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严头打个电话。”夏明朗低头拨号。陆臻一把按住他:“你不会想让头儿参与这件事儿吧!”他惊愕得要命,大眼睛瞪得溜圆:“你别犯傻啊,你,这可是害三哥。”
“没,当然不是。”夏明朗把电话拨通,放到自己耳边。
千里之外的严正依然中气十足,四下里很安静,陆臻可以轻而易举地听清严正的嘻笑怒骂与夹杂在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要求背后的想念与关切。夏明朗用一种哭笑不得死皮赖脸的表情在跟他讨价还价,他们在讨论演习的问题,在讨论那些“软蛋儿”的兄弟部队……夏明朗赌咒发誓说老子的兵出门最和谐了!严正一边不屑地嘲笑他“你和谐,你和谐回头全国的水塘都不产虾了”,一边傲娇地暗示:咱是爷,咱是爷,咱是爷爷爷爷!
陆臻很想笑,他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夏明朗看了他一眼,把手放到他的脖子后面,安抚似的拨弄着他的发尾。
他们就这么聊了十几分钟,天上地下,从正事儿到八卦,夏明朗甚至抽空向严正描述了一下陆战女兵们的长相问题,说挺神的啊,居然有几个还长得蛮好看的。严正鄙夷地嘲笑说:那这有啥,眼皮子浅,回头去体育大学给你招俩姑娘,从身段到长相到武艺360度灭了她们。
夏明朗哈哈大笑说君子一言,什么马都难追……他就这么挂了电话,没有提及那些居然还蛮好看的女兵们……目前令人伤感的遭遇。
“队长?”陆臻把手机拿回去,满眼的问号,对这通没来由的电话表示不解。
夏明朗略略低头,露出一点有些迟疑的,仿佛羞涩的笑容,说道:“我就是,忽然想听听头儿的声音。”
陆臻慢慢露出极为了然的温柔的笑意。
夏明朗挠了挠头发说:“没办法,我这人上辈子五行缺贱,这么多天没听他骂我,挺不舒服的。”
“头儿是挺好的!”陆臻抿着嘴角笑,阳光都收尽在他眼底。
“好啥呀!”夏明朗撇嘴。
“听说默爷那把巴雷特M82A1是头儿专门托人从国外买回来的??”
“怎么可能,那不成倒卖军火了?是建设集团要进一批样枪,咱头儿去租借了一把,借来之后交给陈默做弹道参数,不白用人家的。”夏明朗得意的扬了扬眉毛,巴雷特全套配件连两年的子弹,不下二十万,显然夏明朗也很佩服自家老大做无本生意的能力。
“陈默想要就给他弄了。”
“也不是想要就给,那合理要求……”夏明朗蓦然一顿,眼眶里涌上一阵温热的湿意,他舔了舔上唇,连声音都漾出了某种温热的情怀,仿佛叹息似地:“是啊,想要就给了,只要你真的想,他再难也给你,再难也帮你……”
陆臻有些怔愣,不明白夏明朗为什么忽然如此动情。
夏明朗扶住陆臻的脸,拇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眼角:“我们一定得好好的,知道吗?陆臻。要不然对不起他。”
陆臻瞪大眼睛,眼神更困惑了。
夏明朗渐渐笑开,说:“他曾经,被我逼着,很不情愿地祝福过我们的。”
陆臻呆住。
过了好一会儿,陆臻说道:“我其实一开始和头儿不熟的时候觉得他有点阴,不像你那么真实亲切。可是后来我记得有一年贵州冰雪,我们去那边,然后你回来,严头对你说,他说:‘我不知道共和国会不会辜负他的战士,但是我严正决不会辜负自己的兵。’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觉得,行,那是个值得我为他卖命的人。”
夏明朗嗤笑:“你从哪儿听来的?他怎么可能这么说”
“不……不是真的?”陆臻大惊。
“你这话一听也不像他会说的啊!这么浮夸的话,根本就是我的风格。”
陆臻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是哦!
“那……”
“这话不是他说的,我编着唬那帮小子们的。”夏明朗正色道:“但是陆臻你要明白,辜不辜负这种话不是一个人随便就可以说说的,那得有资格,当然很多有资格的人他们不说,乱吵吵的那些人,他们没那资格。只有头儿,他有资格,他不说,但他做得地道。他已经好几年没摸枪了,他坐在办公室里,可是他顶着麒麟的天,所以我乐意让他骂一辈子。”
陆臻看到夏明朗在阳光下微笑,那种骄傲无可形容,明亮的刺眼。
所谓领袖,如果能让像夏明朗这样的人都为之骄傲的,那么……陆臻想,严头儿心里应该也是满足的。
九、
晚上的宴会自然宾主尽欢,夏明朗留意了一下,发现参与观摩这次演习的大人物们有半数齐聚于此,而且他们多半有着共同特性:年轻化,手握重权而且拥有更为先进的技术背景。很明显这是曹修武的私人圈子,而陆臻是这次常规聚会的一个新鲜亮点,他将在这里被展示,被评论,被观察……
陆臻坐在曹修武的身边,于是夏明朗坐在陆臻身边。虽然曹修武开席介绍时说远来是客,同时极尽华丽与客套的介绍了麒麟的功绩与超凡的地位。可夏明朗仍然明白他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主要是沾了陆臻的光。因为他是这一桌上军衔倒数第二的人。
倒数第一是陆臻!
然而那不重要,陆臻仍然光芒四射,中校军衔配上他年轻的脸庞已经足够让人印象深刻,而不正常的履历更让人惊讶不已。夏明朗可以清晰地从在座那些人眼中看到赞赏,而他从来不知道他的陆臻……他心爱的宝贝居然有这么的耀眼。
是的,他一直知道他很好,但是不知道有那么好。
他坐在那里,坐在那群所谓的高层中间淡笑风生,他自然而然地参与进话题,丝毫不让人感觉青涩与稚嫩,神情自若,不卑不亢。好像他天生就应该在这里,在这耀眼的水晶吊灯之下,在这种暗潮汹涌不动声色的观察与较量中如鱼得水。
而这样的陆臻与他而言,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在麒麟的陆臻不是这个样子的,夏明朗不自觉地陷入回忆。在麒麟,陆臻是一台精贵的电脑,脆弱的中枢。虽然他已经很好,很不错,可是在战场上,人们会相信陈默,相信方进,甚至徐知着……可是没有人会首先想到他。所有人对他的期待都是,无论如何,你保住你自己。
那种脆弱感从战场、训练场甚至一直延伸到了生活中,大家总是不自觉的保护他,甚至有些宠爱他,好像他真的,真的是用玻璃做的,好像他真的会被敲碎。即使他可以熟练自如的操作那些精密的仪器,可是仍然得不到战友们那种发自内心的铁血杀伐式的依赖感。大家总是习惯于对他说,行了,你就呆在这里。陆臻即使会有愤怒与不平,可他仍然懂事的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在麒麟,陆臻是被照顾的,没有人会对他有更高的要求,虽然大家都没有恶意,而他自己也并不情愿。
夏明朗有些悲哀地发现,可能一直以来他都犯了个错误。他曾经是明白的,麒麟不会是陆臻的家,那个会与陆臻骨血相融,让他尽情挥洒的舞台不会是麒麟。可是后来,他迷惑了,或者说,他故意迷惑。他让自己相信,陆臻像他一样,是麒麟的嫡子。
夏明朗一直没怎么说话,他保持着微笑,眼神礼貌而疏离;他坐在那里,像一个神秘的深渊。这种形象完全符合人们对一位神秘特种军官的想象,所以几乎没人会去打扰他,大家都乐意维护自己心中的期待。夏明朗很庆幸,因为事实上他完全不想参与交谈,他害怕自己一开口会说出不恰当的话来。
情况有些失控,在夏明朗心里一些灰色的烟雾被吹散,一些美好而温馨的幻想被打碎,然后在废墟之上,新的观念再度建立。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包厢里,在这些昂贵的美酒与珍肴旁边,有一个人,在默默的崩溃与重建。
而此时此刻,陆臻正在与总参谋部的一个高级军官聊天,后者正含笑地鼓励他:不错,小伙子,年轻时吃点苦,把这段逆境熬过去,后面的路才会顺。
一条刺目的闪电犀利地劈开墨色黑幕,夏明朗的瞳孔急剧地收缩。
是的,他的麒麟,他迎风奔跑的战场,他这一生最畅快淋漓的顺境,其实是……陆臻最大的逆途,他的短板,他人生的泥沼地,他不得不收起自己的翅膀,用双脚艰难跋涉。他在麒麟看起来光芒黯淡,那或者是因为他只有30%的能量可以耗在这里。
陆臻,他从来……都只是麒麟的养子。
他简直就像一个上层路线的公子哥儿那样微服私访深入基层,他态度很好很勤奋,可惜也会力有不逮,于是大家都默认他还稚嫩柔弱,总以为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却没想到,其实他只要转过身,就可以光华凛利。
夏明朗一直认为自己很宽容,足够的大度,他可以看着他的爱人飞黄腾达甚至盖过他,可是,事实证明那只是存在于遥远未来的想象。并且更为关键的差异不在地位上,而是,他与他的国度。
当他站在麒麟,而他站在……暗潮汹涌的繁华中……
夏明朗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沉重地跳动,血液被压向肢体的末端,连指尖都在沉闷地胀痛。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虽然他从没打算要把陆臻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可他的确感觉到了那种隐忍含吞的怒意。他的珍宝在被人窥视,那个干净的,在他眼中有如水晶一般的灵魂正在走向一个黑洞,而他甚至不能阻拦他。
这种怒意,让夏明朗全身上下都外放出一种强烈的肃杀,而他强行控制了那份肃杀背后的攻击意味,让这种气场变得极具存在感,却又让人捉摸不透。
他安静地坐着,几乎不吃菜,也完全不喝酒,他的视线随着席上的话题转换一一掠过对方的眼睛,漆黑的双眸带着精密审视的味道,让人无法轻易与之对视,甚至当他把视线首先移开时,会让人生产一种空茫的慌乱,仿佛在对峙中落了下风:怎么,为什么他忽然不看我了,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
陆臻一直在留心观察夏明朗,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他也有些拿不准夏明朗会怎么办。他是会表现生涩与不耐烦?又或者是像个老兵油子那样谈笑风生?
好像都有可能,对于夏明朗来说,一切都有可能。可是无论如何陆臻都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他,一个上校,在一群少将、中将与大校中比拼气度。
他神色从容,紧抿的嘴角带着刚毅的味道,手掌柔和的放在桌面上,他看起来很放松,一直都很有礼貌的看着这桌上的所有人,而眼神的犀利昭示出思考的意味,说明他不是在简单的客套。
那么的强势,有如君王。
让人相信他将会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如果没有,那就创造一个。
宴会结束之后,曹修武把陆臻留下说了些话,他仔细询问了有关夏明朗的经历,陆臻自然添油加醋全彩上桌。曹修武流露出难怪如此的神色,郑重其事地告诫陆臻要好好尊重这个队长,是个有点真本事的。
陆臻嘿嘿笑,心里乐开了花。
夏明朗站在离开他们不远处等着,而更远的地方是曹修武的秘书与司机,他们仗着环境吵杂小声讨论着,自以为不会被人听见,夏明朗漫不经心的看过去……
“这小子上位真快啊!”
“这没办法的,综合素质太牛了,学历好,后台硬,水平也有。最要紧的,长得帅,会说话,千杯不醉,万杯不倒……出门不带这种人带谁去啊,我要是领导我也乐意带这种的,多漂亮?”
“倒也是啊!我瞧着参谋长应该动心思了。”
“不一定啊,瞧着这样子得往中央送。可惜了,咱们参谋长家是个儿子,要是个闺女这小子没跑,铁定招了。”
“没关系,曹参谋长家里是个儿子,梁副参谋长家里是闺女啊!挺漂亮的……”
“所以,今儿桌上可没看到梁副参谋长啊!”
夏明朗看见那位秘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的眼睛顿时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十、
陆臻这次醉得不厉害,状态很好。喝酒是一件非常需要技巧的事情,比如说,当你第一次与一拨生人喝酒的时候一定要豪迈,要真,不能掺一点水分。因为第一次大家都很谨慎,会彼此观察,看谁酒品好谁酒品差,这种第一观感会在记忆中牢牢保留。如果你第一次就放水,会很容易被捉,那么将来就很难再做什么手脚了,因为到时候全桌人的眼睛都会盯着你。
而且,拼酒,既然叫拼,比得就是一种气势。所以你得在开席的前十分钟消耗掉你三分这一的酒量,然后在半小时之内再消耗掉你三分之一的酒量,那么剩下的……你就可以慢慢的释放了。因为到这时候,如果你还刚好拥有一张像陆臻那样越喝越白的脸的话,应该已经没有人敢主动挑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