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就是大年三十,夏大妈总觉得家里的年货不够,大清早的把人拖起来踢上街去买。
夏明朗有一个妹妹一个姐姐,目前全都成家了,姐姐比他大了近十岁,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调皮得上天少架梯子入地少个洞。而妹妹是前年成的家,眼下小孩勉强咿咿呀呀地能叫声妈,所以,要说那夏队长的压力也不能说是不大的。这次回来借口日子少还带着战友,总算是又逃过一劫,眼下大过年的他妈心里高兴还没事,等开年回过味来有得啰嗦。不过,好在山高皇帝远,夏明朗自然随她去。
现在他老妈踢他出门,他实在是乐得,只恨不能在外面把晚饭都吃了才回去。
中国人嘛,过年的气氛还是很重的,大年三十的满大街的东西好像不要钱那样地在抢,夏明朗和陆臻仗着身强体健好歹还是从超市里杀出了一条血路。结帐的时候陆臻拼死拼活一定要刷他的卡,夏明朗拦不住,便让他刷了,陆臻喜滋滋地提着年货,满脸是毛脚女婿上门的得瑟的笑。
超市的出口处照例是金铺,玻璃柜子里放着金灿灿明晃晃的贵重金属打造的小玩意,陆臻看得一愣,瞳孔上被那道金光划了一道痕。夏明朗不动声色地拖着他走过去,陆臻微微低了头,脸上的笑容复杂得一言难尽,可是没想到夏明朗还没走到柜台边,一转身,又绕开了,陆臻一头雾水地被他拖出门,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万分失望地瞧过去。
夏明朗极尴尬:“我操,柜台上那女的,是我初中同学。”
陆臻嘴巴一张,配合地做出O型。
夏明朗帮他把下巴壳子托上去,叹道:“真他妈赶巧了。”
陆臻同情地点头:“你班上同学还真不少。”
夏明朗老脸一红:“不是同班的。”
唔?
小陆少校危险地眯起眼睛:“好过?”
夏明朗左右张望了一下,拉着陆臻的胳膊过马路,陆臻难得抓到这种八卦怎么能放过,追在后面问,夏明朗被他逼得烦了,特别无奈地“嗯”了一声,马上又分辩道:“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大我一届的。”
于是很快地陆臻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夏明朗的同学多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以班级为单位在活动的,几乎一个学校的人都认识他。昨天走在大街上还不觉得,当时夏队长的那些同学们多半还在上班,可是今天就不得了。年三十,大部分单位都放假了,一条街走下去能有三个人冲着他打招呼,陆臻从小在上海那个人海沙漠里长大,觉得这事简直不可思议,忽然开始相信起前一天夏明朗得瑟的那些光辉往事。
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夏明朗的姐姐一家已经到了,屋子里热闹得像是要翻过去,大门一开就看着两条人影呼啸着冲过来,一边一个,挂在夏明朗的肩膀上不撒手。
夏明朗这两个外甥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连亲爹妈都分不出来,大概是小男生天生崇拜军人喜欢枪,虽然不常见面,可是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喜欢和舅舅亲近,一见面就死死缠往绝不放手。夏明朗若无其事地挂着两个小子去找他妈,一边交接东西一边不着痕迹地透露出买单的人是谁,夏大妈万般过意不去,拧着夏明朗胳膊上的肉,骂道:你小子怎么这么不会做人。
夏队长嘿嘿一笑,心道我就是太会做人喽,妈!
再过了一会儿,门铃声又响,屋子里沸反盈天的,夏明朗正忙着和两个小子打仗玩儿,倒是陆臻一个外人跑去开了门,夏大妈从厨房里追出来,又是一阵数落。可是一开门,就看到陆臻直挺挺地杵在门口,狂笑不止。
夏明朗莫名其妙地从里间里出来,夏家小妹已经拨开陆臻走进来,怀里抱着个小婴儿,夏明朗直看得眼前一黑,额头上乌鸦鸦的全是黑线,陆臻还杵在门口笑,扶着腰连站都站不起来。
夏家小妹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主,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夏明朗的脸看了半天,忽然一声长叹:“我说这丫头长得像谁呢!你怎么就这么能祸害人呢!”
夏明朗摸着脸,嘴角抽搐着:“这个,我不得不说,我有点冤。”
夏小妹嗔怒,跑过去捶打她大哥:“完了完了,小女将来要是长成你这模样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那个……那没什么,别怕,我就喜欢这长相的,没人要,我娶。”陆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闭嘴,少给我添乱。”夏明朗横眼飞过去一刀,拉着自家小妹哄:“要我说这事儿你可不能怨我,我长得像谁啊,我长得像咱妈,这丫头长得像她外婆,这事跟我没关系啊……”
夏明朗声音忽地一提,一声惨叫,夏大妈掂着脚揪他耳朵,咬牙切齿地骂:“你这臭小子,寒碜我呢是吧?”
夏明朗马上讨饶不止。
小女眨着黑豆儿似的小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停在陆臻的脸上冲他甜甜一笑,陆臻顿时心动,走过去逗她。
其实小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势利的小东西,他们年纪再小,心眼也足,他们凭借着本能都知道谁会对他们心软,谁会待他们如珠如宝。而同时,所有的小孩儿都喜欢好看的人。于是很快地,夏明朗发现翻版夏明朗对本尊没有半点兴趣,她喜欢陆臻,确切地说,她只喜欢陆臻。
陆臻热爱一切单纯洁白柔软的东西,而新生命是其中最让人心软的存在。他几乎是本能的喜爱着婴儿,细致体贴,温柔之极,逗着逗着就把小丫头从妈妈那里接了过来,这一抱就坏了事,这小丫头赖在他怀里不肯挪窝,一只小手软绵绵地缠着陆臻的脖子,另一只手坚定不移地开始抠陆臻肩上的星,陆臻拉了她几次都没拉开,不由得心中哀叹:丫头哎,你为毛不去抠你舅的啊,他肩上还比我多一颗星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是这小家伙不肯让人碰陆臻,一碰她就凶。
夏明朗找陆臻说话还没十句就让她挥了两次,夏队长本能反应躲得快,小女两下都抓了空,马上小嘴一扁,黑亮亮的眼睛瞪了起来,陆臻连忙揪着夏明朗的衣服把人拖了过来,送上门去给小丫头揪头发。
夏明朗疼得直抽,抱怨:“你就这么惯她吧,早晚让你给惯坏了。”
陆臻笑得见牙不见眼,捏捏小女粉嫩嫩的小脸,得意洋洋的:“我喜欢她,我乐意这么惯着她,你管得着吗?”
夏明朗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头发从魔爪里抽出来,撇着嘴颇不以为然:“我看将来你要是有小孩,非得让你给惯坏不可。”
陆臻听得一愣,抬起眼来看他。
夏明朗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陆臻却低低一笑,轻声道:“你给我生么?”
夏明朗笑起来:“我要能生就给你生了,就怕生出个怪物。”
“你生的就算是个怪物我也喜欢。”陆臻把小姑娘举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飞机那样起伏滑行,小女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一样的脆。
“喜欢小孩儿吗?”夏明朗看着陆臻抱着孩子在阳光里飞行。
“喜欢!”陆臻转头笑,踏近了一步,凑到夏明朗耳边低声道:“可我更喜欢你。”
在所有过去与将来,所有值得怀念与值得期待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
大年夜,夏明朗的姐夫家也在伊宁城里,所以吃过午饭一家人转去婆婆家,而夏家小妹则留在了家里。
夏明朗的妹夫看起来是个极为和气的男人,看人永远带着三分笑意,与伶俐的夏小妹倒是相当地合衬。这三年,夏明朗一直没回过家,于是自已妹妹从结婚到小孩满月他统统错过,被夏小妹揪着空子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夏明朗笑嘻嘻地随便她掐来掐去,等这丫头出完了气方才神秘兮兮地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
陆臻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打开的盒子里,红通通一片全是钱,只怕没有三四万。夏小妹吓了一跳,惊愕地扭过头去看自己老哥,夏明朗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夏小妹激动地抱着大哥的胳膊直摇晃。
陆臻等人走了之后蹭到他身边去表达鄙视:太他妈俗了,还有直接送钱的。
夏明朗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很屌地抬起手来指指点点:“都跟你说了送礼要投其所好,这丫头新买的房子欠银行十几万,我送她什么都没有送钱实在。”
陆臻望天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觉得,还真他妈有理。
相逢时短,时间怎么都不够,腊月二十八号下午到的,大年初一的下午就得走,算算时间真是短得可怜。夏明朗义正词严地把陆臻当成救命恩人,于是夏大妈也由衷地感觉到她儿子必须得跟去人家家里拜个年。可是心里想儿子啊,那怎么办呢?夏妈妈也就只能变着法地做好吃的,年夜饭恨不能在桌上摆一百道菜,只恨自己儿子没长了十张嘴。
好在到底年节还是在自己家里过的,一大家子人凑在一起看春晚,从第一个节目开始数落起,小女睡得早,窝在陆臻怀里早早地就睡成了一个团儿,陆臻却是异样地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把小姑娘还给她妈妈,拉着夏明朗在阳台上说小话,忽然听到房间里一阵喧哗,黑漆漆的天幕上骤然炸出了一朵礼花,正正巧巧地开在夏明朗头顶上,像一场金色的雨。
原来,已经过年了。
年三十的晚上,夜空如洗,繁星闪耀,他们在这北国冰寒的空气里彼此凝望,笑得没心没肺得像是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那个夜晚,陆臻贴在夏明朗的怀里,睡得极为香甜。
他在想,这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个年,真的,一定。
第五章 城市森林
1.
陆臻长得干净帅气,嘴巴又甜,在基地的时候就是中老年妇女(医生)宠爱的对象,夏大妈小小堡垒一攻即下。再拿出一点点上海男生的体贴手段,吃过饭佯装要帮着洗个碗什么的,其实哪里用得着他的十指沾上阳春水,早被夏妈妈一把拦下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没口子地夸:瞧瞧,瞧瞧,瞧人家的儿子长的,多懂事!
夏大人心里很是郁卒,心道,他在这里自然当牛做马尽量发挥,等再过两天就是你儿子给人当孙子的时候了。
一忽儿来了,一忽儿又要走,机票订的是初一的夜班,这儿子养得,真是像客人似的。夏妈妈坚持要帮着收拾东西,看着夏明朗在旁边叠衣服,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要说:“你啊,到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找个老婆?”
夏明朗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陆臻的动作略僵了一下,有些不耐烦地:“妈,咱不谈这事了,行吗?”
“耶,你这孩子,哦,我不谈,你能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我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过一辈子啊!”
“哎,你……你……”
陆臻一看苗头不对,马上过来劝架:“要我说,队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会一个人过呢,怎么也要找个伴儿的吧。”夏明朗看着那张正直的脸,眨了眨眼睛,想笑,又不敢。
倒是夏大妈被陆臻这一句话说得贴到心坎里,眼眶都红了,只拉着陆臻的衣服:“你说说,唉,儿子大了,妈的话也不听了,你帮我劝劝他……”
陆臻一脑门的黑线,一肚子的罪恶感,只能硬着头皮说:“好好……大妈您放心,我一定劝,怎么也不会让我们队长一个人过的。”
夏明朗看得忍不住要帮他解围:“结婚又不是我说了就算的事,也要有人肯嫁吧?再说了谁知道你要找个什么样的,等找回来你又看不中,还不是照样烦我。”
“你少拿这话堵我!你妈才没那么挑呢!只要你看着喜欢,懂事点,妈都喜欢。”
“那么,陆臻这样的呢?”夏明朗一挑眉毛。
陆臻被这话吓一跳,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
好在夏大妈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你就挑吧,像人孩子这么好条件又懂事的姑娘能看上你?你就是存心让我一辈子抱不上孙子。”夏大妈说完,连东西都懒得理,愤愤然地走了!
得,关键词,在此——姑娘!
夏明朗和陆臻两个对视一眼,焦头烂额地,无奈一笑。
当天晚上夏明朗坐到飞机上时,终于有些能体会陆臻的心情了,就是那种特别理亏,特别不安心,好像人为刀俎,你就得乖乖去为鱼肉的紧张感。
不过陆臻十分狡猾地订了红眼航班,落地到虹桥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这么干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至少这三更半夜的,总不能把客人打发到外面去住酒店,而万一这人要是住下来了,怎么也没有主人家把客人打发出去的理由。小陆少校埋头盘算,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一出机场大门,陆臻随手拦了辆出租车,操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同司机砍了一通价钱,夏明朗在旁边站着,愣是一字没听懂。等这车一路开到陆臻家小区门外,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多。这是一个配套设施非常齐全的小区,即使是三更半夜,鹅卵石路边的贴地灯仍然幽幽地放着光,照得四下里树影重重,倒有几分诡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