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南安王旗帜下,一身深青锦袍的年轻王爷面上笑得非常优哉,双手捧出黄色的卷轴,缓声道:「皇叔恕罪。小侄奉皇上之令,星夜兼程,下江南来为圣上宣旨。」
圣上的名字抬出来,那是人人都震愕了。
还不等大家从这阵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南安王就展开了卷轴:「燕王爷,接旨吧。」
燕王一跪,那是六王、九王立刻掌握了整个王府的局势。
萧珩慢慢等着看这两个家伙究竟卖了什么葫芦药。
难道说,永瑜帝打算就这么动手了?看这个阵势是极有可能,趁着燕王还来不及连络朝中势力,用六王、九王两府的兵力率先下手,不是没有胜算。
但是……要怎么落实燕王这个罪名?
想及此,抱着柳秋色那手不禁收得更紧。
如果是要连柳秋色一起给斩了,那是说什么都要冲杀出去。
想到这里,九王已经慢慢悠悠,拖拖拉拉地念了一大串什么奉天承运一类的狗屁官腔话,终于进入了正题。
「……着,帝封璿京都守,先帝敕封燕王爷,素行不端,私行不俭,强抢民家男女,收为己用,扰民安生,是为非端,念先帝眷顾,着留其封号,褫夺三邑。」
听到只有这样,燕王爷都要偷笑了。
萧太后与永瑜帝筹谋了那么久,如果只判他一个褫夺三邑采户,那是纵虎归山,贻祸无穷,要不了两日,他就整顿兵马,直直打回上京去了。
但是,九王还没有念完。
「……前朝奉先帝之敕命,领兵攻打天隽一朝,功威彪炳,遗芳千古,唯,先帝命王爷屠灭天隽满朝,王爷却私留天隽太子秋如意,匿为脔宠,此为欺君瞒上。」
念到这里,已经有人去到后面把王府家人都给拉到院子里来了,燕王见到自己儿子给押着出来,方才知道九王是有备而来,恐怕今天运数极凶。但是他还来不及继续思考对策,这边有人从不知道哪个院子里押出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那边九王爷滔滔不绝地念了下去。
「……勾结玄仙教魔人,兴风作浪,残害忠良,扰乱民生,暗怀不轨,包藏祸心,是为结党营私,心有不忠。眼前满院子玄仙教教众,就是人证。」
九王脸上的笑,那是一个如有春风。
「眼前皇叔与玄仙教众一言不合,闹窝里反,狗咬狗一嘴毛,那是真有其事了。看看秋如意也拉出来了,嗯,这就这么解决吧。」
一瞥手上圣旨,念道:「着,赐死天隽朝前太子秋如意,燕王爷满门回京候审,抄检王府,府库充公,若有不从——」
「慢着!」燕王声若洪钟,早看见了不远处的萧珩和柳秋色二人,心知六王、九王不知收了萧珩什么好处,找了个小少年来充当秋如意要斩了,这口气怎么样也咽不下去,昂起头道:「九王!秋如意——」
一个音还没有说完,端平旗下的六王眼睛一眯。
刷!
啪擦。
整个王府,只剩下死寂。
而六王已经稳稳的坐在马鞍之上,好像刚才全没有移动过半步。
琥珀色的瞳仁晶莹,冷冷映现着燕王爷颈子上的一条红色缺口。
九王满面笑容,语气悠哉,慢慢的把剩下的话念完。
「——若有不从,得斩立决。钦此。」
最后一个音落地,押着燕王家人的兵士手起刀落,一时间满院哀号,惨绝人寰。
这是要灭掉燕王全族的意思了。
「教主快走。」
薇子其不知何时到了萧珩身边,低声提醒。
萧珩也知道此时是趁乱遁走的最佳时机,也不多说,身形一纵就鬼魅般的消失在夜色里。
至于六王和九王,那是睁眼闭眼,总之一个鼻孔出气,当然放水让他给走了。
玄仙教天风、天微、天明三堂本来都是轻功高强的好手,唯萧大教主是瞻,既然萧珩人也救到了,跑也跑了,那他们自然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几个闪身,大批教众,消失得一个不剩。
◇ ◇
「……成了,我柳秋色又不是女人,你没必要拿那张脸对我。」
璿京城内的客栈,柳秋色泡在小二抬进房内的浴桶里,昏昏沉沉,真想就这么睡过去。
这已经是萧珩闯进王府把他救出来的第三天了。
那夜他后来昏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概不知,等到懵懵懂懂的醒过来,身体也给萧珩清理干净了,换上了崭新的衣袍,身上的伤口都换过了药,体内的春毒也驱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燕王府的一切都成为一场噩梦。
这桶热水,那叫一个人间天堂啊!
一切事情都非常美好,只除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现在坐在床边的萧珩。
也不是说萧珩不能坐在那里,更不是说萧珩不能出现在这里,毕竟是萧珩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燕王府里带出来的,对救命恩人要有点最起码的感激,虽然根据经验,这种感激到后来都会变成无可救药的麻烦。
只是萧珩三天以来,要说对他的态度那是千依百顺,但总拿着那张欲言又止、愧疚心疼的脸看他,看个一眼两眼还好,看久了,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至于要怎么从萧珩那张死人脸上看出表情?他柳秋色就是看得出来,不想解释。跟这人认识这么久,打打杀杀、你恩我怨那么久,想要看不出来也难。
说到为什么拿那张脸看他……
柳秋色不用想也知道原因。
「你算了行不行?不过也就是我一个失策被他给压了,又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萧大教主,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受够了你那张脸。」
这整段话,最起效的是最后那一句话。
事情实在没有柳秋色嘴上说来那样容易。要知道,翻过来滚过去是压,两个黏在一起滚床单也是压,浓情蜜意是压,严厉拷问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夜他估量着燕王府离玄仙教总坛太远,心忧柳秋色的身体,因此在京里选了间客栈便要小二烧水进来,小二见了柳秋色那张脸还差点儿流口水流到地板上去,萧珩真想一掌劈了他。
看身上残留的痕迹就能看出身体的主人遭受到多残忍的对待,尤其是在给柳秋色清理后面那处的时候,看见燕王塞了什么东西进去,萧珩那张死人脸整个青到鬼气凄厉,目呲欲裂!
那且不提,因为失而复得,心怀愧疚,所以萧珩对柳秋色是千依百顺,听到那句「我受够了你那张脸」,当下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但萧珩那是生来颜面神经失调,怎么调也就是那种阴气深沉,也太为难他了。
柳秋色看他实在辛苦得紧,又好气又好笑,叹口气把身子往水里又沉了一点:「算了,你这脸色我看了发笑。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为何不赴约?你当真以为我会一包粉毒死了你?」
那时候都可以气到内息走火,这时候说来反而显得不怎么激烈,柳秋色实在很讨厌自己的嘴硬心软,萧珩能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燕王府抢出来,他就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更大的部分,也更令他恼火的部分,就是他居然没办法真的对这张死人脸发恼……意思是说,自己……在乎这个人?
柳秋色脸色青了一青。
萧珩的嘴唇动了动,斟酌再三,才想起那个他打出生就没有说过的字眼该怎么发音。
「……对不起。」
啊?
柳秋色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珩说对不起?
萧珩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怎么发音?
「柳二公子,让你受苦了。」
每一个字,都含有深深的自责在里头。
每一个字,都像是最心痛的忏悔,敲动着对方脆弱的心弦。
「我以为……以为你还是活在深宫里面的秋如意,我以为你还是会不择手段只求自保的王族,我以为……梅若兰说得对,为了我们之间的事情,江湖上已经闹到不得安宁,闹到没有一个容身之地给你,你这么讨厌邪魔歪道的人,被昔日的同道当成了牛鬼蛇神来追杀,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有办法可以回到正道,你也当然照做不误。我都可以理解。」
柳秋色静静的听着。热气氤氲在他们之间,萧珩的声音里好像也沾上了水雾,朦朦胧胧。
「……我到五里亭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宁愿你在,我宁愿你把那包毒粉下到了酒里面,我宁愿是我被你杀死,你回到你的正道……我只要你平安。柳二公子,我可以不计较你刺在我胸口那一剑,可以为你大闹坤明宫,都没有关系。这几天官榜贴了出来,说我刺杀太后未遂仍在逃中,很快会有官兵来追杀我,你跟我在一起不安全,但现在这个情况,你回到正道那边也 不安全……」
从腰间抽出他那把不离身的长剑,倒转剑柄,平平递出。
「你和正道的恩怨,只起源于你在观音岭上救了我,你没有伤过他们一条命,现在杀了我,回到正道去,他们会感激你,不会再为难你。太后那边,既然六王已经拿了一个人充作秋如意抵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秋如意这个人了,你也可以平安。」
萧珩站了起来往前走几步,让长剑的剑柄刚刚好对着柳秋色,剑锋却遥遥对着他自己的心口。
只要柳秋色接下剑,连内力也不需要运上一点,轻轻易易,就可以夺走萧珩这条命。
「五里坡上,是我负你。这一剑下来,你不负我。」
燕王府里宁死不屈的固执,就是心意最坚决的表示。即使萧珩这般无心于情爱,也知道这份心意,就是海枯石烂。
柳秋色抬起脸,由下而上望着那双他曾经好几次在里面迷失的黑色瞳孔。
这个人……
这个人啊……
不顾身上未着寸缕,柳秋色哗啦一声从浴桶里面站起了身来,伸手不是去接剑,而是越过那把青锋,双手往两边拉开了萧珩的衣领。
蜜色的胸膛上,[书香]正正在心口的位置,一个新愈的疤痕,破坏了光滑的肌肤。
同样的位置,柳秋色的胸口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疤痕。
同样的力道,同一把剑,同一双手,同一时间,留下了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剑疤。
柳秋色的手轻轻的覆盖上去。
「……把剑放下吧,萧珩,不然我就再钉上两个一模一样的伤。」
清冷如仙的眼瞳移上萧珩的脸,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秋波微荡,美目里仍是夺人心魄的光华:「你猜对了一部分的我,我不要你平安。」
一手飞快夺过萧珩手里的剑,眼睛没有离开萧珩的双眼,单手一甩,长剑稳稳的插回了萧珩腰间的剑鞘!
「——听明白了,我要与你同生共死。」
萧珩心中大动。
低头下去,甚么也没想,就夺取了柳秋色微张的双唇。
心意相证,天雷勾动地火,需索当然翻江捣海了起来,肆意索求着对方口中的甘美,唇齿间的暧昧,彼此交换呼吸,仿佛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