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月朦胧————且听子[中]
且听子[中]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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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这么一句,竟听得钟未空眼神一震,霍然抬头。

第四十一章
"便是这尸军,百年前一夜灭掉五大敌对教派,长灵教从此声名鹤起。"钟碍月冷道,"你不会不知道。"
尸军现世,血流成河。
传说个个都为顶尖高手,武功与耐力都远胜常人,视命令犹过生命,一旦出动便以死相搏,只要仍有一口气在,不论受到何种创伤都会挺身再战。
便似是无数左右鬼集结的一支军团。
但见证过的人都知道,那不是勇猛,而是可怕。
当一个人,不,已经可算是尸体的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你死战,你会不会怕?
那已经是一种,超越了可怕的恐惧。
那支军团,也被人称作尸军,才是长灵教又被称作"不死教"的由来。
他们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自创教伊始便存在的一支神秘高手群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行动太过破坏与惨烈,数百年间出动的次数也寥寥。只在多事之秋或者存亡之变时才会重现世间,留下一页梦魇般的记载。
它的神秘,不但在于对外界的讳莫如深,而是即使教中上下,也被奉为禁忌,是只有长老与教主级别的人才会代代相承的秘密。
"但是,你不知道。"钟碍月轻道。
对着远山倾诉一般。
"他们,有多可怕......可怕到,必须消灭。"
钟未空,的确是没见过尸军的可怕。
成为左鬼之前之后,他都没有机会亲历尸军的出动。
这是自然的。
这个世上,亲眼见过尸军真面目并留下命来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留下命来,也没有能力说话写字的人却占了大半。
钟未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钟碍月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钟未空沉默一会儿,看着钟碍月绝决的侧脸,竟是莫名焦躁起来,终是笑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出了大帐,钟未空深吸一口气排开那种不安,脚刚往右一迈,脸,却是不自主地朝向了左边去。
顿一顿,然后加快脚步,折向左边那个无意间就瞥到的某人。
那人不知何时就搬了把椅子倒坐在那里,双臂搁在椅背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半张脸埋在袖里,另半张罩在阳光下,浓长的睫毛遮下的阴影在甚好的天光里格外分明,眉头舒展开,相当惬意舒坦地--睡着了?
哼叽了一声,钟未空居高临下大义凛然地遮了那人的阳光,伸手一把捏住那人的脸:"吃吃睡睡,睡睡吃吃,不睡不吃,不吃不睡,越睡越吃,越吃越睡--你不是真成猪了吧?"
那个在阳光底下睡得好香直叫人想破坏一把的人,不是杨飞盖是谁。
"有我这么俊俏,估计投胎做猪的要排队......"此时杨飞盖也扑腾几下厚厚遮盖的睫毛说着,抬眼看了看钟未空,又用那睡意朦胧犹为水润的笑眼和似梦似醒的嗓音道:"看看笑笑,笑笑看看,不笑不看,不看不笑,越笑越看,越看越笑--你不是看上我了吧?"
钟未空一愣,脸上的笑容顿僵,没好气地缓缓扬起下巴,示威一般斜睨了杨飞盖一眼。
钟未空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杀手惯常的冷静让他甚少被人牵动心神。但对着这个人,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撩起情绪来,叫他不免又是一阵懊恼。
那头杨飞盖打了个哈欠,边伸懒腰边笑得开怀:"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从济远城救你回来后就不理我了?"
钟未空冷哼一声:"不理你?那我们现在在干吗。"
"抬杠。"
"听说抬杠也能增进感情。"
"哦~那我们继续。"杨飞盖恍然一声,笑,"要么直接掐架,搞不好能让感情直接腾飞。"
钟未空正待口出恶言,只闻稍远处传来争执声。
里头一道声音还颇为熟悉,钟未空一听之下便头皮发麻。
"哟小空空你也在啊~~~跟这几个哥们说一声放我进去啊~"
"咦?"杨飞盖已看了过去,"啊,是大叔?"
见杨飞盖出声,拦着大叔的几个士兵立刻将大叔放行。
钟未空这才沉着脸转过头去。
大叔已经一溜小跑过来,见了钟未空那张脸,像被蛰了一下立即停下来,担忧道:"怎么了小空空,谁欺负你了,还是见到我不高兴,如此面有难色?"
"哎呀哈不是的,只是他见到您太过激动,欢喜得面如土色。"杨飞盖仍坐在旁,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解释道。
"耶噫,难道不是这些日子承杨兄你招待得太好,日日吃饱喝足,以至我面有菜色?"钟未空瞥了眼杨飞盖挑眉道。
突然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怎么招待客人的?谁丢了我的面子,就小心我叫他面无血色。"
轻柔温煦的嗓音很是动人。
同时,礼节狂暗算魔杀人不见血的标准代表钟碍月那清若秋霜的笑容从幕帐后面出现。
再款款走过钟未空和杨飞盖的面前,向大叔一礼道:"怠慢师父了。"
大叔看着后边那立时无语僵硬顿时挫败并且是一败涂地的两人,再看看笑得惯常漂亮的钟碍月:"呃......这......"
"不要紧。"没事人钟碍月转身,扫了两人一眼,沉声道,"一边玩去。"
两人立即肃目恭送状低头。
大叔跟着钟碍月进了大帐,消失帷幕之前往后看着,好似摇头笑了笑。
"怪不得你老叫人小朋友,原来是和钟碍月学的。"钟未空歪头轻道。
"也不是啊。"
"啊?"钟未空一愣,"那是和谁学的?"
"我是说......我只叫你小朋友啊。"
钟未空立刻甩个白眼过去,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逛了一圈右军,回来时你已经在里面了。那我就晒太阳补个觉咯。"
"哦"钟未空转身就走。
仍坐着的杨飞盖直起身来:"干吗去?"
"只准你补觉么?"
"哦。"
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钟未空又回头,忽道:"你今天很奇怪。"
"是么?"杨飞盖却是没有看他,自顾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才抬起头,目光一亮,"只是抓紧时间逗逗你罢了。"
钟未空略微疑惑,吸气看天,大步离开。
杨飞盖看着那个被折腾得一头黑气的背影,伸手拍拍椅背,吃吃地笑了起来。
垂眸,掩去那一抹伤色。

钟未空一个挺身直坐起来。
气息微微紊乱,眼神不安。
他的确是在补眠。
只是没睡着。
应该说,是睡不着。
从钟碍月帐里带出来的那种焦虑和隐约的不良预感一直在他的脑袋里留连不去。
杨飞盖之后的一通搅,似乎又在字里行间,应证了那种预感的正确。
钟未空忽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看见杨飞盖那种招牌式的睡脸了。
也很久没见他在看一相遇便不离手的各式医书药典。
而且他说,抓紧时间逗逗你。
为什么要抓紧时间?
是不是他也,感知到了什么?
这些念头如同蚊蝇之声,在将睡未睡的清静时刻格外喧闹,叫人烦躁。
终于刮成一阵风雪乱舞,让钟未空打消了再次尝试睡眠的念头,呆呆地坐起来。
多年的杀手经验下,有很多貌似无理的直觉都极可能成为保命的关键。是必须仔细推敲的念头。
他终于,叹了口气。
也终于,开始想了。
即使想要抛却左鬼流焰的身份武功地位搁置黑道第一人的智慧谋略手腕只是想尝试普通人的悠闲生活,那预感压迫着他,提醒他,也许就要错过了,就要来不及了。
所以连带着那些不愿意想的或者刻意略过的事情,都必须好好想一想了。
维持着那个单手抱膝的姿势一刻钟后,钟未空霍地起身下床,一如既往迅速利落地穿戴好衣物。
一路躲过巡夜士兵,走到钟碍月帐边。
帐里灯火仍在,人影也仍在。
轻松一口气,钟未空绕过几个弯,停下脚步。
杨飞盖的帐里,却是一片黑暗。
此时,夜已深了。
绝大多数营帐都熄了灯火。
钟未空低头。
拳握得死紧。
再松开时,目光,却是盯着另外一边。
那个钟碍月远远眺望注视的山头。
山头的那一边,就是"相思谷"。
但此刻钟未空心里记挂与全速飞掠而去的地方,却不是相思谷。
而是相思谷不足五里处。
自一年多前被莫秋阑大举攻破后便移至此处,长灵教总坛。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也是为了就近采集红羽樱栾,同时也以红羽樱栾对长灵教人的毒性而成为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个所在,极其隐秘。
一直处于被教内通缉中的钟未空自己,也并不确定那一处是否真的就是总坛所在。
但他在之前几天的察探里发现的蛛丝马迹,还有现在的担忧,一再地加重他的恐慌,以致冷汗淋漓。
心急如焚地用最快速度自树林间穿行,将搜索范围越圈越小。
直到站在那个只能容一人进入,并且掩藏极其良好的山谷入口。
钟未空吸了一口气。
然后,提气猛冲进去。
直到冲破那阴暗潮湿藤蔓勾曳的狭道,面前豁然开朗的一片整齐建筑。
一路上,没有遇到长灵教人任何拦阻。
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他遇上的人,都死了。
不是被他杀死,而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横尸交叠。
钟未空的心,却是更加沉重慌张。
他确定,这里,就是总坛。
死的,也的确都是长灵教众。
似乎是根本没准备好做出反击,便被一路击溃。
这个总坛的房舍排布,和钟未空记忆中的总坛甚是相似。而他听着四周隐约的犹在进行中的杀戮声,似是突然受到了从心底里泛上的某种感召,脚步一错,朝着祭坛方向疾奔过去。
祭坛,也依旧是相似的,九或十层高的样子。
但钟未空分不出来,究竟这个,是九层,还是十层。
因为,全堆满了尸体。
堆积了满满的整个台阶。
新鲜的接近壮丽的,血液与悲哀。
钟未空,就停在那台阶的最下层前,抬头仰望。
祭坛最高处高高矗立,本该鲜明的旗帜,在这子夜颓废了所有色彩,只剩那远远传来的猎猎作响,成为了唯一的声音。
却不是唯一会动的东西。
最高台阶上,旗杆下的铁栅旁,尸体的塔顶。
那白衣飘扬的一动一静,仿似被时间遗忘,那样缓那样慢那样需要耐心等待。
而等你一眨眼,那包裹在黑夜白衫中吞世的冷艳笑靥,就似要飘失不见。
钟未空此时才突然发觉,那人整日里挂的这个笑容,不是懒散不是悠闲不是戏谑不是无畏而是目空一切的讥嘲。
而那人就带着那个笑靥静静转过头来,看着钟未空,惊喜一闪而过,却只沉冷道:"你为何来。"
钟未空看着他。
怔怔震震地看着。
却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狂乱。
然后提起轻功,猛然冲上去。
踩过已不去管他究竟是头还是手的物体借力,猛冲上去。
他的眼睛,从没有离开那个同道同样焦灼胶着的视线。
他就飞到了最高处。
落定,迎着那道松散又精锐带着些惊喜与莫名担忧的视线,听见自己清晰道:"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然后,一把,抱住了杨飞盖。
死紧死紧,用掉全身力气仍似不够:"我还以为,你死了。"
呼吸很急促,拥抱里带着颤抖,就好像死了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底下那一片。
那是个,匆忙,紧窒,慌乱,却依然温暖的拥抱。
杨飞盖一愣。
眼里的空芒却是在刹那松动,似被点亮,又转而轻笑一声低头,遮下那暗淡下去的眉眼。
连尝试回抱一下都没有,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
而钟未空已然一把将杨飞盖推开一臂,又一把勒起杨飞盖的领口,怒目怒道:"你真以为,我是白痴吗?!"
"诶?"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理你么。那是因为,我怕看见你就会想你的事情,而一想,就会得到麻烦的答案。"钟未空声调不稳,眼里是一层层复杂漂移的哀伤,苦笑一声道,"朱裂说得对,的确是想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么......"杨飞盖了然一笑,柔声道,"想出结果了?"
钟未空直直看着他。
杨飞盖毫不避退地回视。
钟未空终于开口,缓缓道:"济远城那晚,我差点变成左鬼时的那一段记忆,也不是全忘了。而你带我回去后对我说了一些话,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决定回到长灵教,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与左鬼状态时与我共度半段缠绵的,右鬼吞雷?"
杨飞盖仍然直视钟未空。
终于叹息一般笑了一下,眼里温柔又苦涩得像是下着一场无声磅礴的冬雨。
慌乱寒冷沉重荡涤。
"是的。"
杨飞盖说,是的。
钟未空微微仰起额头。
却是有些松口气般,勾起嘴角。
然后一拳,就挥了过去。
杨飞盖蓦地吃痛弯腰,不可思议地抬头。
越来越恢复原本凌人的疏远孤傲之色的脸,放大在眼前:"别以为一拳了事,老子的气还没消。记得留条命,等老子日后讨债!"
--朱裂说对的,还有一件事。
钟未空全盘思考的结果,便是即使他很不愿意也不习惯去思考关于感情的事,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夜看到钟碍月与杨飞盖相拥而激起的惶恐哀伤,有那几分,竟是因为杨飞盖。
而回头细想,杨飞盖的那些心思,也便了然了。
而此时杨飞盖怔了怔,竟是噗地笑起来,眷恋又窃喜地将那在他视线下越加张扬的一片红晕细细看一遍,低头掩饰。
"还有时间笑?"钟未空哼道。
但声音忽然压得很低,说的速度也加快。
甚至是,焦急起来。
但杨飞盖仍是捂着腹部笑,完全没有动的意思。
虽然他也听到了,那些从东南方急速靠近的脚步声。
其中一道,特别熟悉。
"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冲上来给个最后拥抱,我真是佩服你的思维。"杨飞盖终于开口道,止不住的笑意,"忘了么,我差点杀了你。"
"我的帐里只有还没来得及清算的,从没有忘掉的。"钟未空一嘻道,神色却是又紧了数分, "钟碍月提起相思谷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他会不会顺路清剿。既然你没在营中被他逮住,就是福大命大,现在他又折回来清剿,你还是快走吧,留命要紧。"
钟未空不愿意伤到任何一边,只好夹在中间,有些带着逃避的手足无措。
而杨飞盖忽然有些疑惑怪异地看了一眼钟未空,带着些恍然道:"所以你现在来,就是怕钟碍月动手,总坛出事?"
"是。"
杨飞盖忽然扬眉一笑:"也怕我这个右鬼就在总坛,跟着出事?"
"......嗯。"
"哪边更怕些?"
"......"
"更怕我死吧?"杨飞盖凑过脸去,带着狡猾的步步紧逼。
钟未空往后不着痕迹地一退,脸撇向一边,低头咬唇。
带着疑惑急躁,还有被人看穿的恼羞成怒。
"这种时候,还问这种问题,我也很敬佩你的思维。"这么一句甩了出去,钟未空故作轻松地抬头看过去。
而杨飞盖的笑意更甚,微仰着脸,洋溢着酸甜混杂的味道,也不再问,却道:"要是能诚实回答就好了。"
"快走吧,没时间了。"钟未空听着周围的脚步声,担忧道。
而杨飞盖仍自顾抱臂而站,低头轻叹:"真的是,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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