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峥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世上有的女人很敏感。她们对一件事的直觉，就好比她们对做菜时加盐的分量的估量。这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英绿华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她还是不放心，还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的心里全在为她的男人担心，完全没有想到她自己。
他们都不再说话。他们之间的话从来就不多。
张峥握着她的手，踩着脚下零落的红叶，拉着她一直走到路的尽头。路的尽头，也是人生的尽头。
怡红院已经就在眼前了，张峥送她到房间门外，道："你进去吧，我要走了。"
"不进来坐坐吗？"她看着他。
"下次吧。"他松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他没能离开。
楼下，他只走到楼下。楼上突然传出一声的惨叫，女人的惨叫，叫声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叫声赫然正是英绿华的声音！
怡红院一片骚动。
张峥冲上楼，冲到英绿华的房间。正要闯进去，门忽然自己开了。
"绿华！"
英绿华打开门，看见张峥的时候，先是一怔，然后就松了一口气。"你回来了，太好了。"
"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对张峥微微一笑。这一笑，令张峥觉得十分意外。
"你--"
"你不要说，听我说。我有事一定要跟你说。"英绿华伸手按住了他的嘴唇，温和地，深情地凝视着他的脸，说："你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
"你走，"她说，"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全都抛开。你一定要走，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你答应我。"
"为什么这么说？"张峥的心里生出种莫名的惶恐。"绿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答应我，快点离开这里。"她握紧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发着颤抖。
"你是不是在害怕？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带你走。你跟我走。"他拉起她的手，想把她拉走。
他想带她走。
她只对她嫣然一笑，笑容即刻模糊在尽喷涌而出的鲜血之后。
鲜血从她的胸前和背后倾泻出来，她柔软的身子忽然变得比枯叶更加柔弱。她温柔地倒下来，倒在他的脚下。
他看着她的血无声地流开，就像一朵破碎的红山茶。
一个人出现在她的身后。他首先看见了这个人的剑，银白色的剑刃，殷红的血液正从剑尖一滴一滴地滑落。
苍白的手，苍白的衣衫，苍白的面容。叶小川冷冷地看着他。
张峥立在那里，看着地上这个他朝思慕想的女人，又抬头看着面前持剑冷漠的人，痴痴地仿佛已经忘记了一切。
叶小川的脸上出现了残酷而且快意的笑容，道："大当家说的没有错，杀了这个女人比直接杀了你，更能令你痛苦。"
张峥仍然立在那里。他的双拳握紧，"咯咯"作响，他在拼命抑制自己。
他不能相信，只是一瞬息，刚刚还在他面前温柔微笑的英绿华，何以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不会笑，再在不会温暖他，再也不能陪伴他......
谁能知道，他是怎样地爱着这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他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承受起这种悲痛？
他突然大吼一声，像一只受伤的兽，挥拳向叶小川冲过去。
叶小川手中的剑又挥起，剑光一闪飞出，却不是向着张峥，而是向着窗户。
窗板飞裂，碎屑四激，他的人已消失在窗外。
张峥没有追，他把挥出去的拳变为招呼在自己的脸上。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血从他的嘴角流下，他抱起了她的尸体，偎在胸口。尸体渐渐冰冷，她的美丽与柔情也会一并冷却。
但是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经先冷了。

第十五章，黯然销魂。

雨过天晴，树林里弥漫着一层沉沉的湿气。嫣红的枫叶一片片飘零，每一片叶子上都带着水珠。
风吹枯叶，枯叶翻动，掩盖上一方小小的坟墓。
坟墓里埋着一个美丽的女人。红颜枯萎，就如红叶。
一阵风过，树林里水滴萧萧飘落，打湿他的衣衫。
他静静地立在这里，如一棵枯木。
他的眼中已没有泪，泪以流尽。他的心里也没有痛，心已痛死。
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再陪伴他心爱的女人一会儿。
一个人默默来到他的身后，立着，没有说话。他知道，也没有回头。
秋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一阵萧瑟过一阵。红叶片片飘落，察过他们的衣角。他们依然沉默着，没有动作。
许久之后，丁灵终于先开口，说了一句："英姑娘的事，我知道了。"
张峥没有说话。
他的手中握着酒瓶，他可以喝酒。
漫长的日夜，空寂的山林，悲苦激愤的心情，永远的生死相隔......不求有人能懂。人世间也许只有酒是最可爱的。
"你下来有什么打算？"丁灵看着他的后背。
张峥忽然将手里的酒瓶用力砸出去，"叭"的一声，正摔在树干上，碎片和酒汁四溅。
他已蓦然回身，一把拧住了丁灵的衣裳，愤然地问："你告诉我，你的老大到底是谁？"
"你想干什么？想找他报仇？"
"你告诉我！"他的手忽然掐上了丁灵的脖子，一用力，把他推到一棵老枫树下，靠定了。
丁灵一直很冷静地看着他，冷冷道："死心吧。"
"你还要维护他？"
"我维护的不是他，是你。"丁灵严冷地说，"你杀不了他的。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杀得了他。"
张峥的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灼热得像刚喷发过的火山口，愤怒和仇恨就是他喷涌出的岩浆。
他说："就是死，我也要拖他下地狱！"
他忽然松开了手，转身就离开，再不看丁灵一眼。
"你要去哪里？"
张峥没有回答，连头也没有回。
"你是不是想去闯恶魔岭？"
张峥不想回答他，丁灵却拦在了他的前面。
"你不能去。"丁灵说，"我不能看着你往死路上走。恶魔岭三十六岗七十二哨的厉害，你根本就见不到首领。"
"如果我死了，你会来替我收尸吧。"他看着丁灵，眼中渐露出决绝和悲情。
"你不要去，我不想你死。"丁灵握紧了他的手，不想放手，也不敢放手。怕如果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他的手了。
他的眼中忽然发出了光芒，说："你跟我走吧。"
"走？"张峥意外地看着他。
"我们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因为你的事，我也已经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所有的恩怨是非我们都放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们谁也不是非死不可。"
但是张峥摇头。
他的脸色冷如黑铁，他的声音也坚硬如铁。他决定了要去做的事，就好象钉子已经钉进了墙壁。
他放开了丁灵的手，森冷的声音说："我可以跟你走，但是是在我砍下了你首领的头之后！"
"为什么你宁肯为一个死人去送死，也不肯跟我一起走？"丁灵的脸色苍白如纸。"我不了解你。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他很悲伤，张峥的心也同样悲伤。
"不是这个问题。"张诤叹息道："我也可以为了你去死。"
"那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好好活着？"丁灵落泪了。他再次握紧张峥的手："算是我求你，跟我走吧。你一定要走，才能活下去。"
他的手冰冷，张峥的手更冰冷。
"我不愿意这样活下去。"张峥悲愤地说，"一辈子逃避他们的追杀吗？到现在为止，有多少人死了，难道还要更多的人为了这件事死吗？就算我答应你，那些死去的人也不答应。"
他说："我是个捕快，我一辈子都是捕快。我只知道，不管什么人犯了罪，都一定要受到惩罚。"
"好，好，你好......"丁灵只能悲愤，全身都起了颤抖，慢慢地后退，忽然一挥手。
就见一道流星般的光芒迎面激射而来。张峥闪身而过，光芒击在一棵老树的干上，消失了，只留下九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在树干上震烁着。
"你干什么？"
丁灵冷笑道："反正你也是去送死。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不如让我亲手杀了你，也算对得起我自己。"
北朱雀门的独门绝技"九九针"成名很早。自第一代门主创立出来以后，又经历十一掌门的修正，补充和发扬，几乎已经无懈可击。但是江湖上真正见过的人并不多，会使用的人就更少，因为据传自北朱雀门第十二代门主死于刺杀之后，九九针就失传了。
这已经是一百多年的事了。m
丁灵不但会使用九九针，而且他用针的手法已经趋近完美。随心所欲，收发自如，就如同使用自己的手脚一样。
他甚至可以发九根针，只打断正在施展轻功的对手的九根头发。
张峥起初不知他想干什么，但他马上就知道了。
丁灵是来真的，真的下手，一点也不客气。
他右臂的曲尺穴上忽然中了一针，整条手臂立即麻木，不能再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丁灵。
丁灵冷笑道："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你要想去恶魔岭，就要先打赢我。你要是连我都打不赢，也不要想去找我的首领。你还不配。别忘了，我也是恶魔岭的人。"
张峥愤然了，手又握紧。
挑衅和怒火也可以化为力量，令一个人的反应更敏捷，决心更坚定，将一个人的潜力更多地逼迫出来。
他一只手也能打，打出来的招式比两只手更迅猛，更有力。
虽然他是很想打过丁灵这一关，可是他偏偏就不是丁灵的对手。
过了七八招之后，他的左腿上也中了针，膝盖一软，竟单膝跪拜下去，拜倒在丁灵面前。
丁灵居然一点也不心疼了，冷眼看着他道："我废你一条腿，我看你还怎么去恶魔岭？"
"你可以杀了我。"张峥道，"因为你能阻止的，只有我的尸体。"
他说得毅然决然，生死已在他的脑后。
对于他这种人，谁又能改变得了他的初衷呢？
丁灵只有悲痛，自恨不能真的舍得杀了他。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来砍他一刀，丁灵也绝不会砍他的。
浓雾又从林间生起来，令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朦胧迷惑。
丁灵立在雾中，看上去好象马上就要消失尽雾气中，化为乌有；又好象是刚刚才从水雾中凝结出来，灵灵水色。
"我早就知道不能阻止你，可是，我怎么舍得你死。"他伸手抱住张峥的肩膀，趴在他的肩上，低声说："如果一定要是这样，就让我来代替你。我要给你报仇。"
张峥听着他的低语，听见了他言语中一种说不出的悲凉绝望。他忽然感到一阵惊骇。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用尽全力地抓住了丁灵的手。不想放手，也不敢放手，怕如果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他的手了。

（二）。
原无裘的房间里也弥漫着一层水雾。因为他这次住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浴池。
池里的水一年四季都很温暖，洒进了菊花的花瓣，飘散着淡淡的香气。
原无裘斜靠在朱帘后，看着他那位比仙子还美的美人泡在池水中，露出一对莲藕般洁白如雪的肩。
他仍然活着，仍然在享受。他活一天就要享受一天。
染在身上的血并不多，但是这股血腥味却让他非常作呕。所以，自从第一次杀人以后，不论是否杀过人，他每天晚上都要沐浴更衣很久。
事实上他亲手杀的人很少。
他欣赏地看着面前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心里想的却是别一件事。
很让他意外，这个美人并不像他本来想象中那么柔弱。她并不怕血，也不怕死人。
她很少笑，但是她看着别人流血，即将死亡的时候，却会呵呵地大笑起来，像一个妖娆的女妖。
她比原无裘更厌恶血腥味，所以她要在这方水池里多泡一会儿。
原无裘到现在也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也并不关心。但是现在，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美人从浴池中走上来，赤裸着在他的怀中偎依下来。
他轻抚着她光滑的背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龙儿。"她回答。
"龙儿？你姓龙？"
"我姓龙。所有的人都叫我龙儿。"她温顺地靠进他的胸口，伸出细长的手臂抚摩他。
他渐渐觉得腹下有一股热流升起，他抱起了她的腰，一翻身压在卧榻上。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丁灵。飘渺的水雾中，丁灵深黑色的衣袍飘然舞动，就像是忽然从天边飞来的幽灵。
第一瞬间，他以为是幻觉。
丁灵远远地看着他们，没有走近。
美人吓了一跳，惊呼着奔进内室。
丁灵等她走了，才慢慢走过来，面对着原无裘，面无表情地俯身跪拜之后，再站起来。
原无裘冷冷淡淡地看着他，道："你竟然也会主动来找我。"
"我有事要问你。"
"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
"你是想问赵如飞？"丁灵冷冷道，"你可以放心了，世上已经再没有赵如飞这个人，也不会有人为了他找你复仇。"
"你办事我当然放心。我只是不放心一个人。"原无裘似笑非笑。
"谁？"
"张峥。"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头，值得你不放心吗？"丁灵讥笑道。
"他至少可以让你为了他背叛我，对这样的人，我还应该放心吗？"
丁灵的脸色变得苍白，不能回答。
原无裘看着他，忽然冷冷一笑，道："你说你有事要问我，你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赵如飞？"
"以前我要你杀人，你从来也不问我什么。为什么这次要问？"
"以前你要我杀的人都是臭名昭著的贪官污吏，我不需要问你。这次呢？为什么赵如飞非死不可？"
原无裘叹息道：‘因为他杀了王锐，这条理由够不够？"
丁灵是很少杀人的。
"你也不要生气。是你不肯相信我们的话，我才只有这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张峥真的是杀卫世贤的凶手，你落到我们的手里也只有死路一条。"
马车行走在山林大路上，丁灵和张峥跳下马车，留下王锐一个在车上。
王锐只能瞪着他们。
丁灵笑一笑，道："你消消气，等我们找到真正的凶手，再来告诉你。好让你有力往他的身上用，免得白费。"
他们走后不久，马车就被赵如飞带的人追上了。
赵如飞冲进马车的时候，王锐还是个活人。只是王锐绝对想不到，赵如飞在翻身入车的同时，手中已有九根银针扎在了他的死穴上。他几乎立时绝命。
车外的人听到赵如飞的呼喊声，也没人再敢马上闯进去。车帘被撩开的时候，只看见赵如飞抱着王锐的尸体哭喊。此时，王锐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还想骗我多久？"丁灵恨恨地看着他，"赵如飞临死之前跟我说，你杀他是为了灭口，你想隐瞒你杀了我妹妹的事实。你敢跟我说没有这回事？"
"你知道了。"原无裘没有否认，他只是叹息。"你迟早会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骗你。"
"为什么？"丁灵悲痛地追问，"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就像是个孩子。"
"我不但杀了她，我还杀了你的师父。"
"你说什么？"丁灵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