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能死,他是那些活生生被刺透,穿挂在鱼钩上的蚯蚓,它们要活著,垂落水底,在那里疼痛的扭动身躯。吸引鱼群。
他记得那个身穿龙袍的少年朝他静静微笑。"古人说,愿者上钩。诚不欺我。"
垂钓清溪,恩怨情仇向来是最好的鱼饵,他是鱼饵,亦是痴鱼──天下之大,再无故园。他恨。
大雨婆娑,唐尘看到脚下的雨水,将满身血污冲刷,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侧,他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里,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下人披著蓑衣,替前面那个青服的男子撑著十二节的竹伞。唐尘静静的看著他们走过来。
"唐尘。"萧青行轻声道,"记得我吗。"
唐尘沈默了一会,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落在男子脚前,他被吊在半空的身子,因为这个动作晃动了起来,背负在身後的双手,本就承载著全身的重量,此刻更是被人扯断双臂一样剧痛。萧青行像是早便料到他的反应,淡淡笑了一下,清清冷冷的笑容,眉宇间的竟是寂寥。
他踟蹰了一会,轻声开口:"你......"少年毫不遮掩的疏离和厌恶,刺进眼里,原来真的有几分疼痛,萧青行摩挲著玉扳指,顿了好久,才微微伸出手去,斟酌著词句:"自己......何苦为难自己,只要你开口,我......或许──"
雨声中突然传来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快,萧青行猛地回头看去,看到路尽头,一骑飞腾,细碎清脆的马蹄声,像是将密密雨帘冲开一道缺口,唐尘看著马背上暗红华服的人,赫然睁大双眼,刀光祭起,他看到自己像块被推入深渊的大石,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沈重的跌落,落在马背,被人拉进怀里,那在雨水里依然炙热的怀抱。
城门被狂风卷的不断颤抖,那良驹腾空一跃,冲向城外更无垠的雨幕。萧青行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冷,他收回伸在半空中的手,看到自己青色的袖角,不知何时被纷飞的雨丝染成墨绿,浸满了雨水的沈重和无力,让他站在原地,安静了很久。白油纸糊就的竹伞,伞沿滴落的雨珠,遮住了望眼。青色的衣袍,映在石板路斑斑的水痕里。
丹青劫55[3P][慎入]
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唐尘安静的闭著双眼,马背颠簸,那人用单手扯开他双手的桎梏。在雨声里嘶哑的骂著。
"为什麽做刺客!以卵击石!蠢!"
那人用力摇晃著他的身子,"自不量力!愚!"
唐尘竟是微笑。和那两人的满手鲜血比起来,他和萧景心又能有什麽宿仇。楚三说小皇帝想见他,他只当是痴人梦呓,直到那天站在殿前,才如梦初醒──
他捧起贴身收藏的景帝亲笔,"陛下当日的承诺,可还算数?"那个孩子笑著说:"若你立誓效忠於我。"
"唐尘愿效牛马之劳。"他说著跪拜,宠辱皆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也不外乎一个瞬间。景帝将手放在他的颅顶,轻声道:"赵丹,严青,先朝之骁将,哀其寿夭,悼其忠勇,悲其慷慨,立碑大葬以表万世。唐尘,你功成归来的那日,就是这道皇榜昭示天下的那天。"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红宝石镶嵌著纯金的手柄,吹毛断发,笑著递给他,"刺吧,随便那里......"唐尘双手接过,在少年天子的手臂上划破一道血痕,当抓刺客的人蜂拥而上,他被左右按倒在地,他看到景帝朝他微笑。
"蠢笨不堪!愚不可及!"那人还在嘶哑的大骂,摇晃著他。唐尘嗤笑,不过是一个苦肉计罢了,为了给他制造一个绝好的契机,锋芒毕露的鱼钩,苟延残喘的鱼饵,为何他们都看不破。
萧丹生狠狠勒绳,纵身下马,也将他拉下马背,山岚环伺,朦胧的雾气,像是不可捉摸的巨网,将他们困著,让他们错失,让他们迷路。萧丹生卸下食水,从怀里掏出大张大张的银票,马绳递给他,统统扔给他,大声吼道:"走,你现在就走!消失在我面前!越远越好!"
唐尘被他几乎推倒在地,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你......真要我走。"
萧丹生大笑起来,指著远离宣州的地方,那里有少年想看的稻禾,想要的安宁,"滚,这生这世,我见了你便生气。"
唐尘越发的低著头,轻声道:"你......你说不喜欢我了,也是真的?"
萧丹生笑著说:"你说呢,你还真是......"他突然噤声,左胸口有些冷,在最不设防的时候,那柄匕首没入他的左胸,他愣著,踉跄後退了半步,靠在树上,呆呆的看著眼前的人,唐尘的脸色似乎很平静,手紧紧握著刀柄,没有发抖,没有迟疑。
"我......"萧丹生看著他。"......我......原以为......人心......都是肉做的。"
"你......"血汩汩的从伤口冒出来,萧丹生的身子,突然顺著树干向下滑去,他挣扎了一下,还是跌坐在地上,"......是我......蠢......"
周围是葳蕤林木,山草葱茏,树叶被雨水洗的油绿发亮,雨水被枝叶稍稍一阻隔,再碎珠一般的跌落。唐尘看到跌坐在地上的男子,手渐渐松开了刀柄,他看著血液一点点染红周围的野草和泥土,突然轻声......轻声地说:"你......你只要现在说你刚才......说谎了,告诉我你还是喜欢我喜欢我的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他的手开始不可遏制的颤抖,声音也在颤抖,越说越快,越抖越快,他剧烈的颤抖著开始打开萧丹生给他的包裹,看到衣服,还有伤药,他的手突然有些稳了,声音也稳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放缓声音,轻声说:"......只要......只要你说你刚才是骗我的,我就给你上药,我......其实......"
他看到跌坐在地上的男子,深红的长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可血却渐渐缓了,唐尘唤他:"你......快些......说话啊。"他摇摇晃晃走过去几步,探视男子的鼻息,摇摇头,呆坐在哪里,良久,又摇了摇头,用力的摇头,他反手扯过包裹,将所有的伤药洒在伤口上。仔细涂抹,细细擦匀,轻声道:"你......"那口气哽在喉咙里,竟是一时说不下去。
"会好的,不要......不要骗我。你睡一觉,再起来......"他勉强笑道,试图欺骗自己些什麽。
"不行......不行。"他突然更加用力的摇著头,"只差最後一个人......"他站起来,踉跄著走向雾气更深重的地方。凄声呢喃著:"赵丹,严青......先朝之骁将,哀其寿夭,悼其忠勇,悲其慷慨,大葬......以表......万世......"
露深雾重,雨势渐疾,湿尽离人衣。
丹青劫56[3P]
几点晃动的残烛,照亮了狭长的甬道,老管家手里提著白面纸糊就的灯笼,有些臃肿的身子晃动著向前走去。萧青行跟在他後面,偶尔有几滴渗水从砖缝中滴落,阵阵阴风,刮得人好生不快。
"大人,这里是前朝旧道,若非是数月前有闲人拆建房舍,怕永远见不了天日,再往前面不远处就是个石厅。知道入口的人都已......"他说著,回头做了一个在脖子上一抹的手势,"大人在那里会见高朋贵客,想必是更加安全。"
萧青行随著他的话四下看了看,微侵在地水里的道路,随著前进的脚步,发出清晰的水声,某些阴暗的预感,像是吐出毒信的蛇,蠢蠢欲动著。"小心为上。"他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老管家先是一愣,然後挤出满脸笑容:"大人真是未雨绸缪。"他说著话,身前不断有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飞快的,擦著他们掠过去,他大致的数了数,才恭声道:"大人,请放宽心,我们带够了人马。"
萧青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在想别的要事,跳跃的烛火偶尔照亮他的面孔,那张清冷的俊颜,天生的高贵华美,眉宇间的凛然像是刻在那里的,像山巅不化的积雪。转过甬道,便是一个稍大的石厅,有几个裁缝有刀架著脖子,嘴里被人赛了布巾,跪在地上颤抖著不停。一张八仙桌,两张大椅,这些後来添置的东西,便是石厅里唯一的陈设。
一个消瘦的老者坐在其中一张大椅上,被反绑双手,身上的朝服甚至还来不及换下,他恐怕穷极一生也没想过今日的遭遇,面圣,下朝,还未来得及走进楚家大宅,轿夫们就被人拧断脖颈。萧青行走到他身前,笑了笑,伸手拽出塞在楚渊嘴里的布料,纵容的看著那人将一口唾沫吐在他脚边,他大笑:"丞相。"
"乱臣贼子,你......你竟敢挟持朝廷命官,你......"那些咒骂声,在密室中喑哑无力,剧烈起伏的嶙峋瘦骨,挤出的声音都是苍老的。萧青行笑道:"乱臣贼子......"他转身在另一张椅子上施然坐下,"这江山......本就是......我的。"他说著,伸出手来,像是在温柔的抚摸著连绵山峦。
"呸!"楚渊咒骂著,却伴随著一阵遏制不住的猛咳。"圣上是真命天子,你,你......就算功高震主......"
"真命天子......"萧青行挑眉,手指轻敲著扶手,原本站在他身後的老管家,听到这句话,却几步走到楚渊面前,半褪下肥胖的裤子,将那丑陋的残缺暴之人前。楚渊愕然:"你是......阉人?"
管家嗤笑著重新系好裤子,原本刻意压低的嗓音,陡然尖细起来。"当初,就是老奴带著大人逃出宫的!赵皇後蛇蝎心肠,一直无所出,妃嫔一旦有了身孕,轻则灌服红花,重则断绝食水,就算侥幸生下婴孩,旦夕之间便被活生生溺毙,这些丑事,一直持续到她三十二岁生了那个小皇帝!楚相......难道一点都没听说过?"
楚渊似乎猜到了什麽,脸色苍白,死死盯著萧青行安静的侧脸。"幸好......大人命不该绝,我抱著繈褓,带著密旨,见到了萧老王爷,求他像养自己的儿子一样,大人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脉!论长幼,论贤德,论功绩......"
楚渊死死抓著一个字眼,低声道:"密旨......"
他看到萧青行接过身後递过来的一个雕金镂玉的匣子,漫不经心地打开,那里面是他见过无数次的式样,紫檀的卷轴,白色的绢纸,衬著绣满云龙纹的明黄色绢锦,萧青行站起身来,让他仔细辨认圣旨上的字迹,还有血红的玺印。
楚渊像是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软倒在大椅上。萧青行却不放过他:"若说......你是三朝元老,却忤逆先帝遗愿,若说......你是忠臣贤相,却不选贤举能。骂我是乱臣贼子......呵,真命天子?"萧青行轻轻笑著:"楚相,我才是受命於天。"
他说著,拍拍手,几个影卫替楚渊松了绑,那几个裁缝受到示意,踉跄著从地上爬起来,跑入内室,端出一个翡翠托盘,里面盛了一件龙袍,密密麻麻的金线,串著珍珠,玛瑙,翡翠,玳瑁,还有不计其数的小宝石,一针一线巧夺天工,在石厅中陡然展开,让人目眩神迷。萧青行看著楚渊铁青的脸,轻声道:"丞相,替我披上吧。"
楚渊像是被人勒紧了喉咙,好久才伸手去碰那件龙袍,刚要碰到,又缩回来一点,萧青行只是笑:"楚相,今日之事必无善了,你若执意让先帝九泉难安,我也......"楚渊消瘦的身形一颤,慢慢伸手,终於颤抖的捧起那件龙袍,缓缓抖开,往男子身上披去,萧青行垂下眼睑,轻声道:"很好,楚家今日宣誓效忠於我,他日......"
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石厅的入口,手,下摆,前襟,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少年对著他在笑,笑的真好看。"嘻嘻......"
楚渊的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那件龙袍就这样从半空掉在地上。那件明黄色的华丽衣袍,半浸在积水里,零落成泥,只是一瞬,萧青行突然记起管家说过的话。
──"大人,这里是前朝旧道......"
──"萧哥哥,这宣州城,暗道潜流,谁能有我知道的清楚?"
萧青行看著他,渐渐微笑起来,他张开双手,轻声道:"尘儿。你真是我头上的一把刀──"
丹青劫57[3P]
唐尘笑个不停,拿袖子擦著脸上的血迹,却将那一点血渍抹的化开,越发的狼狈和阴森。"我似乎......是来送死的......"
萧青行笑著:"你说呢?"
十余个影卫从暗处显露身形,瞬间封死了他所有去路。他身边藏著那麽多人,刺杀变得越发渺茫,少年最後一丝飘缈的笑容也渐渐的敛去,两方对峙著,直到萧青行看见唐尘血迹半干的指尖。
他轻声问:"你手上的血,是谁的。"唐尘怔然,将粘满鲜血的双手藏在身後,竟是後退了半步。
"让我看看。"萧青行向前了几步,他自恃甚高,神态步履,向来从容。他将唐尘藏在背後的手拽出来,一点点展开,口中嗤笑著:"你这次又杀了谁,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唐尘动了一下,只动了一下,就被影卫压跪在地上,那只手从他掌心挣脱。手心上全是血,大片的殷红。
他顿了一下,笑道:"还是说......是你的血?"
少年满身的伤,鞭伤,瘀痕,重重叠叠,已经将他身体掏空。再如何健壮的人吊在城楼,日晒雨淋,也早该瘫软。萧青行看著被压制的少年,沈默了一会,用袖子亲自去擦少年脸上的血污,试图掩饰在心里微微蠢动的东西,似有还无的,失而复得的喜悦。"不是有人救了你吗,为什麽回来,"他向来平静无痕的面孔,似乎也泛起几丝波澜,"他不要你了对不对?"
唐尘眼睛一下子睁大,他此刻的状态极是古怪。
萧青行呼出了一口气,将九龙玉冠下披落的发丝挽到耳後,淡淡笑道:"也对,他的性子,从过去就是那样,小时候他喜欢的东西,谁碰了一下,就立刻丢在地上不要了。"他说著,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在微笑。"多傻,对不对,入的眼底的东西本来就屈指可数,他还要挑三拣四。"
他看著唐尘微微颤抖的肩膀,不由得又将声音放缓了几分:"唐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等我他日君临天下,无论什麽愿望,我......会替你实现,"他伸出手,嘴角是胸有成竹的笑容,他想起硕大的华盖,横踞山巅的连绵行宫,天下跪拜在他脚边,"那个时候......"他的声音向来清冷,此刻听来,却像是在静谧的寒池上燃起了一片通红的火,清淡的眸色里,就像每一个凡人那样,有著功成名就的微醺,太多事情摆在面前,琳琅满目,销魂蚀骨。万事俱备,皇位空悬,只差最後一件事,他就能心满意足──
他再一次伸出手来,眼睛里透出焦急的光来,"尘儿......"萧青行不知不觉间叫错了称呼,唐尘静静的打量他,似乎发现了什麽,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容,这麽些年对这个人的惧意,突然间就散了,他突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身上所有的破绽,都赤裸裸的露著。他往前走了半步,男子还未说什麽,暗卫们却扑上来,将他压著跪在地上。
唐尘低下头,唇角的那抹笑容,急需好好隐藏。他说:"你怕我,也对......我这辈子......所有的幸福,都被你毁了......"
萧青行僵了一下,耳边是唐尘清如溪水的声音,如同碎玉溅满琴弦,"我仅剩的愿望,是杀了你,可是,好累......累的连......仇恨,都不能让我再......站起来......"
"放开他。"萧青行突然嘱咐,唐尘感觉到肩上的桎梏骤然一轻,或许世上真有能战胜仇恨的东西,心中无穷无尽的悲哀,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让他站都站不起来,可爬......又能爬到哪里?这世上哪有让他苟延残喘的活法,这一生──只欠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