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话可说。
展鹏辉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
那种无力感充斥了全身，仿佛脊椎都失去了支撑，展鹏辉跌坐在地，任水流冲刷。
只是让展鹏辉意料不到的是，舒曼会来得那么快。
对方气势汹汹盛气凌人，一坐下来却是沉默。
"有何贵干？"展鹏辉头也不抬，继续审批笔下的文件。
"我想开一间出版社。"舒曼怒气冲天，说话却是口齿清晰，一点也不含糊。
"呃？"展鹏辉诧异，原来她是来谈公事，到底是财大气粗，随便什么行业都是信手拈来。可自己只是卖书的，跟她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开书店么......"展鹏辉经营连锁书店，属于民营企业，短短几年却已经打响了名气。咨询快，品类全，还常常有名家签售。搞得有声有色，效益更是不错。
"可是我对出版社的运作并不熟悉，"展鹏辉看着她，"我大概很难帮上忙。"
舒曼冷冷"哼"了一声，心道：这个理由未免蹩脚，连自己都不会找这样的借口推托，但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没关系，我只想知道现在市场上流行什么样的品类。"
"那我叫秘书整理一份这几年的销售排行给你......"
"展鹏辉！"舒曼忽然怒吼，胸口不停起伏，"你不要太过分！"
展鹏辉挑眉，"舒曼小姐，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你......"舒曼气急却无法措辞，只能说："你知道的。"
展鹏辉深深吸气，合拢手掌，看着她道："我不知道你竟然成了他的代言人。若是他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能直接跟我说？"他怎会不知舒曼找上门的原因，只是当年不曾看出这个女子如此古道热肠，乐于助人。
舒曼摇头，"他没有委托我什么，只是我自己看不过去。"
展鹏辉垂下视线，浅浅笑了，"看不出舒女侠如此侠义心肠，在下敬佩。"
舒曼狠狠瞪他，"你别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她捏住双手，十指用力，"跟你见过面之后他就病了，他......"
"什么病？"展鹏辉一怔，迅速打断她。
"发烧。"舒曼咬了咬唇，"他淋雨回家......"
"哦......"展鹏辉了然，却不免感慨，此时此刻他们竟然还会做相同的事情。不管如何，舒曼跟他的关系都不简单，连自己得知他生病也要通过她的口。展鹏辉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难道这就是所谓"吃醋"？
"喂！你有没有人性啊！"舒曼腾得站起来，"我告诉你，他昨天就没有上班，你爱去不去，反正他没有搬家！"
"还是老样子......"展鹏辉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
"喂......你这什么意思？"舒曼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发不出火骂不出口，只得道："真没想到你不近人情到这个地步，好歹他也是你喜欢过的人啊！"难道分手了就真的一点情分都不剩？
人走茶凉。
"这似乎与你无关。"展鹏辉看着她，眼神清明。
"你......"舒曼忽然认清一个事实，就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他这里占去任何便宜。展鹏辉什么人物，除了对那个人，谁见过他和颜悦色耐性诚恳？"我先走了。"舒曼觉得窝囊无比，闲事也不是这般好管的。
"谢谢你！"舒曼拉开门，却听得身后飘来这么一句，幻觉啊？舒曼忽然一个哆嗦，赶紧推门离开。
展鹏辉在楼下徘徊。手里的烟转过来又转过去，要不要上去？
舒曼走了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宋体看得他眼花缭乱心烦气躁，拎上外套交代了几句就出来了，可是到了楼下他却犹豫了。
真不想你做事风格。展鹏辉忽然想，去见了又怎么样？是输了其实还是丢了尊严？似乎都无关紧要，那还害怕什么？无话可说？
那么说废话总可以吧，天气不错，工作顺心......诸如此类。
只是，让展鹏辉意外的是楼昕竟然一直没有搬家。那么老的社区......
那么久的回忆......
站在门口的时候，展鹏辉深深深呼吸，曲了两只敲了敲门。半晌过去却没有动静，不是没有人在吧？展鹏辉疑惑着再次敲了敲门，这次未闻其声却听到有人咳嗽，然后便是脚步声和开门的声音。
"你......"楼昕拉开门的瞬间却是愣了，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进去再说吧。"展鹏辉闪身进门，那瞬间楼昕脸上闪过的任何神色都没有躲过他的视线，惊讶，诧异，还有外带的一丝惊喜。
"你怎么来了？"楼昕关上门，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
"舒曼说你病了，"展鹏辉回身看他，"我来看看你。"
"哦......"楼昕有些不自然的抚了抚额头，"我没事......"
"进去躺着吧，"楼昕身上穿的是睡衣，大概是为了开门，披了件外套，"别着凉了。"展鹏辉说着走过去握了一下他的手，果然冰凉彻骨。
楼昕一惊，没来得及甩开手就被放了下来，他垂下视线，眼里说不清的失望还是难过。
40
厨房重新装修过了，灶具油烟机都换过新的。展鹏辉站在水池边神思一阵恍惚，忽然伸手把油烟机打开，轻微的"嗡嗡"声在头顶响起，展鹏辉勾起嘴角笑了，当年那个不是欧式，以致他常常撞着脑袋，最麻烦的不是会痛，而是头发偶尔会捏上油烟，这也是他不愿意进厨房的原因。现在自然是好多了，而且似乎还装得比较高，跟量身定做似的。地上的瓷砖也换成了米色，亚光色泽，面上镶嵌着不规则浅色金线，倒是自己心水的样子，打扫的很干净，展鹏辉进来的时候颇是犹豫了一番。
展鹏辉微微舒气，倒了杯热水端进房里。
"谢谢。"楼昕伸手接过展鹏辉递来的热水，不是很烫倒是可以捂手。虽然天气也暖和了，但他还是被塞进被窝，且盖得严严实实。
展鹏辉站了一会，那压抑的视线让楼昕紧张，捏着杯子的手几乎颤抖。不自然的咳嗽一声，楼昕抬头看他，"你坐吧。"
展鹏辉四下里看了一番，坐到了床沿，他微微蹙眉，觉着自己怎么假惺惺的......
明明是想关心他，想知道他的情况，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过了义无反顾的年纪，到底是年轻啊......
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异常熟悉，却是在哪里听过？
年轻自然热情无数，可以奋不顾身，勇敢前行，但是现在热情退却，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怕的却是什么？
现实还是压力？名誉还是姓氏？
展鹏辉，你什么时候开始顾虑这些东西？当年是谁告诉他，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不然会很辛苦。
现在呢，是否该自己告诉自己？
展鹏辉不说话，楼昕默默喝水，狭小的空间气压慢慢降低，笼罩在两人心头，一点点揪着，越拧越紧......
展鹏辉忽然回头看他，楼昕似乎感受到那目光，诧异的抬起头来，视线相接，却都是一怔。
楼昕别开头，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想了想决定说些什么，"你......"
"你妈妈怎么样......"展鹏辉忽然开口，内容却让楼昕一愣，他舔了舔唇道："她去年就过世了......"
展鹏辉"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这几年都过得很好......"
"那就好。"展鹏辉点头，视线却是看着别处。
"小辉......"楼昕斟酌着开口，"所以我......从来没有后悔......"
展鹏辉猛地回头定定看他，目光灼灼，却说不清是什么内容，楼昕闪躲了一下，还是迎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再有丝毫犹豫。
"真好......"展鹏辉忽然笑了，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下来，他转过脸，"不后悔就好......"
"小辉......"楼昕咬着唇，心里五味烦杂，理不清道不明。
"史奴比曾经说过，跟肚子有关的事情，那一点尊严算得了什么。"展鹏辉淡淡说，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楼昕的脸色却是瞬间刷白。展鹏辉握着他的手放进被窝，"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而是觉得你说的很对......如果换成是我，大概会比你做的更过分。"任谁在那个立场都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处理方式。
世上从来都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不是吗？
楼昕捏住被窝里的手，紧紧的再紧紧的，"我......小辉，其实根本没有‘无奈'或者‘苦衷'这回事，当年我既然那么选了，就一定不会回头。"
"我知道，"展鹏辉点头，"你教过我的，成年第一要诀，摒弃一切借口。"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展鹏辉也确实是那么做的。不推卸不逃避，找出问题，及时解决。所以他每一步都走得坚持而稳健，只有牢固的地基才可以盖起摩天大楼。
可是，面对楼昕，他总觉得自己还差了什么，勇气吗？还是信任？他找不到答案，所以只能生生悬着，头痛无比。
"小辉......"楼昕叹息，跟他说话永远都那么轻松，他知道你想表达，理解你的立场，尊重你的原则，可是啊......那距离却已经那么遥远，远得使不上劲，拉不回来，所以他只说："谢谢你。"
"不必，"展鹏辉笑得苦涩，"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其实已经很多，多到足够支撑自己一个人走下来，无论多么苦难多么艰辛。有一些信念足以支持他站得笔直。"你妈妈......"楼昕顿了下说："我是说她好像搬家了，我找不到她。"
"你找她干吗？"展鹏辉奇怪，难道是为了道歉？
"我要还钱......"楼昕艰难的说，他必须这么做，所以他不想失去这个询问的机会。
"她......"展鹏辉笑了，"移民了。"
"啊？"楼昕诧异，移民？
"嗯，去了新西兰，"展鹏辉点头，"一天到晚嚷着回国，抱怨没有意思，讲话听不懂，也没有牌搭子。"
"那我......"怎么办？
"所以不用还了，"展鹏辉转头看他，心里想说，那其实是你应得的，但考虑半晌还是还是没有说。
楼昕低下头，看着被子，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细细研究。
展鹏辉其实能猜着几分他想说什么，只是这么久不见，他无法确定两个人的默契是否一如从前，所以他决定解释一下，可是刚要开口，手机却叫了起来，"喂，展鹏辉啊，"电话一接起来就传来范晓晨那大嗓门，"我今天不回来吃饭，告诉你哦，我最近赶稿赶得肩膀痛，我怀疑我要颈椎病了，所以去报了个瑜伽班，好好拉拉，他们都说这个对颈椎好......"
"你怎么知道？"展鹏辉扫了一眼楼昕，后者还是低着头，看不到任何表情。
"论坛上看的呀，你以为我足不出户就什么都不知道啊。"你还当跟你似的闭门造车啊，范晓晨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得意，"就这样吧，我上课去了。"
展鹏辉收好电话，想了想说："晚上想吃什么？"
"呃？"楼昕抬头看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不用了，"楼昕赶紧拒绝，"我不饿。"
"可是我饿了。"展鹏辉说，"总要吃点吧。"
楼昕抿了一下嘴唇才道："冰箱里还有湾仔码头的饺子......"
"刀豆猪肉？"
"呃？"楼昕一怔，随即点头，"嗯。"
淡淡笑意在展鹏辉唇角漾开，还是有什么可以延续的吧？
41
展鹏辉把水饺端出来的时候楼昕已经坐在了桌旁，背脊笔直，视线向上，看着正对着他的窗外,眼神有些恍惚，还有些迷惘。
展鹏辉顿了一下走过去，把手里的盘子放在他面前，"你刚退烧，‘老干妈'就不要吃了。他看到灶台上的老干妈，本想一起拿出来，可一想到他刚退烧，便作罢了。
"嗯。"楼昕点头，拿起筷子开始吃水饺。
"你现在还自己做饭吗？"展鹏辉问。
"很少。"自己做给自己吃，挺没意思的。
"我看到冰箱里还有汤圆......"绿豆陷的。
"嗯，"楼昕点头，"习惯了就不想改。"
展鹏辉一怔，颤了颤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以为你不吃甜食......"
楼昕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淡淡道："我偶尔也会吃的......"
"你什么时候有空？"展鹏辉夹着水饺咬了一口，露出的内陷微微冒着白色蒸汽，"我想去给阿姨上坟。"
"不必了，"楼昕说，"她的遗体早就捐献了......"
"是么......"展鹏辉有些吃惊，抬头看着楼昕，后者淡淡一笑，"她说这样最好，生前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死了就简单一点吧......"
那语气中的隐隐哀伤让展鹏辉难过，他伸出手拍了拍楼昕手背，微微蹙眉，"怎么还是这么凉？"
"哦，"楼昕拉了拉外套，"我一向都是这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展鹏辉笑得难以形容，当年抱着他入睡的时候怎么不清楚？若不是有自己暖着他，那个人早晨起来还一样的手足冰凉。即便现在春末夏初，可是早晚还是有些凉意。再加上他刚生过病，自然抵抗力更差些。
"为什么不穿袜子？"展鹏辉一下子站起来，跑到卧室翻了双袜子出来，"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会拉肚子么！"
楼昕一惊，却看着他蹲下身，拉过自己的脚就要往上套，"我......"他往后缩了缩，可是展鹏辉却不让他动，三两下穿好了才放下他的脚，"好了。"展鹏辉站起来，回到他的位置继续吃饭。
楼昕尴尬无比，热腾腾的气息从耳根冒起渲染了整个脸颊。他不敢乱动，只能低头认真吃着盘子里的饺子，目不斜视。"其实......"楼昕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忐忑，还有些不安，手掌微微发热，还有些耳鸣，却不知道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曾经的相处，似乎自然舒适更多，他其实并未切实的体验过"恋爱"中面红心跳的感觉。他抬头看着展鹏辉，"你不需要内疚的......"
"嗯。"展鹏辉点头，"我知道了。"
"她走的时候很......好......"楼昕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辞藻去弥补那个人的遗憾，可是他没有说完，展鹏辉就握住了他的手，"我明白的......"不用说了。
其实曾经的展鹏辉并不知道如何付出，如何正确的去爱一个人，他只是凭着本能，莽莽撞撞，跌跌碰碰。他甚至极端的拒绝过一切，因为他的不懂不理解，所以他拒绝一切的付出和被付出。活在自己封闭的空间，觉得安全而自在。可是楼昕和他妈妈的出现让他明白，爱的力量是相互的，却应该是从下往上，且含蓄而委婉。"不要累死你的爱"，展鹏辉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过这样一句话，但让他明白，爱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他知道的那么清楚更不需要表达的那么明显，不然就会是一种压力，会适得其反。所以他那么反感太后在他年少时代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做功课。那种无力回报的爱，让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