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鸣听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叹息:“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做完了我们所有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似乎世事总是如此,人们努力挣扎,却让命运宣判。
开始吧!
陆臻这才感觉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心脏砰砰砰地乱跳怎么都停不下来,呼吸困难。放射源已经被尽可能地分离开,陆臻在上面包了好几层防弹毯和隔热垫,一个防爆硬罐开盖准备。
“开始吗?”吴鸣低声询问。
“等……等一下!”陆臻说,他试图深呼吸,可是张大嘴仿佛呼吸不到氧气,冷汗从头皮上一层层涌出来,把发根都打湿。
“行,你再冷静一下。”
“我……”陆臻吞咽唾液,“我应该,再向我的队长报告一下。”
“嗯,应该的。”吴鸣很体谅。
陆臻拼命在裤腿上擦干净手,指尖颤抖地打开通话器。
“哦?”夏明朗用了最常见的一个字打招呼。
“我,我,我要开始了!”
“嗯,好的。”夏明朗说。
奇异的沉寂,空荡荡的,陆臻听到通话器里缓慢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均匀而悠长,陆臻不自觉地跟随,深呼吸,氧气重新进入血液,将颜色暗沉的静脉血染上新鲜的色彩,带着蓬勃的生命的萌动从肺叶穿过心脏走向指尖。
陆臻闭上眼睛,清空大脑,感觉从这个世界脱离开,进入极静的黑暗。
陆臻说:“队长,我要开始了。”
“嗯,小心点。”夏明朗顿住。
“我会的!等我!”
夏明朗曲指,在通话器上敲了三下。
“我们开始吧!”陆臻用力睁开眼,眼前一下就亮了,前所未有的亮。
他们给密如蛛网的线路编了号,吴鸣一步一步报出编号,或者截断,或者架桥,陆臻走了几步之后越渐纯熟,另一边吴鸣他们的呼吸已经越来越急促。
最后一步了……
“准备好了吗?”吴鸣下意识地用力握住手里的东西,脆弱的鼠标顿时碎裂。
“开始!”
1……
2……
3……
吴鸣诧异的顿了一秒,难道?奇迹?
千里之外,陆臻抱着放射源像出膛的迫击炮弹那样撞进掩体里,顺势翻滚,多层防爆毯与绝热垫已经披到身上。
时间像停止了一样,陆臻疑惑地弹了一下手指,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来得及惊奇,来得及听风声呼啸,来得及……
巨大的爆轰声平地而起,挟裹着烈火的冲击波,好像来自远古洪荒的地狱咆哮,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席卷整个天地。
在这样的高温高压之下,呼吸变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陆臻感觉到自己被死死地压制住,身上压了一千吨的洪水,肺里残存的空气被硬生生挤出来,全身的骨骼在这样的压力下震颤、收缩、产生细微的爆裂感,好像有无数只暴烈的手撕开了他的胸腔腹腔,伸进去乱捏一气,内脏有生生碎裂的错觉,撕心裂肺一般的剧痛完全无可忍受。
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晃、碎裂,陆臻紧紧地趴在地面上拼命的忍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他用力张大嘴双手捂住耳朵,可是脑子里只有“轰轰”的鸣叫声。
炽热的火焰从他身上掠过,气浪疯狂地撕扯着防爆毯,最外层的一张被掀走,飞出掩体在半空招展,刹那间化为粉末。
什么都毁了,一点不剩下,吴鸣的耳边一片寂静。
空气在急速膨胀后同样急速地收缩,在瞬间抽离,好像真空。
陆臻艰难地干咳了两下,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半空中落下来砸到他背上,陆臻麻木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足以分辨这种微小的疼痛。
他感觉到有粘稠的液体在他的身体里流动,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喉头灼热,血色漫延了整个视野。
不能动,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唏里哗啦。
神志在迅速地消失,他用力睁大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染上浓黑,混沌、模糊……失去边界,失去色彩,在漫无边际的浓黑中只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清晰之极。
陆臻疯狂地盯住他,拼命震动声带,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杂响,他想说队长……
队长!
救我,我现在还活着,别让我死,我爱你!
“我也爱你啊……”
夏明朗微微闭眼,有沉醉的神色,低眸含笑,温柔而深沉。
那是陆臻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景色。
爆炸声刚落全副防化武装的救援队就火速冲了过去,夏明朗当仁不让地呆在这第一阵营中。手拿放射性探测仪的战士们拉出散兵线在前面开路,夏明朗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飞。许航远一步不让地跟着他,心想,就这么一只成了精的妖孽居然也让人给收了,多少年了,就想看这小子失态一次,今天算是看够了。
至于另外那家伙,许航远很认真地回忆,说真的,还真是不特别,斯斯文文的,客气有礼貌,除了长得比一般当兵的好看点儿,真是一点不特别,不过……性格大概是很硬的,所以能克得住夏明朗这头野狼。
爆炸中心只剩下一片焦土,融化的雪水还没有凝结,冰渣搅在泥浆里,灰乎乎的,像可乐冰沙一样的质地。防化队员陆续做出手势表示没问题,放射源没有泄漏,许航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夏明朗根本连听都不听,抱着红外扫描仪满世界的找陆臻。
明明事先给的坐标点就在这地方,可是炸弹一炸,地貌全变,红外扫过去各种各样的余烬显出深深浅浅的红,从中要找到属于陆臻的那一块谈何容易。
快,快点,好像听到陆臻的呻吟呼救声就在耳边。
夏明朗感觉到冷汗争先恐后的从皮肤里冒出来,心脏就跳在喉咙口。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在这儿呢!夏明朗拔开前面挡路的人影冲过去。
两棵烧成焦炭的大树带着未尽的火焰挡住了陆臻掩体的开口,就是这个给夏明朗的搜索工作带来了大麻烦,不过也正是靠它们挡往了被冲击波裹挟的泥土,让陆臻逃脱了被活埋的命运。
救护兵已经下到了坑底,夏明朗飞身就想往下跳,被许航远一把拽住狠狠瞪了一眼:人家那是专业的,哪点不比你强,你凑什么乱?夏明朗烦躁地挥开许航远蹲在坑边张望。
陆臻把好几层防爆毯像裹春卷一样裹在身上,双肘双膝跪地蜷曲着。军医官小心翼翼地把防爆毯拨开,看到放射源被陆臻牢牢的抱在怀里,完好无损。防毒面具已经滑脱了,露出血迹斑驳的脸,也幸亏如此,要不然他一定会被自己吐出来的血呛得窒息而死。
底下有无数个脑袋瓜子在夏明朗眼前晃,穿过绰绰的人影他只能看到陆臻身上穿的鲜黄色防护服。事到如今他反而又不急了,呆呆地蹲着,微微张了张嘴,又牢牢咬死了嘴唇。
许航远在他头顶上吆喝:“哎,那个谁?还活着吗?”
夏明朗猛地抬头。
“等一下……手僵了,摸不准脉。”
“我操!”许航远大怒。
“真惨,这简直是标准的七窍流血了……”有个救护兵小声嘀咕。
啊??!!夏明朗想跳起,脚下骤然失了力道,重心顿失,一头栽下去。一个救护兵连忙挡住他,怒了,看也没看就发飚:“哎,你这人,砸着伤员怎么办?”
“我X你妈,混小子睁开眼睛看清楚是谁,人自己手下的兵在下面躺着,他能不急吗!”许航远指着救护兵的鼻子骂。
“啊啊,对不起首长!”救护兵看清了夏明朗的肩章,吓得连忙要敬礼。
夏明朗拉住他:“没,没关系。”
刚才,晃到一眼,夏明朗以他精准的视力在瞬间看清了陆臻的脸,鲜血陆离,脸色苍白若死。夏明朗往后退,后背紧紧地贴在土石壁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不是心痛可以形容,好像灵魂被抽走。
军医官大声地指挥:“哎,两边,把人先抬上去。小心,不要二次伤害!”
“还,还活着吗?”夏明朗问。
军医官转过身来看他,眼前这个男人的悲伤浓重得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还,还还,目前,还有气!”军医官结结巴巴地说。
“救他,别让他死,他才26岁,求你了!”夏明朗慢慢敬礼,每一块肌肉都绷起,整个人拉直,像风中的一杆旗。
军医官连忙回礼:“我我,我们一定会的!”
野战医院的临时大帐篷搭在避风处,许航远和夏明朗两名中校蹲在门口,好像两尊门神,气压低得方圆几十米都是无人区。因为放射性物质没有扩散,还在路上的防化兵部队全部打道回府,这块地方的扫尾工作暂时交给许航远全权指挥。
老许此刻正抱着卫星电话怒吼:“妈的,老子这里人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道那人多金贵不!比你那破飞机值钱多了,我操祖宗,我告你,要是人死了,老子炸了你们陆航团!!!”
夏明朗抬眼看向他,老许挂了电话喘粗气,猛然发现夏明朗的视线连忙安慰他:“你放心哈,那帮混小子都是属驴的,不抽不跑,你放心,他们去军区调黑鹰了,一准能飞到。”
夏明朗点点头:“费心了。”
“我草,你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啊?”许航远掏烟盒抖出一支来给夏明朗。
夏明朗点上火,吐出个烟圈:“一起扛过枪,一起销过赃。”
“就是说嘛,兄弟嘛!里面那位就是我弟妹了,我能不费心么?”老许压低了嗓子按住夏明朗的肩膀。
“改天让他请你喝茶。”夏明朗轻笑。
“那是一定要的,老子等你媳妇那杯茶等了多少年了,这都搁眼皮子底下了还能错过?阎王也得让道儿啊!”老许拿胳膊肘儿顶夏明朗。
“行啊,谁敢来勾魂咱就抽他,黑白无常算什么,照样抽他个生活不能自理。”夏明朗扬眉。
“对喽,对头!就这调调!”老许揽住夏明朗的肩膀。
军医官从帐篷里钻出来,夏明朗像豹子一样窜过去:“怎么样了?”
“内出血暂时止住了,但很可能还有别的出血点,骨折倒是不明显,但是他有大面积骨裂的现象,尤其是脊柱骨,好在没有真正断裂,应该没伤到脊髓,不过手提的X光机测不准,另外,因为暂时性窒息过,他好像还有点脑缺氧,我发现他的症状很像潜水事故,我觉得我们可以……”
夏明朗皱眉,此人罗嗦这半天,为什么还不讲重点??
“我是问他还活着吗!!”夏明朗一把揪起军医的领子,咬牙切齿的。
军医官一愣,笑了:“他死了我还止什么血啊?”
呃!
夏明朗马上松手,脸上堆出僵硬的笑容,像拂拭瓷器一样殷勤地帮军医拉平衣角,恭恭敬敬地做出个请的手势。
“高兴啦?嘿,看这脸,活过来了?”许航远故意不屑。
夏明朗嘿嘿笑,极傻,一点聪明相都没了。
许航远拍额头,痛心疾首。
“能活着就好!”夏明朗仰望苍天,只要他还活着就好,真的。
真的!
25
即使是黑鹰赶上这种天也不能说飞就飞,陆航那边传来消息说时刻准备,许航远领了人去整停机坪和指示标,这工程倒也不复杂,反正这爆炸的大块黑焦土本身就是最好的地标。
郑楷过来给军医看伤,没想到那军医揭开纱布随便就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回去再说吧,反正现在缝了回去还要再包,现在这消毒条件不行啊。
郑楷顿时愕然,夏明朗看着他苦笑,他已经摸出这小子的脉了——天下除死无大事!
可生气又怎么样,陆臻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呢,夏明朗只能低眉顺眼地给人装孙子。
陆臻伏卧在单架上,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仿佛只是在熟睡。天太冷,卫生兵给他从头到脚裹了一层电热毯。手提式的医疗器械与他脆弱的生命系在一起,夏明朗听着呼吸器呼噜噜的声响还有那单调刺耳的嘀嘀声,感觉比天籁还要天籁。
军医打发完老郑踱过去看陆臻身上插的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什么时候会醒?”夏明朗忍不住问。
“呃,这个嘛,如果我是你,我会期待他暂时不要醒过来。”军医很严肃的说。
“为什么?”
“疼!”军医精省地用了一个字,然后顺利地从夏明朗脸上看到惊愕、了然……到痛惜。感慨,瞧瞧人家那领导做的,那叫一个感性,哪像咱家那位老大,永远只会用粗暴的吼叫来表达关心和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