之物。。
翌日,阴七弦、阴寒生带了文斌等人一同南下扬州,怀风一路送到城外妫水河畔,眼见父兄远去才打马回来。
这一下他身边无人在侧,难得的不用提心吊胆,回城后便先往定远府里来,两人好生笑闹了一通。
酒足饭饱之际,定远扯住他道:「我爹娘得知我出息,心下欢喜,前日来信叫我回去,我已禀明皇上讨了旨意,待我成亲,便要带着娘子一道回去南越了,日后咱们再见面可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啦。」
怀风亦觉伤感,但随即想到,南越距湘鄂之地反倒比京城更近些,自己日后大可前去南越游玩,且那里并没多少人识得自己,两人见面反倒容易,当即又欢喜起来。。
第一二六章
因隔了一晚没去,这日夜色方临,怀风便早早回了屋,换上玄色衣袍,溜出茶庄直奔安王府。
此际不过戌时,王府中下仆走动甚是频繁,怀风缩在花园之中等了一会儿,方趁无人之际悄悄越进了怀舟那小院,一进来便见门窗大开,屋中灯火明晃晃的,映出书案后的怀舟,似正思虑什么,眉头紧拧面色不虞,大热天的,看了竟让人无端端心下一寒。。
「哥哥。」
怀风直觉有异,轻轻叫了一声,见怀舟猛地抬头看过来,双目中射出一缕精光,便好似见了大罗金仙般的惊喜莫名,不由一愕,暗忖不过一日未见,怎的看见自己便欢喜成这样?
纳罕之余又隐隐生出股甜蜜,快步走进屋里,正要说话,却见怀舟疾步过来捉住了自己手臂,「我等了你足足一日。」
怀风见他口吻少见的焦虑急促,心下甚是过意不去,便要解释昨日因何没来,然不待他开口,怀舟已急急道:「太子鸿昀中毒,危在旦夕,宫中御医已然束手无策,你赶快同我进宫去,千万想法子救他一救。」
怀风吓了一跳,「鸿昀中毒?怎么回事?」。
怀舟哪有闲情同他细说原由,见他面具戴得甚是妥帖,便不容他说话,拖了怀风便向外走,「路上再同你说。」
大步来到门口,拉开院门向外面几名亲兵喝道:「备车进宫。」。
他这院子连府内之人都进不得,却冷不丁拖着个生人走出来,几个亲卫不由都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各去备车唤人,不多时两人便坐进安王府那辆黑漆四辕的马车里,二十余名亲兵前后护卫着,风驰电掣般向宫中驶去。
这马车宽大,两人并肩坐着也不觉挤,怀舟一路便没放开怀风手臂,捡着紧要地方说道:「太子今早晨课后进了几块米糕,用完没多久便嚷头晕犯困,伺候的宫女当他晚上没睡好,服侍着又躺下,谁知这一睡下便再没醒过,晌午时方觉出不对来,赶忙去请太医,医正张济凡诊视后说是中毒,同掌院太医秦澄一道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拿去验了,什么也验不出来,掰碎了喂鱼,那鱼却都翻了白肚。现下太医院里七八个医正都守在东宫,忙活了半日也找不出解毒之法,只能先灌了甘草绿豆汤下去,再用人参吊住了性命,余下便无法可想了。皇后已是急得昏过去一回,我本在宫中同皇上一道陪着,想起你或许有办法,这才回来等候。」。
怀风越听越惊,反握住怀舟右手,「可知是谁下的毒?」。
车中只小几上放了樽琉璃盏,里头烛火随着车子颠簸一明一灭,昏黄灯光下映出怀舟铁青面色,「太子脾胃虚弱,这几年的膳食一向由御厨里两个厨子单做,我将这两人拘了来问,却均说那糕点不是他两个做的,只道今早给太子预备的点心是百合甜汤并一笼水晶包,为东宫送膳的几个内侍也说送的是这两样,并没见过米糕之属,可伺候太子的几名宫女却说拿进殿来的乃是甜汤并一碟米糕,并没见过什么水晶包。」
怀风脸色亦跟着发青,「有人在东宫之内动手脚?」。
怀舟冷冷一笑,「问过这些宫女内侍没多久,伺候太子笔墨的一名宫女便死了,双手握住匕首扎进心口,瞅着像是畏罪自尽,只那匕首扎得极深,□时颇费了一番功夫,绝非一个柔弱女子能刺得进去的。」
停一停,又道:「那宫女原是伺候郭淑妃所出二皇子鸿信的,进东宫不过一年。」
怀风心念电转,试探问道:「你怀疑是东宫中内侍所为,嫁祸栽赃郭淑妃?」
怀舟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道:「东宫中内侍共计十六人,除了两个与太子年龄相仿做不出这等事体的,余下均叫我拘了起来严刑拷问,其中一个指认管茶水的太监名叫夏福的曾往太子寝殿窥探,我叫人上了大刑,那夏福熬不住咬舌自尽了,搜他私物,从柜子中翻出了一小瓶粉末,拿给太医,却谁也不识得是甚,倒进水里给猫狗舔过,均是先昏睡过去,不久便死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