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心念一动,这些日子来,面对韩君仲留下的桩桩恶债,不得已花了许多心思妥善处理,若是为仙时自然不会觉得疲累,但如今身在皮囊之中,难免会感到心神疲乏。夜深人静,既然四下已无人......
只见天权脚下生风,渐渐离地,悠然踏空,不需穿廊过堂,便已离开相府,出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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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清朗,他踏月而行,无甚目的,也无打算,只是随意走走,却不想一行,便出了百里之外。
皇城近郊也非荒凉,少了烦嚣,屋舍散居而建,时已夜深,到处乌灯黑火,倒是天权一人突兀得很,心血来潮的外出,更深露寒亦不过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夜风吹动,信手而行,只带著几分闲散的随意。
便在路过一个树林时,忽然闻到隐约的腥气,天权不由止步。
不过是个寻常的竹林,沙沙的竹叶在月色下映影摇曳,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响。他也是奇怪,但在清幽的竹香间淡淡如丝的血腥却仿佛在冥冥中牵扯著他。
天权走过去,拨开竹树往林中走去。
腥气似一股线在前引路,他来到林中央,一棵巨大的竹树下,赫然看到一个少年被吊在半空之中,他浑身被粗长的麻绳捆得结实,一动不动,只随著风动摇摇摆摆。
天权见状袍袖一拂,便有一卷利风如刀席卷而出,割断吊著少年的麻绳。一失依傍,少年便像只粽子般倒头载下,天权手疾眼快抢前将他接住,轻放在地上。
断了绳索,再是细看,乃见这少年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也不知在这里吊了多久,额头有处破洞,血早便凝固了,但血迹淌在脸颊上,难怪有腥气飘散。
天权不禁皱起眉头,是谁人如此残忍,将他捆绑在树上?
此处荒僻无人,若非他偶然路过,这孩子也不知要待到何时才有人解救。
天权摸了摸他的颈脖,少年的皮肤冰冷扎手,仿佛没有一丝生人的气息,若不是脖子上微微跳动的脉搏,他当真以为躺著的是一具尸体。只是若放他一人在此,入秋见寒,风冷草湿,再过半个时辰,当真要冻死这孩子了。
既是遇上,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天权弯身坐下,将那少年抱起放在怀中,抬手,本是冷风吹灌的竹林顷刻间静止了,一丝风亦没有,天权念动法咒,只见他身上渗出一股青蓝色的仙气,慢慢扩散开来,将少年包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少年惨白的面色恢复了红润,单薄瑟缩的身体也不再颤抖,连额头的破损亦在不知不觉间结痂痊愈,直至听到他呼吸平缓,天权才收回法力,微笑著解下披在肩膀上的外衫覆在少年身上,又细细替他包裹拽好。
下一刻,风又动了。
月亮下的少年,窝在天权的怀中似一头小兽,一头凌乱的黑发,比起中原人略为深邃的五官,紧抿的嘴唇属於倔强的刚毅,睫毛倒是密得很......忽然密丛的睫毛抖了抖,少年猛地睁开了双眼。
月光下,竟是一双绿幽幽的兽瞳!
然而他似乎根本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失神的眼瞳映不进旁物,只有疯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感觉到有人禁锢著他的四肢,他狂怒地挣扎起来,就像掉进陷阱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撕咬。
"放开我!!放开我!!"少年尖厉的鸣叫响彻竹林,他拼命踢打,甚至张嘴去咬,对方却有如泰山在前,根本由不得他撼动半分。
天权抱著这个神智混乱的孩子,任由他百般厮打直至脱力,月白色的长衫被他极具破坏力的手撕成了碎片,自己的身体也不知挨了多少拳头,手臂上排排的齿痕大约也出血了,这娃儿也当真够狠的......这般模样回去若是给韩安看到了,尚要以为自己遇贼打劫了吧?
怀里的孩子喘息著,渐渐凝神的瞳孔终於映入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身影,他不甘心地瞪著对方,既然打不过,自然是挨打了。但少年没有恐惧地闭上眼睛,眼中,是不屈不挠的顽抗。仿佛一头静候机会,随时张开獠牙咬碎对手喉咙的小兽。
然而眼前这个任他踢打仍是稳稳坐著的男人,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以拳脚相向。那张可以说得上好看的脸,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莫怕,我只是路过此地,见你被吊在树上,便将你解了下来,并无恶意。"
谁怕了?!
少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是与那些比他大、人也比他多的恶童干架,他也是虽败不惧,纵是被独自吊在这个传说闹鬼的竹林里一夜,他也没叫过半句求饶!
男人说话很是轻柔,听上去便像五月的风,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看来确实不是那些恶童的夥伴,大概是那个过路的路人,大发善心把他解救下来而已。
天权感到少年僵硬的身体稍微放软了,有一个微弱得近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多谢......"
忍不住会心一笑,便问他:"你为何会被吊在此处,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你有什麽用?"少年虽知他并无恶意,但还是戒备地扫了他一眼。
天权不禁好笑:"不可以说吗?"他无意相迫,伸手敲了敲立在身旁的一株竹树,"竹君何在?"
话音刚落,只见竹林一阵急风震动,绿光从地冒出,一个青衫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见天权,连忙施礼:"杞山竹君见过星君,不知星君驾临,有何差遣?"
天权低头看见少年瞪大了眼珠子,却不是惊惧神色,反而是有些吃惊的模样,不禁笑了:"你早见过他了,对吗?"
少年点头,问他:"有时他会坐在山坡上纳凉,不过其他人看不见,他是鬼吗?"
"是鬼非鬼,是妖非妖,不过是成精的竹精罢了。"
"你能把他叫出来,他是你的部下吗?"
天权笑著摇头,便问那杞山竹君:"这孩子被困在你林中,所为何事?"
杞山竹君青著一张脸,应道:"此童无父无母,半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杞山,在山北破庙居住,村人见他一双绿眼,视为妖物,不敢靠近。平日村中孩童欺他年幼,常以拳脚相加。昨日村长的大儿子借机欺辱,将他绑在此处,此子不愿屈服,在这里已吊了一天一夜。"
男人的脸色渐渐沈了下来,他挥退竹君,低头问那少年:"你时常被这般对待吗?"
少年不语,他虽是受辱,但不代表会在旁人面前示弱。
见他如此倔强,天权不禁心生怜惜,又问:"你为何不离开此地?"
少年猛一抬头,道:"我不能离开!娘亲告诉我,爹就在这附近的地方。"
"你要找他?"
少年点头,眼中是不容动摇的坚定:"是的。"
"那你娘亲呢?"
"她死了。"少年露出一丝哀伤,但很快抹去,"我们之前住在一座黑色的塔里,後来娘亲带我出来,但她过了不久就死了。她交付我一件东西要给爹,说若无此物,爹便要被人杀死。"
"所以你总在这附近徘徊,半年了,可有收获?"
少年咬了咬嘴唇,末了,摇头不语。
"你还要在这里继续等吗?"
"既是答应了娘亲,我自然要做到。"
"即使待在这里风餐露宿,饥寒相交,还有人欺负你,你还是要等吗?"
少年毫不犹豫地点头,幽绿的眸中是不屈的坚定。天权伸手,拉住少年瘦弱得皮包骨般的手:"你跟我走吧,这里我让竹君给你留意著,有消息了便马上告诉你。"
"不行!我不走。"
"你留在这里,只是让人欺负。好似今晚这般,若无人经过,你不是要冻死了麽?若是死了,你又如何寻到你的父亲?如何将你娘托付之物给他?"
少年垂首不语,他知道自己的无力,一个小小的孩童,仅仅是生存已耗去他大半精力,又如何谈得上去寻父?纵是知晓,但他内心烧炽的自尊仍不愿屈服:"我与你又不相识,凭什麽跟你走?"
"我收你为徒可好?"
少年闻言猛地抬头,对上男人笑容可掬的眼睛,漆黑的瞳中没有半分虚伪造作。他是认真的!他气质不凡,衣服面料也比村人那些粗布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必定是城里的大户人家,然而他却不像那些富贵的财主,鄙夷地看他,甚至连说上一句话亦像沾到垃圾一般的态度。这个男人,坐在那里,轻轻地笑著,然後,将世界捧在手中,送到他面前,由得他去选,要或者不要,都可以。
没遇上过这样的人,少年一时间觉得鼻头有些酸涩,除了死去的娘亲,自生以来,便不曾有人待他如此的好。
天权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却看到他微红的眼眶,不禁宽慰地摸著少年的头发,将僵硬的身体搂紧,然後拉过被撕得不成模样的外衫随意一抖,说也奇怪,顷刻间破损的地方不见了,仍旧是干净好看的月白色,似月暇轻裹在少年单薄的身上。
"你身上负有异数,与我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声音明明什麽都碰不到,但少年却觉得身体像被这柔软的话语抚慰著,暖暖的,像腊月里躺在暖炉旁的舒服,想听到更多。
"其实你也不必紧张,你第一次当弟子,我也是第一次当师傅,我们便扯平了对吗?"
"噗哧──"哪有这般说法的?少年心性,他忍不住笑了,"你要教我什麽?"
"抚琴,对弈,临书,作画,你可喜欢?只要是我教的,天下便无人能出其右。"
少年皱起眉头:"这些都没用。我不学。"
天权又道:"星相医卜,乾坤术数,那可是别人求著我也是不教的,你可愿学?"
"不学。"
"经政文商?"
"不学。"
"兵策战略?"
"不学。"
......
末了,天权无奈问道:"那你想学什麽?"
少年想了想,眼中精光闪过:"我想学法术和武功。"
"法术啊......"天权笑了,"也行。不过武功我不会,要是开阳在的话倒是可以教你,若是你一定要学,我可替你找位武师。"
"嗯!"少年终於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後又有些困惑地问天权,"那要行什麽拜师礼或者其他什麽的吗?我都不懂......"
"无妨。繁文缛节不过是凡人自寻的麻烦,你只需叫我一声师傅!"
"师傅!"清脆的声音沁人心脾,天权忽然觉得让这个少年一直一直地如此唤他,真是不错的感觉。
"你有名字吗?"
"有。娘亲唤我云枭。"
天权牵起少年的左腕,顺著腕以指尖画了一个圆,指尖过处留下一道青蓝光弧,待两头一交,光芒散去,手腕上便出现了一个青玉手镯。说也神奇,这镯子不似平素玉石翡翠般颜色,而是蓝中带青,夜中萦萦,仿似笼住了漫天星芒,好看得紧。
"这是为师收你为徒的凭证,上天下地,鬼神仙妖,只要看到此物,便会知晓,云枭是我天权文曲的弟子。"
第三章 兰池热汤弄飞雨,师徒同浴洗湿衣
清晨时分,韩安来伺候韩君仲起身却在房中见不到一人,正慌得要喊人来,这一回头,便见天权牵着一名少年施然进来,那少年蓬头垢面,身上披着韩相爷的月白外衫,突兀得很。
韩安也是精乖人物,一见天权与少年态度亲昵,牵手而来,便知道这少年来头不小,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礼:"老爷,早朝的时辰到了,您看......"
"啊!你不提我倒真忘了,只顾着与云枭聊天,连时辰过了都不晓得!"
韩安暗下吃惊,与一个少年聊天难道比上朝见皇帝更重要吗?
天权回头与少年道:"云枭,为师现在有事要做,你且在这房中歇息,我让韩安给你送些热食,你吃过了便睡上一觉,醒来为师便回来了。知道吗?"
眼前景象教那韩安看得眼睛都快脱眶了,这、这是他家那位狠戾阴冷的老爷吗?便是对着后院众多的美人姬妾,也不见有这份温柔。适才听他自称为师,莫非这小娃儿便是他收的弟子?
少年乖巧地点头应下,天权便换过朝服,离府上朝去了。
韩安不敢怠慢,连忙照了吩咐准备热食糕点送到主房。
那少年便站在房中一动不动,听到声音霍然回首,凌厉不近生人的眼神,教韩安吓得倒退一步,明明是个娃儿,却有着叫人不寒而栗,与刚才韩君仲把臂同行的乖巧孑然不同的冷漠。
看他打扮,大概是穷人家的孩子,可他看到相府这般奢华的场面居然也不见一分惊惶,更有几分遗世而立的气度。
"小少爷,请用饭。"韩安将热食放在桌上,少年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话,走过桌旁拿起便吃,对精致碗碟,考究摆设视而不见,只管挑了肉吃。
韩安闻到他身上有些腥臭,见他一身狼狈,便问:"小少爷,可先要沐浴更衣吗?"
云枭微是一愣,抬头看了看韩安,这仆役明明一脸恭维,眼中却藏着鄙夷,他不喜欢这个人,然而这个人却是师傅的人。
"师傅没有吩咐。"他冷冷地回答。
韩安瞪了眼,难道说他就只听得老爷一个人的话吗?只是他若不愿,也不好强迫,只得道:"少爷请慢用,待会下人会来收拾,小的告退。"
看了一眼也不应和也不理睬的少年,韩安实在不解,老爷从哪里捡了这么个古怪的少年?还收了做弟子?只是最近老爷性情大变,不仅不招姬妾,甚至解散遣出不少美女,且以前时常来府的达官贵人也是一律不见,莫说当朝百官莫名其妙,他那韬光隐晦的程度连宫里的韩妃娘娘都几番前来问询,也不知这位韩相爷如今打的是什么主意。
轿子在相府门前一停,里面的人便匆匆忙忙地赶进府邸往主房走去。
今日早朝本不该拖得如此之晚,只是他近日所做之事,已大大超过了从前韩君仲那派人物的忍受范围,他力主肃清吏治,上疏惩治贪官之律必须加强,并落到实处,莫可一纸空文等等,简直是引火烧油,一点便燃。
关乎己身利益,以副相贾辛为领的一派力阻其行。而枢密使黄延一派自然是幸灾乐祸得很,不是跳出来讽刺两句。如今天权简直可以说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夹在两派之间,成为众矢之的。
要行事务,百般艰难,纵是劳心劳力,也不过是吃力不讨好。
好不容易退朝下来,抬头一看,却已过了酉时。天权也不管百官突异眼神,匆匆忙忙上了官轿便赶回府邸。
主房仍是静悄悄,他小心推门进去,便见云枭蜷缩着身子,躺床铺上,旁边的被褥一动不动,时已入秋,寒意已生,天权疼他不懂痛惜自己,走过去,轻手拉起被褥,正要给他盖上,岂料那双绿幽的眼睛已猛地睁开了。
"师傅!你回来了!"
云枭灵活地爬起身,拉了天权的衣袖。
天权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让你久等了,朝中要务繁多,为师一时抽不开身。"
云枭摇摇头:"没关系,我才刚醒。"其实他已经醒过三回了,只是没有天权的身影在旁,这一屋子的阴暗与寒冷,他宁愿闭上眼睛,期盼着睡着后再次醒来时,他的师傅就像如今这般坐在床边,温和地笑着凝视自己。
看到云枭还穿着之前衣不蔽体的破烂衣服,天权不禁皱眉,抬声唤道:"来人。"
外面韩安连忙应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下去,在兰池准备热汤。再去给云枭备几套干净的衣衫,送一套过去。"
"是,老爷!"
云枭抬着头,看着这个高大如山的男人,时而温和如水,时而威严肃穆,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华贵......这就是他的师傅吗?
天权好笑地看着抓了他衣角不肯松开的少年愣愣地出神,便拉了他往房外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