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强强]——作者: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6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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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张四维也不赞成张居正如此决绝不留余地的做法,但是他更想看看赵肃是怎么应对的,所以从头到尾就没吱声。

王国光、殷正茂等人,都表达了对张居正的赞同。

张居正气势迫人,环顾一周,见其他人没说话,便对皇帝道:“陛下?”

就在此时,赵肃慢腾腾地开口:“臣也以为元翁言之有理,书院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这是示弱?其他人都看向他。

张居正却没有被他的态度绕过去,冷冷道:“是关闭,不是整顿。”

赵肃笑了笑:“如果书院不再随便针砭时政,元翁还坚持要关闭么?”

张居正直觉这里头有言语陷阱,便道:“只要书院存在,那些书生就不可能说不,还有那劳什子风云录,都是吃饱了撑着才能折腾出来的!”

赵肃执着反问:“那元翁说的情况不再存在,是不是书院就不必关了?”

张居正皱眉:“你这是何意?”

赵肃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元翁担忧的问题,也正是臣今日想向陛下禀告的,太祖皇帝设御史,赋予他们不以言获罪的权利,但是同时也滋生了不少人借风闻言事来打击政敌,甚至扰乱朝纲的事情,相信在座诸公,对此感同身受,民间士子议政,同样也有此利弊,一方面可以监督百官言行,但另一方面,他们身无官职,并没有这项权力,胡乱议政,只会让百姓惶恐,也让朝廷失了威望,所以臣赞同元翁所说,不能再纵容他们胡说下去。”

这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赞同张居正的话,挖坑来给自己跳?

每个人都在看着赵阁老,仿佛他脸上开出了一朵花。

只有申时行事先已与他商量讨论过,不动声色。

而皇帝虽然已事先听过他的想法,此刻仍禁不住好笑。

他这么做,有几分是吊别人胃口,有几分是想捉弄人呢?

谁会知道温和沉稳的赵阁老内心,还有点儿顽童般的劣质?


第 131 章


赵肃不是铁板神算,算不出张居正要下哪一步旗,但这份折子却已经被他随身带了好几天,一直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拿出来。
明朝书生喜欢论政,是从嘉靖中后期开始兴起的,闻道台的创立,更将这殷风推上顶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明末顾宪成的这幅联子,就反映了当时一个现象,但凡一丁点事情,这些读书人都可以拿来说上一嘴,皇帝不上朝了要说,宦官掌权了要说,朝廷颁布了哪条政令也要说。
现在时间提前了几十年,在赵肃的间接推动下,士林论政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这对朝廷施政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单凭喜恶的言论。也会惹来权臣的厌恶,甚至可能让朝野上下陷入无休止的打嘴仗里,最终无人做事,国家灭亡。--每一件事物的存在,都是一把双刃剑。
赵肃很明白期中的利弊,所以他要尽力保护它,让它成为独立于朝廷之外,又对天下万民有益的事物,却也要去制约它,不能让它发展太快,太超前,以至于超越时代,最终只剩下负面影响,重蹈历史是的覆辙。
如今生在历史之中,当局者迷,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办法是对还是错,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产生怎样的后果,所以即便和皇帝、申时行等人都商量完善过,他还是不敢轻易拿出来,心中一直摇摆不定,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发现做一个决定是如此艰难。
翻开史书看前人,有时候看到王安石变法中的弊端,看到岳飞被十二道金牌追着奉召回朝,历史由此拐了个弯,读史的后人替前人顿足懊恼,却不知道当自己身在其中,前路茫茫。对历史走向不清楚的时候,往往比这些古人更难抉择。--赵肃便是这种感觉,他生怕自己的蝴蝶翅膀扇的太大,不小心把明朝提前几十年给扇没了,给中原百姓提前几十年扇来兵祸,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尚且有迹可循,但是步子眼看越卖越大,没有人知道他时常深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翻来覆去地推算思索,让自己尽量不要行差踏错。

以张居正的性子,能容忍书院存在着实不容易,赵肃知道他迟早会对书院下手,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准备充足,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这让他不得不下定决心,拿出那份折子。

张居正既然不想让书院议政,那赵肃便顺了他的意,今后除了闻道台之外,一律禁止士子在书院开坛辩论,这是赵肃的妥协。

除此之外,另外有渠道,可以让士子们发出声音,就是邸报形式的小抄。

从西汉时期,中国就有了邸报,把朝廷人员变动等大事附在竹筒上,给全国各地的官员查看,发展到宋朝,上面记载着朝廷诸多大事,皇帝旨意等等,已经有了类似于后世党报的模式,等到明朝嘉靖年间,言路大开,士子们的言论也以手抄的形式流传在人间,口口传诵,流传度不广,但是大家的热情是高涨的,只是苦于印刷术无法普及,所以小抄也仅限于某些地区甚至某个书院而已。

到了近几年,由于西方传教士的进驻,朝廷引进了欧洲在十五世纪就已经发明,并且不断经过改良之后的铅活字印刷机,这比毕升的活字印刷又要进步许多。正是这种印刷机的发明,让书籍普及率提高,也加快了当时文艺复兴的进程,但是那些铅块上面镌刻的都是阿拉伯文,传到中国之后,工部的苏正等人,在赵肃的指导下,日夜赶工,按照偏旁部首,发明出一套用于排版的汉字铅块。

在那之后,有了第一台,就有第二,第三台,朝廷邸报的传播速度也更快起来。礼部的吕调阳和申时行脑子也不慢,两人一合计,邸报上与日俱增出现关于新政的具体分析,考成法的详解,闻道台每期士子们的言论等等,宣传朝廷方针措施,当然这上面的内容,都是经过内阁许可才能印刷的,但是这无疑已经具备了后世报纸内容的雏形。

邸报毕竟是给朝廷官员传阅的,但是由于里头内容日益丰富,民间士林也以能读到邸报为荣,礼部征得皇帝首肯之后,便将邸报发行量提高,放于京城贩卖,如此一来,每旬一出的邸报,必然引发一番抢购的风潮,就连河南、山西等地的人,也闻风赶来购买。

所以在这种条件下,赵肃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在邸报之外,另外出一份小报,可以让民间士子所写的文章刊登在上面,当然,文章内容要事先经过礼部检查筛选,这样一来,既给了那些人一个说话的地方,又多了限制,便于控制。

等他把陈条上的想法说完,张居正的眉头并没有松开,沉声说:“全国书院共计六十多处,便是明令禁止他们论政,也难以管理,难保期中有一两个冥顽不灵者,宣传歪理邪说,扭曲风气,依我看,把书院关了,再开小抄,方为上策。”

他同意开小抄,但仍坚持把书院关了,自以为已经对赵肃做了让步,便盯着他,等着赵肃识相,顺着他的话下台阶。

赵肃微微一笑:“书院可以关,但不能全关,官学不一定人人都能上,书院的存在,也是给予其他学子一个上进的机会,如应天书院,自北宋时便已有之,如此源远流长,灵杰辈出之地,岂能与其它寻常书院相提并论?”

他这是又退了一步,说书院可以关,但要经过核查,证实存在不正之风,书院上下无向学之心的才能关,否则就还得留着。


这两个人看似在讨论国家大事,其实说白了,就和菜市场买卖猪肉的讨价还价没什么区别,卖的人说我要一两银子,买的人说你这肉最多值六钱,卖的人说我也不和你啰嗦了,九钱卖你吧,买的人说算了,我七钱和你买吧。

眼看张居正和赵肃二人为了“一块猪肉“在那里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其他人却有种滑稽的感觉,张四维轻咳一声:”二位大人,不若请陛下决断。“
张居正黑着脸色,没吭声,却看向皇帝。

换了别人,张居正才懒得和他罗嗦,该怎么就怎么,但赵肃毕竟已经有了与他叫板的实力,而且他不像他的老师高拱,动不动就拍桌子发火,能让让抓到把柄,相反在张居正眼里,赵肃就像一种叫糯米糍的点心,你怎么着,他都不生气,揉扁搓圆,依旧跟你笑呵呵的,吃进嘴里却要粘牙,这才是最让人痛恨的地方。

皇帝瞥了众人一眼:“民间说和气生财,朕看和气也能兴邦,完事以和为贵,内阁一团和气,才是朝廷的福分,也是天下的福分。”

这是指责大家成天吵架了,几人站起来,纷纷告罪。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件做,张师傅,赵师傅的说法,也未尝没有道理,过犹不及,贸然把全天下书院都关了,到时候士子们闹起来,是朕去顶呢,还是众卿去顶?他们骂朝廷失德,是骂朕呢,还是骂你们?”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众人又忙告罪。

“就照赵师傅的做吧。”皇帝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不负责任的走了。


这次明显是偏袒赵肃,张居正的脸色顿时黑得像锅底,腾地起身。
他是首辅,他没走,别人也不敢走,都等着他先出门。
张居正毕竟是张居正,他很快平息了内心的怒火,神色慢慢恢复至平时那样,对赵肃笑道:“少雍,一道走走?”
元翁被刺激大发,转性了?
众人都看向他。
赵肃起身,笑了笑,伸手一引:“却之不恭,元翁请。”

出了门,两人走在前面,赵肃落后半步,以示恭敬。
“少雍,你才智过人,你我携手,何愁盛世不开?”
这是两人不和之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单独对话。
从赵肃的角度,正好看到张居正的侧面,只见他须发如漆,即便年过五旬,依旧器宇轩昂,不掩风采,难怪后世还有大叔控一说,若放在几百年后,张居正就是当之无愧的美大叔。
“我一直很佩服元翁敢为人之所不敢为,舍我其谁,一马平川的气概,当年在裕王潜邸时如此,现在,也如此。”
张居正微微一怔,回忆起当年两人在裕王府对以聊天的场景,也有几分唏嘘:“但这么多年过去,你我却终究分道扬镳。”
赵肃笑了笑:“元翁有元翁的理想,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敬佩元翁,却没法和您走一样的路。”
张居正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赵肃道:“所以我从来不走夜路。”
张居正脸色略沉了沉,他难道想要放下身段,却还是被对方拒绝了,也罢,他张太岳,从来就不是非谁不可,虽千万人,吾往矣。
非友,即敌。


张府。
张四维惬意地坐在太师椅上,身后侍女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肩膀,轻重适中的力道,加上侍女嫩白的柔荑,让张四维受用地眯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儿子张甲徽有些沉不住气,打破宁静:“爹,这赵肃运气也太好了,精心谋划的这么一招,居然也被他轻轻化解,看来我们又得想别的法子了。”
张四维摇摇头:“不,事情还没有结束。”
张甲徽:“啊?”
张四维睁开眼,缓缓道:“赵少雍,他这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作者有话说:明晚应该可能也许还有一章 = =



第 132 章

张甲徽大为惊诧:“爹何出此言?”

张四维笑了笑:“赵少雍如今已是处于被动,这小抄一出,看似化解了张太岳的招数,实际上却是给对方一个更为方便攻击他的办法,这不是作茧自缚是什么?”

张甲徽听得懵懵懂懂:“什么办法?爹既然看出来了,要不要去和张阁老说一声?”

张四维摆手:“我能想到的,张居正会想不到?等着瞧吧,这可是一场好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而且,为父这里还有一份东西,可以在关键时刻,助张太岳一臂之力,让他彻底打倒赵肃。”

张甲徽道:“爹,您先前说过,赵肃在,张太岳才有人制衡,如今如是赵肃一除,那岂非只剩下一人独大了?”

张四维看了他一眼:“你还年轻,很多事情看不明白,今上不是先帝,没了赵少雍,他岂会让张太岳独揽大权。到时候必然要扶植别人与他分庭抗礼,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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