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季怀措柔声道,又抚两下那只狐狸放她走,狐狸舔了舔季怀措的手这才一瘸一拐地离开。看着那只狐狸的影子消失在树林深处,季怀措从地上起来回身,张君房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距离,季怀措叹了口气,然后追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皆都沉默不语,已是入夜时分,落下繁华的燕京城静憩而肃然,"叩叩"的更声听起来却是寂寥万分。
"季公子的道术师承何处?"
快到宰相府门口时,张君房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季怀措呆了几秒,随即一笑,"你猜!"
张君房嘴角一弧脸上漾开一抹浅笑,"看你所用的符咒倒像是承自正一教下。"
"怎么?是不是看到我天资极高想收我为徒了?"季怀措问道。
张君房侧过脸看了他一眼,但不作声,倒是季怀措接着话头说个不停,"我没有拜过谁为师,只是有段时间有机会看了不少正一教的典籍,对正一教的符咒道术略有涉及。"
"这样......"张君房轻叹了一声,"那你确实是天资很高了,假使我那些徒弟都有你这般天资我也能少担些心思,顾自云游四海求学问道去了。"
听他这么说,季怀措更是来了兴趣,"君房,如果我拜你为师,你会给我取什么道号?"
张君房蹙眉想了想,"现在排到云字辈,按清雨凌碧霄这句话,你该是用雨字......"
"云、雨?"季怀措一脸仿佛被噎到的表情,然后撇过头去轻声嘀咕了句,"不知道有没有巫山正好凑一对......"
"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
回到宰相府,外头已经敲过三更,季怀措衣靴都没除直接躺倒在床榻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顶帐,过了半晌才缓缓合上。周身闪过一道苍茫白光,有另一个人,仿佛脱壳一般离开季怀措的身体,起身,下了床榻。
一室昏暗,那人一头银丝如雪,顺着月华素水,绯色如焰的眸子泛着灵曜的光泽,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季怀措,一旋身便无影无踪。
11.
狼又回到之前那个树林子,四下望了圈然后才仰首一声长啸,声音悠长久久不散。
四周仍是安静异常,然倏地掠起一阵阴风,漫天残叶,一片纷纷落落里,几名女子身形飘飘翩然而至,其中一个手里正抱着被张君房打回原形的小白狐。
"那个道士是什么来路,出手竟如此狠毒,绿袖不过还是个孩子......"女子步态婀娜地走过去,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幽怨。
"我都已经告诫过让你们避远一点了。"狼从怀里掏出一颗墨色的圆珠,和张君房那颗紫魂珠模样相似,只是泛着幽绿的光泽。"好在张君房将她打回原形前,我先用青魂珠封住了她一部分法力不至于道行尽毁,但要恢复至从前实属不能。"说着拿青魂珠在那只白狐的头上扫了下,光华散落,莹如皓石,白狐耸了耸耳朵,周身笼了一圈光芒,从那女子怀里缓缓落下,刚一粘地便化作人形,面露感激之色向狼款款作了一礼。
狼对着之前抱着绿袖的那名女子道,"我与张君房算是故友,本来还想逗他几日,现在看来还是应该尽早将他送走为上。"
那女子微微颔首,"尽凭狼王安排,实在是姐妹们道行浅薄对那些道人无能为力,烦劳狼王特意从北原赶来相助,紫裳替红绡姐姐先谢过大人。"
狼摆了摆手,"你们红绡姑娘对季怀措情意难却,只是人死不能往生,她若觉得这样便是满足,我也不好阻拦,只是今后行事还需仔细,万不能露了马脚。"低头略略一忖,然后又道,"妖都有如此情谊,况凡尘俗子,但那张君房却是真的心冷无情,年纪尚轻又修为极高,你们今后若是再遇到他万不可抱以侥幸接近于他,定要自保为先,切记!"
那几名女子互相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我先走了,你们自己小心。"
狼转身,一如来时,消失无踪。
张君房曾按季怀措的生辰八字卜过一卦,卦象显示季怀措命数已尽却未堕入轮回,便以为这个季怀措乃妖邪化身而成,之后却亲眼看他穿过伏魔障而丝毫未损,于是备感蹊跷,只是无论如何他也猜不透其中道理。
其实张君房并没有卜错,季怀措本应于前年冬天便该命丧黄泉,只是万没想到季怀措当时的相好乃是狐妖幻化,季怀措虽生性风流,却也生得文质儒雅,清秀俊逸,满腹才学,待人接物又是温和有礼,那狐妖和他相处久了,不觉便动了真情。因不舍心爱之人离她而去便用锁魂草将其七魂六魄封于体内,人虽活着却是心智全无,而那狐妖仍是日日陪伴左右仿佛斯人依旧。奈天有不测,此事被季老夫人撞破,后又请来道士驱妖,狐妖道行浅薄无法抵挡,本欲就此离开却又实在舍不下情郎,万般无奈只好向已修行千年的北原狼王求助,打算唬走了那些道人便再回去......
狼回到宰相府后,略施法术,于是整个大宅阴云笼罩,邪气横秋,然后看了张君房暂住的那园子方向一眼,这才进去季怀措屋内,躺回到床榻上。
第二天早上,张君房是被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给吵醒的。
"君房--君房!哎呀!"
有人准备像昨日那样直接闯进他房里,没想到却像撞在绵软的墙上一般被弹下台阶一屁股摔在地上。
房门缓缓打开,张君房素衣清颜一脸表情平淡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季怀措,"季公子以后还是要养成敲门的习惯才好。"言毕,单手划弧收起这对常人也是有用的屏障,这才跨脚出来,立时一股妖邪之气席面而来。
抬头四周看了眼,冷眸一挑,竟是浅浅而笑,"想是昨日打伤的那只狐狸找了帮手寻仇来了。"然后又看向季怀措,"君房要蘸坛施法驱除妖邪,正好季公子也懂道术,那么烦请季公子代为护法。"
季怀措一下没能领会这话意思,愣张着嘴看着张君房从他身上跨过一路往园子里去,眼睛眨巴了两下。
"走申位,左脚踏北斗,右手指乾坤。"
"是。"
"考鬼咒"
"天蓬天猷,真武真君。黑煞元帅,无义将军。......"
"柳鬼咒"
"吾奉天法,下助吾身。......"
"缚鬼咒"
"......"
"捉鬼咒"
季怀措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向那个坐在一边淡然自若喝着茶的人,"这几道咒效力逐级递增,你应该一开始就让我用捉鬼咒,还省却不少事。"
张君房放下茶杯,气定神闲,"季公子道术高深超出君房所料,不知究竟高深至何境界,故而只能一点点试了。"
季怀措呲了下牙,虎着脸转过身去。
明明就是在整我,居然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12.
法坛正上方,妖云密布,邪气缭绕,季怀措穿着张君房的道服,手里执着张君房的桃木剑,一边比划一边口里念念有声,学得倒是有点入木三分。
"......先捉邪鬼,后擒妖精。......"
浓稠的黑云一点点压下来,阴风狂作,逞掀天卷地之势,季怀措渐显不敌,仿佛万斤压躯,"交、魂......招......伏......"被那妖邪之气压得几乎透不过气,蓦得空中一声闷雷乍响,季怀措一个失力向后趔趄了两步几欲跌倒在地。将手中桃木剑往地上一杵,几乎是拼尽最后一口气般吼了一声,"病患安宁。急急如律令!"
可谁知那符咒却是毫无用处,妖云之上电光阵阵,忽得只闻一声雷霆骤响,震耳欲聋,随之一道妖冶紫光照着季怀措劈了下来。
"天雷隐隐,地雷合形。神雷一发,水雷合兵。"
就在此时,张君房一掌落在几案将茶盅震得粉碎,一跃而起飞身直入法坛之内,伸手拽过季怀措将他往外一推同时从他手取下桃木剑,口中暗念"斩魔咒",自下而上横臂一扫,那剑气如刃,犀利张狂,以锐不可挡之势斩开那道雷电,随即跃身而起,又是振臂一挥,便见那剑气似携龙吟虎啸直冲天际,几声闷雷大作,妖气骤敛,那团乌云已如裂镜般破碎散去。
待妖气散光,张君房烧了几道符纸于水中,吩咐下人将水洒施在宅子各处,然后才挽着桃木剑走下法坛。
季怀措坐在地上看着他。
"你拿我当饵?"
张君房蹲下身和他视线平视,"兵法有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注:《孙子兵法--势篇》善于调动敌人的指挥员,欺骗敌人,敌人必为其所骗;于敌以利,敌人必为其所诱。以小利引诱,调动敌人,以伏兵待机掩击敌人。)
季怀措无语冷笑,下一刻一道符落在脸上。
"又是不举?"掀起符纸好奇问道。
"秽气侵身,还是尽快沐浴更衣为好。"
季怀措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撕下符纸,心里却道,怕是感觉到妖气了罢。从地上起身,见张君房已走远,侍仆丫鬟收拾完法坛也都退了下去,正是四下无人,便从怀里掏出青魂珠催动法力。
不多刻,便见缕缕黑烟自他身上缓缓腾逸、轻旋,最后都被青魂珠吸了过去。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据传这紫青二珠皆为补天之石幻化而生,紫魂催法,青魂束法,狼便是用这青魂珠封了自己身上的妖邪之气,附身于季怀措体内在张君房等人面前瞒天过海。
自那日妖邪犯岁之后,张君房在宰相府宅前园后设了几道伏魔障,寻常妖佞轻易不敢来犯,那季怀措虽有些古怪,但整个人确实正常无异,便想应是秽物尽除,妖邪散去,自己下山已有一定时日,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次日,张君房整理好行装,便去往书房向季坚告辞。
季坚听闻之后,向张君房作了一礼以示感谢,又寒暄了几句,却见季坚言辞间犹豫迟疑,面上隐隐露着难色,在张君房婉言追问下,这才缓缓道出。
原来辽国国君闻知淑婷郡主逃婚之后,勃然大怒以为耻辱,一气之下发兵南下。对方领兵五万,而驻守北疆的军士约有十万,两军相差悬殊,领军的又是原左武卫将军之子杨义,所谓虎父无犬子,杨义正如他父亲当年一般,也是一骁勇善战,精通武略的年轻勇将。本来这一仗势在必得,可对方不知从哪请来的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五行八卦阵法的高人,行军布阵诡异非常,令这边折损了不少兵将,士气大挫。
"季大人的意思是......?"
季坚踌躇了下,而后道,"季某是想,张真人乃修道之人,道行高深,对奇门八卦定是了若指掌,若是张真人肯往北疆助我军将士一臂之力,季某认为......我军也许能再乘势而起,取其上风。"
闻言,张君房蹙眉低头似难决断,季坚唯恐对方回拒,便在一旁复又劝道,"若是张真人点头,季某可上奏朝廷,让皇上封张真人为国师,以振太清威仪。"
张君房摆了下手,"季大人言重了,君房自幼潜心道学,凡尘俗世鲜少过问,功名利禄于君房来说更如同浮云。然天下兴亡,关乎一己,本来此事理应不该推辞,只是......"
见张君房略有迟疑,季坚示意他不妨直说,于是张君房想了想才抬头道,"不瞒季大人,相士曾言,君房二十三岁生辰之日有一天劫,君房也曾答应师父,六月初五生辰之日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观内......现离劫日还有三月余,倘若去了北疆,君房唯恐在限定之日赶不及返回。"
听他这么说,季坚也觉不该再强求于他,便道,"既然张真人有自己苦衷,季某也不强求,望张真人回去观内能为我方军士蘸坛祁福,愿上苍保佑早日溃敌保我江山......"
"爹!爹!"
有人一头闯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大呼小喝的成何体统!"季坚对着来人声色严厉地呵斥了一句。
许是没想到张君房也在,季怀措愣了下却也没说什么,显然是跑得急了有些气喘,走到季坚跟前将一封书信递于他。
"前方又来战报,杨将军领兵夜袭辽营误入敌方邪阵,所带将士无一幸存,杨将军也身受重伤,我方损兵四万,情势危机!"
13.
夜色如墨,星河逶迤,静立于湖心亭里的人一如这静谧而深邃的夜,清冽,幽然。
听得远处传来些微的脚步声,于是回头,来人着了一件银白的裘袄,手里执了一壶酒。
"去你房里找你,结果你不在,问了下人才知道你原来是在这里。怎么今晚这么好的兴致,肯出来赏月?"
张君房负手身后微侧着头,眼神清澈而明濯,季怀措将酒壶搁下,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杯子,在桌上摆开满满斟上,然后执起一杯敬向张君房。
"你肯同意前往北疆助以一臂之力,实乃大周之福,怀措代天下黎民敬你一杯。"说完仰首一饮而尽,张君房却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季怀措抬袖拭了下嘴角,而后笑,"修道之人也不能喝酒?"
张君房摇了摇头,"不,修道之人不讲那么多忌讳,但也有人为了达到更上层的境界而斋戒禁酒、清心寡欲。"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
张君房走过去执起酒杯,"季公子愿意这么想的话,君房也不作辩解。"说完也是一饮而尽,然后捻转着酒杯,嘴角含着一抹浅笑,"淑婷郡主逃婚一事,季公子也说了,君房是共谋,既为共谋造成今日之局面,君房势必要亲自解决才不枉负修养人性之根本,而季公子这杯酒是否还带着心虚的成份?"
"张君房,你太小我季怀措了。"
于是张君房一脸愿闻其详,季怀措又给两人斟上,才又缓缓道。"若是害怕,当时就应该把淑婷郡主交给亲王府侍卫而不是将她送走。"
"不管是送走还是留下,只道季公子游遍花丛,处处留情,今日才方知季公子也是心怀天下之人,君房倒是颇感意外。"
季怀措先是笑着点头,然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拍着桌子跳了起来,"好你个张君房,拐着弯来讽刺我。"合掌拍了两下子唤来婢女,吩咐她将他房里那坛锦瑟取来,顺便让膳房做几个精致小菜上来,而后才对张君房道,"看我今晚不灌醉你!"
张君房看来确实心情不错,和季怀措隔着一张石桌坐了下来,"若是君房醉得人事不省,那明日就有劳季公子代为出行了。"
季怀措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磕,然后手指着他,"你这一招阴毒,明知我无情不欢,让我去那种地方莫不是要憋死闷死于我。"
张君房虽已二十有二,但男女之事于他而言却仍是如水中花、镜中月,即使明白男女欢合乃人世常情,但清静无欲如他又怎能体会出季怀措言辞里的玩笑含义。若是别人,季怀措此话一出定是招来笑声迭起,但这会张君房听了之后也不过抿着嘴浅淡而笑。
玩笑之际最怕孤掌难鸣冷了场,季怀措这会便有一石头丢进无底洞连声扑通都听不见的感觉,后又转念一想,对着张君房讲这些简直和对牛谈琴无异,所幸自己道学也不浅,故而换了话题讲了些关于道家修学之事,张君房这才显出些兴趣来。
酒菜不一会就被端上来,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一杯又一杯,谈到兴起时张君房还亲自起身比划给他看,看来说得甚是投机,就连夜已渐深也丝毫未觉。
"君房......君房?"
季怀措叫了几声却不见应答,回头看去,发现那人已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锦瑟清醇,浓而不冽,但张君房毕竟不谙酒性,这么一坛子下去即使两个人分也够他呛了。
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君房?君房?这样子睡可是要着凉的......君房?"对方显然醉得不轻,这么个叫唤法都没反应。季怀措略一沉吟,起身走到他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