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李若飞终于摔下马背,静静躺在雨雪泥泞的地上,血液都似乎冻结成了冰碴子,缓缓流动间,带着刺透骨髓的冰寒疼痛。
以为永远不会变的东西却像细碎的流沙在掌缝中悄然滑落。那个曾经为了自己不惜抗君命违父命的冲羽大哥已经被摄政王取代。
最初的羞耻慌乱疼痛绝望已经过去,李若飞心里雪亮如镜,今日之事,虽屈辱之极,却未必不可挽回。
并不是保不住自己,而是摄政王不想付出相应的代价。
身下的湿润泥土可靠踏实,躺在上面,应该不会受伤吧。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马蹄声,李若飞却丝毫不想动弹,竟不觉得伤心,只是深深的倦。
倦得几乎想就此死去。
牧少布跳下马,声音冷硬:"回去吧!"
李若飞平静的问道:"你怎么找过来了?"
牧少布看到他空茫死寂的眼神,只觉得心里抽痛,道:"我想找,自然就找得到你。"
如此任性,如此自负,却发自内心--李若飞忍不住微笑。
见他不起身,牧少布也不强迫,竟也躺下去,与他并肩淋着雨,低声道:"我读书不多,但知道一个故事,讲给你听好不好?"
李若飞闭着眼,笑道:"万人敌大将军也会讲故事?"
牧少布却神色凝重,道:"数百年前,诸国纷争。慕容氏一族曾有一人,小字凤皇,年幼受封中山王,十二岁时国破,沦为娈童,与长姊清河公主一起入宫伺候国仇,甚至有歌谣传唱于世,"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十年后,慕容凤皇却结集族人,趁乱而起,马踏关中,挥刀雪耻。数载男宠生涯,竟成就了一朝铁血皇帝。"
偏过脸,凝视着李若飞,道:"想必你在金帐外都听到了,但你要明白,仅仅为了几幅不知真假的画儿,颜冲羽绝不会将你逐出军队,他那么说,只是权宜之计。"
李若飞沉默,牧少布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却突然开口,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冷静和倦意:"你错了。颜冲羽不会,摄政王却会。"
摄政王政变成功本就靠的军方势力,自然不会在中原初定之际,为了区区李若飞引发军方动荡,再起任何波折。摄政王眼下虽已大权在握,根基却未能稳若磐石,正值收敛人心获取多方支持的关键时期,况且为着屠城一事,自己已犯了众怒,他自然不能一意孤行。
冷冷的想着,却利落的起身,伸手拉起牧少布,问道:"为什么来找我?"
牧少布执着他的手,眼睛在雨夜里闪着执着的光:"我很担心你。"静了静,决然道:"无论那些画是真是假,牧少布发誓敬你爱你,不会改变。"
李若飞抽回手,想到他帐中揉成一团的画,画中不堪的自己,目光闪烁不定,似讥诮又似自嘲:"你想要什么?"
牧少布眼神中掠过悲伤和怒气,伸出右臂揽住他的肩膀,一下子把他整个人拥进了怀里,似乎想用这样极端的拥抱方式,融化掉他所有的耻辱和疼痛,涩声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不要难过......"
李若飞却一笑:"有什么可难过的?"用力推开他,眼神冰冷坚定:"起码城破之前,我还是三军统帅。我不管他们都看了什么想了什么,只要上了战场,就必须给我抛开一切,夺了襄州。"
说罢上马回营。
刚到营帐,就看到木奇麟立在辕门处苦等,见到他回来,忍不住松口气,道:"回来就好了!摄政王担心得厉害......"
李若飞不答话,自行归帐。
两日后,李若飞一身黑甲,与牧少布等登台誓师。
面对所有军士,李若飞拔出弯刀,割破手腕,鲜血迅速溢满了一只金碗。
李若飞举碗,厉声道:"今日之战,我李若飞身为三军统帅,誓将带你们尽取中原。只要拿下临襄二州,你们就是这万里江山的征服者!"
一饮而尽,眼神明目张胆的嗜血:"再有扰乱军心,损我战意者,立斩!"
为他气势所慑,数十万大军鸦雀无声。
良久,木奇麟领头喊道:"攻破临襄!尽取中原!"众兵将如梦初醒,齐声振臂高呼,士气大涨,李若飞趁势点兵出发。
薛成隽一腔血勇,守足三日,临州终被朗国军队从悬门攻破,长矛重甲阵也在火雷军团与轻骑团的机动夹击下被撕裂开来,屠杀殆尽。
守城三万士兵仅剩不到两千,被困于内城,所幸一小队轻骑一日前就从城西缺口逃出,求援于襄州。
薛成隽征袍上已是斑斑血迹,一日水米未进,年轻瘦削的脸上尽是从容坚韧,薛猜猜紧跟在他身边,仍是一身红衣,却平添了几分成熟忧伤。
薛成隽摸了摸她的头发,叹道:"若等不来援军,我只能以身殉国,你该怎么办呢?"
薛猜猜忍住泪,笑道:"哥哥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薛成隽道:"男儿为国战死,那是理所应当,你还小,又是女儿身,想必李若飞也不会为难你,若是城破,你就回江南,只是大哥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薛猜猜咬牙不语。
又过两日,襄州始终未发援兵,内城告破,薛成隽力战身亡,杀朗国千夫长一名、百夫长五名、士兵无数,死时体无完肤,却用一杆枪支住后腰处,目视南方,笔直挺立,虽死而不倒。
朗国众人将他的尸身团团围住,一时竟不敢有所动作。
薛猜猜从他身后的破屋门洞里钻出,也不哭泣,只安静的坐在他身边,闭目待死。
众军士正惊疑不定间,李若飞与木奇麟等人策马赶到。
见薛成隽死状,李若飞单腿下跪,弯刀上指后回鞘,左手放于胸前,行了朗国最高级别的军礼以示敬意,起身吩咐厚葬之,走到薛猜猜身边,将她扶起。
薛猜猜凝视着他,眼神中只剩了冷冷的恨意,突然从衣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李若飞胸口。李若飞微叹口气,扣住她的手腕一翻,夺过匕首,柔声道:"我安排人送你出城。"
薛猜猜终于落下泪来,哭道:"你害死我哥哥!你......你抢我们的地方,杀我们的人,你的血是冷的!你这个杀人魔王!我恨你,我恨死你!"
李若飞想起靖丰那个雨夜,她一身红衣,仰着雪白的脸蛋,虽然也在流泪,但目光温柔澄澈,说道:"我喜欢你......"
心中一痛,吩咐贴身士兵,道:"牵一匹马,准备一些干粮银两,送薛姑娘出城去吧。" 竟不敢再看她的眼神,转身上马回营。
到了营帐,李若飞却不想休息,让牧少布与木奇麟陪着点起火,在铁架上煮着一锅黄羊肉。
这些日子,李若飞一改平日的狼吞虎咽,极少吃得下东西。木奇麟甚是担心,李若飞却只说不饿,此时见他兴致勃勃的煮上肉,稍感放心。
正值大好春日,临州紧靠金江,是江北最南的州府之一,眼下气候已经迅速转暖,靠着火,牧少布觉得燥热不堪,褪下了上衣,皮肤是小麦色,肌肉分明,甚是健硕漂亮。
李若飞含笑看着铁锅,目中温柔似水,想到了三年前燕支关,颜冲羽亲手抓来黄羊两人共食的时候。
眼看羊肉已熟,三人各自取出剔肉薄刀,李若飞片下肉,却送到他们面前,笑道:"我有事跟你们说。"
牧少布心中一凛,只听李若飞说道:"襄州一战,我想让牧少布全权指挥,火雷军团则由木奇麟率领。"
木奇麟倏然抬头,道:"不!此战事关重大,火雷军团必须由王爷亲自统领!"
牧少布甚是冷静,声音里却带上了怒气:"李若飞!难道你就甘愿自逐出军?"
李若飞笑道:"相交之日虽短,我却看得出你天分过人,今日是万夫长,只怕再有几年,就足够担起军中三王之职了。"
淡淡道:"攻破襄州,斩杀宁国四野王,应是此次南征的首功,有了这个军功,日后继任南院王也应是水到渠成之事。"
看牧少布急欲说话,挥手道:"先待我说完罢。不是我要成全你,而是你自己配得上这个位置,你遇事冷静,懂得决断,善于伐谋,实是不世出的帅才,只资历尚浅,如今襄州正是大好机会。"
看向木奇麟,笑道:"你比他少了机变魄力,也少了几分果敢狠辣,但自有你的好处,深得军心,谨慎缜密,火雷军团这支精锐交给你,我也放心。"
牧少布问道:"这是军令?还是商量?"
李若飞拿出水囊喝了口水,却反问:"军令如何?商量又如何?"
牧少布冷冷道:"若是商量,我不同意,若是军令,我便抗令。"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那日在金帐,我以轻骑团立誓追随于你,固然有拥兵相胁摄政王,让他不能赶你出军的意图,却也是我的肺腑之言。"
眉宇间藏不住傲意与霸气:"我牧少布自幼在军中历练,却从未服过谁,便是摄政王,沙场相逢我也有把握胜他一筹。"
"对你我却是钦慕敬佩,当年你连下九城,穷途末路之境尚能以一万兵力与宁国二十万大军周旋,今日又有中原之战无一败绩且誓不肯屠城,无论是战术还是意志,牧少布一生俯首李若飞。"
"请让我追随你。"
"不。"李若飞凝视着火光,断然道:"你的才华不需要追随任何人,你完全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名将。对我的佩服,不能成为你功成名就的束缚。"
转眼直视牧少布,眼神幽然的深不可测,仿佛看到了他心底最深处:"何况......你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难道你不想成为军中第一人?"
满意的看到牧少布瞬间锐利狂野的眼神,李若飞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傅怀川用兵如神,是难得的试剑石。此次你若不是傅怀川的对手,兵败襄州,只怕万夫长就是你军籍的巅峰。荣辱成败,就在这一战。你要好好思量。"
牧少布静了静,木奇麟却怅然道:"属下谨遵王爷军令。王爷苦心,属下明白。"
李若飞粲然一笑:"肉都煮老了,赶紧吃罢!"
吃得斯文,却食不知味,脸上浮现一个恍惚的笑意,冲羽大哥,我怎会舍得让你为难?李若飞不能再用,还有牧少布,我不是成全他,而是成全你--无论你想得到什么,只要是我有的我能做的,双手奉上。
第三十六章
帐门猛然被掀开,一个传令兵闯入,慌道:"王爷!薛姑娘出事了!"
李若飞一怔:"不是让你们护送出城了吗?"
传令兵忙道:"出城时正遇上赤那将军......"
李若飞霍然站起出帐。
帐外阳光明媚,天空碧青,远远的看见赤那端坐马背,未穿甲胄,裸着强健的上半身,长矛上挑着一个纤细的身体,正放声大笑。
被钉在矛尖上的人已经衣衫不整,但仍零落的挂着几片红衣碎片,是薛猜猜。
李若飞微晃了晃。
赤那享受着虐杀一个俏丽的贵族少女的乐趣,也有借此来羞辱李若飞之意。
被敌人压在身下任意宣淫的妖物,居然还敢留在这里号令三军?
正快意间,惊觉阳光似乎暗了一暗,乌云踏雪像飓风一样擦身而过,右肩陡然凉了一凉。
长矛尖端挑着薛猜猜的尸体,尾部却连着一条强壮的胳膊,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落地。
待赤那反应过来,惊恐的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脖子上架着李若飞的弯刀,右臂齐肩而断,血喷得老高,溅了李若飞一脸。
李若飞的脸背着阳光,看不清表情,墨黑的眼瞳却亮得渗人,一脸太过平静的残酷。
赤那仓惶间,在地上爬着后退,却被李若飞一脚踩住胸口。
被宰牲畜般的惨嚎声中,李若飞一手抓着他的头发,一手用弯刀以极慢的速度切开了他的肌肉,割破喉管,分开颈骨,取下了头颅。
在场众军士只骇得面无人色。
颜冲羽等人赶到时,看到一身是血的李若飞正把赤那的头交给传令兵,平心静气的下令道:"左将军赤那残杀百姓,违我军令,将他的首级挂到辕门示众三日罢!"
薛猜猜虽早已死去,一双秀美的杏眼兀自大大的睁着,凝固着死前的恐惧愤恨,李若飞跪在她身边,伸出手轻柔的抚过她的眼皮,抚过她苍白的脸蛋,理顺她的乌发,却发现她晶莹如玉的耳垂上,带着那粒曾被自己射落的明珠,手指忍不住僵住。
良久起身,指着薛猜猜的尸体,黯然吩咐道:"把她好好葬到薛将军身旁。"
这些日子颜冲羽似有意似无意一直未见李若飞,今日一见,发现他更瘦了几分,虽身处人群中,却仿佛遗世独立一般孤寂凄清,心中一痛,策马上前,柔声道:"跟我来。"
李若飞抬头看着他,眼神疏离而冰凉,问道:"摄政王有事?"
颜冲羽一怔,伸手道:"上马!去我的金帐,我有话跟你说。"
李若飞凝视着他,迟疑着伸出手,却擦去了自己脸上的血,淡淡道:"属下尚有军务缠身,若没有要紧事,请摄政王自便。"
说罢竟转身而去。单薄的衣衫下,线条的起伏没有一点起承转合,尽是冷冷的锐利。
颜冲羽,既已决定放弃,何必又来招惹。
我要的,是你全部的纯粹的感情,你现在既然不能给,那么,一星半点的温情我也不稀罕。我会为你铺平道路,自我放逐,但李若飞自有尊严,却是不容试探。
三日后襄州之战爆发。
李若飞将三军帅印交给牧少布,只司压阵之职,对战事不置一词。
傅怀川当日未曾发兵援助临州,襄州城五万精兵主力犹存,此时依仗坚城深壕,十战九守,牧少布竟占不到半分便宜。
襄州副将却急于求胜,夜间派出五千骑兵突袭铁穆伦的步兵攻坚团。
而牧少布早在城外设下两支奇兵,包抄宁军后路,一支切断宁军退路,另一支在宁军侧翼进行骚扰攻击,宁军被分割包围,牧少布一向擅攻,更是战必求歼,襄州五千夜袭兵士尽数被杀。
傅怀川坚守不出,牧少布加紧使用云梯利弩攻城,却吃了小亏。一日一夜的强攻下,城南被攻破外墙,而朗军攻至瓮城悬门处却被守军居高临下,射杀大半。
转眼十日已过,牧少布彻底冷静下来,只令三军围城困之,待抛石车到位整装完毕后再行进攻。
这日清晨,傅怀川亲登城楼,负手北望,良久射出一封箭书。
士兵把书信呈给牧少布,牧少布打开一看,怒不可遏,几乎将它扯得粉碎,却又沉吟半晌,直奔后营,交给李若飞。
李若飞展开信函,见一方素白的绢帛上,写着十六个字:日日思君,不敢相忘,午时城外,请赐一见。
李若飞淡然一笑,道:"也该见见了。"
牧少布欲言又止,李若飞笑道:"不会有危险,傅怀川此人虽毒,却不屑于用这般手段暗杀于我。"
牧少布点头,目中有了然之色。
正午襄州城外吊桥边,一方碧草上,傅怀川一身清浅暗纹的素色衣衫,腰间一支玉笛,轮廓完美,气质优雅华贵,微微含着一抹笑意,竟把这两军战场生生拧成了春日游赏。
李若飞骑着乌云盖雪赶到,一身黑衣,腰悬弯刀,衬着玉雕似的脸,清煞之气宛如出鞘名剑,却生生将满眼春色洗净了烟媚。
傅怀川笑道:"坐下罢!"从马背褡裢里取出一坛酒,自顾自坐在草地上。
李若飞对面坐下,问道:"烧刀子?"
傅怀川点头:"三年多前,你我在开羯初次见面,喝的就是烧刀子。"拍开封泥,仰起头,饮了一大口,送到李若飞手边,道:"一起喝罢!"
李若飞接过,一扬脖,酒倾泻而下,喝完一口,又递给傅怀川。
两人一人一口,也不说话,不远处的两国大军,都怔怔的看着。
颜冲羽立在远处一个山坡上,凝视着他们,眼神中却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