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换了,楼人捧着一盘亮澄澄的银子代付了车资,恭恭敬敬把柳秋色请下车来,迎上楼中准备的车马。车马到了含香楼门前,又是恭恭敬敬把柳秋色给请出车子,拱手抱拳地迎进楼中。
主楼内大堂极为宽敞,中间有个极高的天井,四周栏杆漆着暗红漆色,桌边摆放几盆插枝海棠,有西府海棠、垂针海棠等各种名贵品种,一派富丽堂皇。含香楼楼主风逸华早已闻讯候在里头,一见柳秋色那张清丽无双的容颜,立刻笑着一展折扇,快步迎了上来。
「秋色,你可让我好找!」
风逸华那翩翩潇洒,笑容与海棠相互辉映,极为夺目:「你追去玄仙教主一日一夜,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连个讯儿也没有,我担心你安危,派了几个家人满江南地找你,就怕你着了玄仙教主那大魔头儿的道儿,这番回来,可让大夥儿都放心了。」
见柳秋色眉眼四下一瞟,风逸华观行知意,说道:「其他正派的同道都在东厢里头,兄弟遇上了什麽事情,我自会尽力解决。」
柳秋色顿了一顿。
「……也不是什麽事情。因为一些缘故,我与『毒手荼靡』杜若交上了手,给他暗算了,不知暗器有无淬毒。」
风逸华见他含糊带过,知他是不愿说明,也极有风度便不追问,只道:「这个容易,适才正巧有位高人来访,便是人称毒中之最的『七步死』。会毒之人,自然便懂医理,你随我来,我替你引见引见。」
七步死,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七步死,同样没有人知道他的长相。
七步死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没有人知道。
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成为死人。
见过他的人,都再也说不出话来。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和「毒手荼靡」杜若不一样,七步死甚少涉足江湖,也甚少为非作歹。
他只杀过三个人。
第一个是西陵国上一任皇帝乐光,谥号宝成,是为宝成帝。
宝成帝驾崩,监国太子怀瑾即位,年号永瑜,人称永瑜帝。永瑜帝元年,北方燕然来犯,五十万大军压境玉庸关,举国上下,莫不惶恐,这一年,七步死杀了第二个人。
七步死杀死的第二个人,是北方燕然的大司马大将军,叶元章。
同年,七步死用了一种不知名的毒,放倒了燕然的五十万大军,阻止燕然南侵,保住西陵国江山万里。
七步死杀死的第三个人,也是目前为止最後一个人,是帝封北静王,当今皇上的血缘族亲,当今皇上的同父异母之弟,北静王怀瑜。
七步死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三入三出,静悄悄的摸走了三条尊贵无比的性命。
宝成帝死在太和殿。
叶元章持着燕然战书,死在使节休息的偏殿。
北静王怀瑜死在万章阁,也就是永瑜帝的御书房。
传说,这三个人,从毒发到身亡,行走不能满七步。
风逸华只将柳秋色带到房门口处,轻轻敲门,听得里面传出高傲的嗓音,慢条斯理:「进来。」
柳秋色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轻轻的「咦」了一声。
虽然对方全身罩在黑色的软碧纱斗篷里,但是依稀可以看出此人的身型,比柳秋色略矮一些,身材则是细瘦均匀,乍看之下,可看出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身量。
但是柳秋色不是因此惊讶。
柳秋色惊讶的是,这个人他早已熟识。
即使没有看见斗篷下方的脸孔,但是脑中已经自动勾勒出这人的形貌。
这个人的身分之尊贵,可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刀光剑影之地的尊贵。
「原来……原来凤师兄便是『七步死』。」
那人高傲的嗓音轻轻一笑,咬字清晰,清脆的声音撞击着四壁:「我便是七步死。」
向前数步,靠近柳秋色:「柳师弟,别来无恙。」
柳秋色即使和七步死仅有数面之缘,远远不若梅若兰熟悉,但他知道这人身无武功,拳脚剑法就如一般皇孙公子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可是提到「七步死」之名,那是谁也要退避三分。
「大灾小难不断,那要归咎在师叔祖头上。」
柳秋色想到就没有好声气,多亏他还是极守奉剑门的风度,没有真的破口大骂出来:「为了追我奉剑门的双花环来到江南,梅若兰就把师叔祖的吩咐传到了,前几天和『魔手荼靡』杜若打了一场,不知他暗器上有没有喂毒。」
七步死手臂一摆,示意柳秋色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挽起袖子伸出左手。
「几日之前?」
七步死一边将手指搭上柳秋色的手腕,一边问道。
「五日。」
「……可否一瞧伤口?」
「自然。」
柳秋色袖子再往上翻,手臂中段就有一个已经几乎愈合的浅红色小孔,杜若内立深厚,当时那针插入几乎深及骨头,狠辣至极。
七步死由黑色软丝斗篷内摸出了一套针具,这套针具极为特别,似乎一共有九组,各由粗到细,排列得整整齐齐。
他从第三组里面挑选了一根粗细大约与柳秋色伤口孔径差不多的长针,正正由那已经愈合的伤口插了下去。
「毒已经随着行血散入四肢百骸,但最初接受这毒的皮肉之处还会有较高浓度的残留,杜若奇毒无数,须得从此处才能更精确的判断这事什麽样的毒物。」
柳秋色闷不吭声,血从长针拔出的伤口流出来,滴落在小桌上。
长针上面完全没有沾血,却泛出了幽幽的淡蓝色光。七步死将它拿高,凑到鼻尖嗅闻,半晌说道:「要不是这毒,你恐怕也无法活着见到我。」
「这是什麽毒?」柳秋色一蹙眉。
「玉魄香。」
七步死从怀中取出帕子,将长针擦拭乾净,收回了针组当中。
「玉魄香是非常阴狠的剧毒,每逢上弦、下弦、满月、新月都会发作,发作时犹如万蚁钻心、万虫蚀骨,但好在一开始要不了命,这也是为什麽你这五日当中,什麽事情也没有。」
这麽折磨人的东西,杜若居然淬在寻常的暗器上面,可想而知这人心肠多麽歹毒。
「你除得了麽?」
「可以。」七步死的语气平常,一点也没有把「玉魄香」看在眼里的意思:「虽然玉魄香侵体的速度极快,进入骨肉只用足一刻钟就会牢牢的种在你的血液里头,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就可以把你体内这毒一一拔除,不会留下一丝半点。」
「有足够的时间」实在是一句太打马虎眼的话了。
「要多久?」
「一年。但不是一年里面的每一天,你只需在每一次毒发以後来找我。『玉魄香』这毒,不是什麽难以根治的棘手毒药,只是你需得担待些,柳师弟。」
七步死慢悠悠地整理着手上那一组针,收好放入怀里,在取出金创药为柳秋色敷在针伤上,口中为柳秋色说明:「距离第一次毒发,也不过三四日,我便在这儿多耽几日。往後要找我,你知道怎麽找我。」
「知道。」
柳秋色微微点头,算是谢过七步死的好意:「师兄不是在上京宫中?怎麽着这回也下江南来了。」
论上师门情份,七步死对於师门,并不怀有很深的感情或者责任。这人出身王公贵族,金银满箱山珍海味、锦衣绣罗仆从成群,比不得师门里许多流落江湖的孤苦孩子,也比不得他年少国破的颠沛流离,当然也就不在乎师门能给的那一点温暖。师门所给他的也不是什麽绝世武学,只不过一身登峰造极的用毒技巧,而且以这人的身分,那是大大的不需要。既如此,师门里那尊大魔神师叔祖,自然不会要这个弟子来为他赴汤蹈火,就算要,恐怕也请不动七步死来。
所以七步死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为了师叔祖的任务来着。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七步死居然也牵涉了一份在内。
「师叔祖不放心,万一玄仙教主给出来的东西是假的,那也不成话,要我来帮帮梅师兄。」
七步死坦言相告,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人,金尊玉贵之身,要来涉足这种江湖险地,要不是仗着一身使毒的功夫,还有背後靠山强大,他才没那个闲情逸致。
「不过倘若梅师兄是要从『毒手荼靡』杜若手里夺过东西来,那就另当别论。杜若不觉得是假的,那东西自然不会是假的。」
言语间,对於杜若的使毒功夫很是肯定。
「我明白了。但师兄身无武功,行走江湖,实在危险。不如让我……」
「不必。」
七步死淡淡一笑。
「柳师弟费心了,但你内伤未愈,还不宜大动干戈。再说了,谁要敢靠近我十尺之内,我还不把他毒回极乐去?我有事情要与风楼主讨教,先去一步,你多休息,玉魄香之毒,自有我在。」
「是。」
柳秋色送走了七步死,抬起头,心有所感。
这才是风范、这才是气质啊!
什麽江离春,长着一张得道高人的仙士模样,穿着一身伪装气质的白丝长袍,那话一说、那主意一打,什麽都破功了!
还是师门的的七步死好。
出身高贵,养尊处优,那举止修养、那容貌气质,都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风度。
至於萧珩……哼!
想及那张高贵木然的脸,顿时间什麽心情都没有了。
那人都要死了,就别去想死人了吧。
在风逸华为他准备的房间内休息了一个晚上,隔日清晨他在房内用膳过後不久,柳秋色便听见外头有人喧哗的响声,有人奔走忙乱的步声,还有一点点少女惊慌的尖叫。
「怎麽了?」
房门一开,柳二公子这麽一走出来,大厅里立刻闪起了一片粉红色的光芒。
「啊呀!柳二公子什麽时候来的呀──赵师姐,你也不跟人家说一声!」
「……吸溜。吸溜。」
「啊啊啊啊──果然美人就是美人啊!」
「等等!那那那那……那是什麽?」
「什麽?」
「领子旁边的、脖子上的……」
众人跟着这个无名甲的声音齐刷刷把视线给盯上去,盯到柳秋色颈子的时候还集体晕眩了一下,险些鼻血都要喷出来。
克服了集体的晕眩,好不容易才把快瞎掉的视线盯向无名甲说话中的主词,口中无意识团体覆颂。
「领子旁边的……脖子上的……」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是什麽啊──」
「天啊──」
「那该不会是、是……」
「佛祖啊──神仙啊──」
「那该不会是吻痕吧──啊啊啊啊啊!」
这句毁灭性的判断不知从哪一个不长眼的人口中爆了出来,霎时间,整个大厅陷入了集体性的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