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主席台上现在坐着的中国人,梁云山已经感觉到手心里的汗意,这是个超常规问题,他甚至拿不准陆臻应不应该回答。
“不,因为我不会去记住这些。”陆臻说道:“我厌恶杀戮。”
“是吗?那你为什么选择当个军人?”女记者夸张地表达着她的惊讶。
“为了保……”陆臻顿了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快的,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辽远,带着岁月的回望:“我选择成为一名军人,是为了保卫我的国家,为了让我的亲人永远都不会在自己的家门口,亲身经历最真实的杀戮与战火。”
女记者一时哑然,懊恼地发现她的提问居然成了陆臻炫耀忠诚的跳板,她马上尖锐地讥讽道:“所以你把最真实的杀戮与战火带到了别人的家门口。”
“我想再重申一次,这次行动受喀苏尼亚警方的委托,有喀国政府的许可,这是一次合法行动。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的职责是保护所有中国人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我国公民在境外受到了生命威胁,我们有权利也有义务采用各种合理合法的方式营救他们。”陆臻正色道。
“所以,是喀苏尼亚政府允许你们屠杀本国平民??”女记者穷追不舍,显然,这女人是奥莉娅娜·法拉奇的信徒。
二十五、
“我们从来没有屠杀平民。”陆臻斩钉截铁地否认。
“您是打算要无视大量平民的伤亡吗?”
“不,当然不!这次冲突最终造成无辜的伤亡,这正是我们最不能容忍的。我们强烈谴责一切形式的暴力犯罪与恐怖活动,无论是劫持中国公民向国际社会索取政治利益,还是挟持喀国公民袭击中国救援队,这都是可耻的犯罪。这是一次本不应该发生的冲突,从头到尾都不应该发生。我们希望有关人士能够及时醒悟,这样的违法暴力挑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暴力只会引起更深的暴力,并且伤及无辜。”陆臻侃侃而谈,这算是一个标准答案,经历过多次修改的标准答案,它虽然不足以说服成见,但至少无懈可击。
红头发的“法拉奇”自然不能满足于这样的回答,她抿了抿嘴角打算再接再厉,陆臻截断她的话势,沉声说道:“您好,这毕竟是一场新闻发布会而不是个人专访,我注意到您身边的这位男士有话想问,您能把话筒传给他吗?”
被点名的男记者似乎有点懵,可是鼓点儿既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好像也不应该再推出去。仓促间,他站起身下意识地循着前人的思路再进一步:“请问军官先生,在那天晚上,有没有无辜的平民,最后死在了您的枪口下。”
男记者站直身体,对自己刚才的急智很满意,他已经看出来了,问题不能问大,问大了这个狡猾的中国军官正好向你说空泛的场面话。那些东西写在报纸上,全世界会质疑你的工作力度。他需要更精彩的问题,至少要更有趣,那种无论对方怎么回答,都值得记录的好问题。
“我不知道,当时周围的环境很黑,我们忽然遭遇到猛烈地进攻,那些人躲在老百姓身后向我们射击,他们人数众多,火力强大,我们为了自卫被迫向子弹射来的方向还击,在战斗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只有上帝才能让每一颗子弹都能绕开无辜者。”陆臻停顿了一下,视线掠过这个会场里的所有人:“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和我的兄弟们绝对不会主动向任何一位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
“所以,军官先生,您的意思是,你们只是在自卫?”坐在最后排一个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黑人妇女忽然站了起来。
“是的。我们一直在不断地请求所有人远离交火线。”
“那么,”妇人从文件袋中拿出一大叠照片:“那么,请你告诉我,中国政府为什么要使用这种早就被海牙公约禁止的达姆弹来自卫?你告诉我一个四岁的男孩子能够威胁你们什么?为什么需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来伤害他??”
这女人手上的照片其实并不多,三、四张而已,但是重复冲印了很多份,所以转眼间就转遍了全场。工作人员给主席台上送上了两份,梁云山匆匆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剧烈冲击让他很快把照片传了出去。他发现陆臻正在聚精会神地审视那些图片,台下的人都在看着他,可他却似乎还在思考,会场里弥漫着令人心慌的沉默。。
梁云山只能硬着头皮接过问题:“使用违禁武器是一个严重的指控,我想请问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您。”
“您需要我把尸体搬到您面前吗?”
“不必了!”陆臻终于从照片上抬起头:“我们的确在这次行动中使用了空尖弹,也就是你所说的达姆弹的一种……”
全场哗然,梁云山差点没跳起来,陆臻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但是您搞错了一个基本概念,海牙国际公约禁止了步枪开花弹在战争中的使用,但是并没有禁止手枪开花弹在警务执法行为中的使用。因为这一类的子弹停止作用强,不会像普通步枪子弹那样穿透罪犯的身体,不容易造成流弹误伤,也就可以更有效的保护人质与行人的安全,所以各国警方在执行窄小空间内的室内任务时都在广泛地使用这种子弹。至于这次的行动,我们的行动组只有公安特警在反劫持营救人质的过程中使用了这种子弹,这样的使用是完全符合国际公约许可的。”
“你有孩子吗?”黑人女记者突兀地问道。
“还没有。”
“可是我有!我的孩子就和他差不多大,而他的母亲就死在他身边,听着他的哭喊,我根本无法入睡。我不知道谁规定了,你们这些男人,可以用这样可怕的武器干这样残忍的事,然后……你告诉我,这是合法的,并且正当的。您是这样认为的吗?你们是无辜的,不必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并承担任何责任的。”愤怒的母亲目光灼灼,情绪几近失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的眼睛决定了他们的心,陆臻宁愿相信对方是真诚地,于是他试图用更真诚的目光看向她。如果此刻的陆臻只代表他自己,他愿意道歉,愿意为自己的无能承担责任,可是,此刻,他不是一个人。
陆臻站起身走到主席台的边缘,他把那张照片扫描进电脑,然后投放到屏幕上,男孩痛苦的表情瞬间被放大的无数倍,形成强大的视觉冲击。梁云山急得后背直冒汗,他不断的用眼神警告陆臻: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
陆臻抬起头向梁云山的方向送出一个“你放心”的表情,然后用手写笔在屏幕上画出几条奇怪的曲线。
“因为没有更多的资料,我只能就这张照片做一些基本分析,根据创伤弹道学……”陆臻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用英语、法语和德语重复了这个专业名词,然后继续:“这是空尖弹造成的创伤弹道,入射口很大,弹道粗短;这是全金属被甲弹造成的创伤弹道,入射口很小,子弹在一定的距离上保持稳定,然后偏转,造成大的空腔,最后弹头分解……”
“您想说明什么?你看看他的伤口,这么大的入射伤口,跟你画的一模一样!这就是开花弹造成的伤口!”那位悲愤的黑人女记者错愕无比,陆臻会临阵倒戈当然是无法想象的,可是这个男人现在打算干吗??他是要活生生的颠倒黑白吗?
“可是夫人,是这样的,假如这是空尖弹造成的伤口,这个孩子应该会当场死亡。我注意到有一位女士倒在他在身边,您说这是他的母亲,对吗?”
“是的!”
陆臻的手上不自觉的用力,握笔的指节泛出苍白:“我们能从照片上看出来,这位女士的背部有一个大的伤口,也就是说,子弹是从她的胸口射入的。根据她身上穿的衣服,我们可以判断当时她正把这个孩子绑在背上。所以这名男孩的伤口应该是由一枚全金属被甲弹在穿透一个成年人后分裂成的碎片造成的,因为碎片的形状不规则所以造成了较大的入射伤口,因为动能低,所以弹道很浅,让伤者有活下来的机会。”
“所以?您想证明什么?”这位愤怒的母亲厉声质问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她记者的身份。
“我并不想证明我们使用了合乎规则的子弹,虽然那也是事实,可子弹就是子弹,无论哪种子弹都能造成可怕的伤口……”
在这种时候让情绪外露会不会显得很不专业?可陆臻发现他开始抑制不住眼中的湿意,他还是那么容易被打动,无辜的鲜血是他永恒的噩梦,他发现他仍然无法像别人那样在任何时刻都给自己套上那件闪亮亮的黄金硬甲,他仍然柔软。
“您说您是一位母亲,”陆臻的眼眶泛出微红色:“我想知道,假如当时您也在那里,背着您的孩子,您是会带着他远远的离开,还是站在交火线上?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街道进入纵深去攻击任何人,我们也没有那个能力,我们也一直在使用高音喇叭警告所有人离开交火线。所以,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是谁,让她带着她的孩子出现在那里,把她们陷于战火中,让她们正面子弹袭来的方向。”
女记者沉默了很久,黝黑的脸上看不清任何神情波动,最后,她昂起脖颈说道:“仇恨!”
“是啊,仇恨……”
陆臻一时怅然,而转瞬间他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集中起注意力。。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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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于一位敏锐的记者来说,这一瞬间的失态就已经足够了。
“请问军官先生,正如你们所说的,中国政府在这里做了很多好事,你们送来财富,你们修桥铺路,你们建造学校和医院……可是假如一切都如你们所说的那样好,假如你们真的满怀善意,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喀苏尼亚人都在仇恨中国?”红头发的“法拉奇”抓住机会,夺回她失去的提问权。
“不是‘全都’,资料表明奈萨拉的人口接近一百万,而当时攻击我们的人大概不足两千。请问您的国籍是?”陆臻发现相比起那位情绪激动语言无序的母亲,眼前这位精明出色的专业记者其实更让他感觉到轻松,他甚至可以借此调整心情,重新找回节奏感。
“美国!但我想这并不重要。”女记者谨慎的。
“的确不重要。只是我记得目前美国总统的民意支持率已经不到50%。这位女士,我不知道您执何种政见,但您至少应该承认,你们的总统没有怀着恶意在治理你们的国家,他的确是想做好事的,对吗?请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陆臻微笑着反问。
“是的。”女记者沮丧地意识到前面存在怎样的陷阱,而她必须踏进去,因为即使在美国,你也不能随便给总统扣个叛国罪的帽子。
“我想没有谁可以让所有人满意,有人支持,就会有人反对。反对派永远存在,我们一贯尊重他们的声音,我们尊重来自各方的批评与建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是,我们唯一不可接受的就是暴力,中国人民决不会向暴力妥协,任何形式的暴力挑衅,都不会,也不可能得偿所愿……”
梁云山再一次放心下来,他需要的那个“陆臻”恢复了,他又开始从容自若,不偏不移,与所有人配合默契。
他们用早就讨论好的方式对付所有的刁难与指责,他们切割了一部分夸大其词的地方媒体,说那是媒体自己的宣传需要,不能代表中国政府的立场。他们用中国人报喜不报忧,解放军在传统上不叫苦不喊累的“民族个性”解释行动队其实遭遇了可怕的攻击,只是为了不让祖国人民为解放军担心才没有在国内的媒体上强调这方面的困难,这是一种朴素的东方情感。
这样的发布会很难说圆满成功,但至少顺利,因为当梁云山与陆臻他们代表着第一线的声音,于是理所当然地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报道基调。
在各方面的配合下,这个转换被进行得相当自然,不是一个论调推翻了另一个论调,而更像是外围的观察被局中人的讲述所覆盖。如此一来就不存在变革,也不存在更正,也就不必分出个对错,更没有人需要为之前的论调负责,毕竟一个不需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方案总是更容易被推行的。
国内媒体对这次的发布会做了惯常的冷处理,新闻联播只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衬着一张模糊的定格画面一闪而过。
这样做的好处对陆臻倒是很明显,这至少保证了他在当时没有被亲朋好友的电话所淹没,好几天后他老爹的电话才从基地辗转过来。据说是这场发布会在海外引起很大反响,陆老爹早年留学在国外的学生看电视认出了陆臻,非常不敢相信这个事,打电话向恩师求证。老陆同志才在手下研究生的帮助下,翻墙去国外网站搞到了现场照片,最终确定这位神奇的军官先生居然真的就是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