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心越发得疼痛,透彻心扉,直痛到五脏六腑,直痛进骨子深处。
他终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染一尘的脱俗之人,心静明澈,清冷地看不见一丝感情。
"君房......"季怀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微不可闻,"你难道感觉不出来么?......即便是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也是有感情的,他们也会痛会笑会受伤,遇到有难之人也不吝出手相助,也懂是非曲直,也懂知恩图报......"也懂爱恨情殇......
就像那只用锁魂草锁住季怀措魂魄的妖狐......就像自己......
看到季怀措脸上表情复杂,张君房撇开头,嘴角漾开一抹浅笑,"要论情,君房自是比不上季公子,许是君房遇到的皆是为非做怅之类,故而以偏概全,对妖精多少有些误会。"说着将招魂幡收了起来,"妄想利用妖邪对付死士此法确为不妥,这是凡人的事,和他们到底不相干。"
张君房拿起招魂幡时便知了他的心思,季怀措在脑子里兜兜转转了好几个说法,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招魂摆"妖阵",甚至于都已经抱了如果执意要那么做的话就和他摊牌身份的打算,结果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容易就妥协,于是季怀措愣站在那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他低着头只顾将那些东西塞回包裹里,脸上略有不悦,暗道,果然还是嘴硬。不禁心里一软,直将那些怅然若失烟消云散,便执过他的手,揉在掌中。"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但是你自己应该明白,妖阵并非正一教正统道学,驱使妖邪为你所用,倘若控制不当反被噬身。"说到这里,语气一下凝重起来,"其结果就如百鬼噬身,万死而难得一生。"
张君房怔了一怔,黯然垂眸似陷入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季公子可有听说遭百鬼噬身还能生还者?"
34.
季怀措笑了起来,手指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下,"你怎的一下笨起来了?道家,讲究炉鼎。所谓炉鼎,就是肉身。肉身一毁,炉鼎难存,就算脱了凡胎已经成仙,也恐难受得住那般折磨......"说着凑下去在他白皙的颈脖上咬了一口,张君房痛得一哆嗦,随即抬眼怒目视之,季怀措只管笑,手指抚着那枚通红的痕迹,"很疼是吧?那可要比这疼上百重千重,远甚于此,所以才会说万死而难得一生。"
张君房怔愣着,不作声。
本想逗逗他,结果却见他神色越发凝重,简直如同北原冰雪封山的严冬,季怀措真有错觉,下一刻会不会有雪飘下来。遂笑着摊开手掌松开他的手,然后改为十指交错相缠,在他面前晃了晃,"君房可知,世俗之人是如何形容这样的执手相握?"
一如前一次问他情为何那样,张君房仍是摇头。
已是料到他会这样,季怀措放柔了目光,灼灼而视,声音诚然。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张君房知是被戏弄了,一下抽回手来,清长细眉略略一挑,"那方才在山崖之上,我们三人执手相握,难不成也是要白头偕老之意?"
季怀措笑道,"你别忘了,这世上还有结义之说。"见他嘴角攒起笑意,顿时如寒沐春华,心底一汪池水,煦风微拂,皱起圈圈涟漪,然后缓淡地消散开去,便忍不住凑了下去。
将要贴上那两片薄唇时,却听得帐外一阵喧闹挟着马蹄奔踏之声,张君房推开他说去看看便径直向外走去,季怀措偷腥不成不觉懊恼万分,一个人站在原地自己和自己生闷气,然张君房又在外面催他,才剁了下脚紧接着也走了出去。
一夜纷扰,此时已是天明时分,薄雾锁晨曦,微云淡缥缈,远处尘沙蔽日,几匹高头骏马急蹄而至。
门口守卫已是一字排开,鼓楼上的弓弩手也已箭在弦上,韩铁正要脱口喊道来者何人?对方便已纵身而起,御风而至,直接从他们头顶上越过然后翩然落地。来人一共八个,个个身着道服,手执拂尘,头上挽着逍遥巾,却是一式的扮相。见到杨义,其中一人上前行了一礼,"吾等乃太清观第七十二代弟子,奉太师父之命前来协助师父破阵退敌。"
"道龄?"见那里站的竟是自己的徒第,张君房不禁面露喜色一振衣袖快步走了过去,"是师父让你们来的?"
道龄点点头,"师父迟迟未归,太师父很是担心,便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师父有难,于是太师父就让我们前来相助,早日退敌,早日回观。"
听到道龄刻意着重了"早日回观"这四个字,张君房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加上来时路上所花的时日,离开京城到这里已有月余,若再拖延下去恐赶不及在自己生辰之日前返回太清观。遂轻浅一笑使之放心,"为师鲜少下山,这次一走便是这么多时日,师父难免会担心,有你们前来相助,犹如虎添翼,实在很好。"
说到这里,玄龄双手捧了个长形的紫檀木匣上前,"太师父说师父兴许要用到这个,故而让我们一起带来。"
张君房打开那木匣,里面是一根宛若竹子般节节枝生的木鞭,每一节上都有符印,通体青锋流转,符光隐现,张君房眼睛一亮,"打神鞭?"从匣子里取出拿在手里抚了抚,然后手一挥,便见那鞭带出一溜滞影,一道金光闪出。
玄龄将匣子合上收好,继续道,"太师父还说,兵法云,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取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望师父莫要纠结于眼前所见,细细考虑这句话。"(注: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取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虚实》)
张君房点了点头,蹙眉忖思,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时想不出更大的关联。季怀措走了过去,道,"你师父的意思是不是要让你因势制宜,将对方的东西拿来为你所用。"张君房仍是不解,就在这时,营门外响起一声清亮童音,"师父--!"
循声望去,只见一梳着两团髻小道童骑在马上被拦在营门外。
"云清?"张君房一愣,随即转向道龄他们,"你们带他来的?"
那几个弟子互相看看,然后摇头,张君房顿觉头大。示意守卫可以放他进来,便见灰头土脸的云清一路跑来,张着手臂,一头扑进张君房怀里。
"师父,云清想师父了,才偷偷下山跟着师兄们到这里来的。"说着抬起脸咧着牙灿灿地笑,被张君房一掌拍在脑门上,声色严厉地斥道,"平时怎么教你的?私自下山视为违反门规,你说要我怎么罚你?"
云清皱起脸,细细的眉毛打了好几个结,扯着张君房的袖子求饶到,"师父,念在徒儿初犯,您就饶了徒儿好不好?好不好?"
"不行!更何况这里是军营,岂容你说来就来,现在给我回去,待我回去之后再好好罚你。"
云清一听,眼睛里开始蒙上一层水汽,见张君房撇着头看也不看他,吸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边哭还边用袖子擦,结果鼻涕眼泪弄花了一张脸。
众人都被他这模样给逗乐了,有些忍不住的直接捧腹笑了起来,就连杨义都过来为他求情,"算了,君房,他也是担心你,留在这里没有关系。"
张君房恼了他一眼,随即叹气,"义兄既不嫌你麻烦,那就留下吧。"
嘎~哭声立马收住,一双泪水蒙蒙的大眼朝着张君房布登布登地眨了两下,接着又一头扑进他怀里,鼻涕眼泪全蹭他身上,"谢谢师父~"
季怀措在一边看着,很想一脚把这小鬼从张君房怀里踹开,然对自己说,堂堂北原狼王不要为了一个小鬼做这么丢脸的事,于是转身往营帐走去。身后脆嫩的童音,师父长,师父短,甚是亲热。
"云清师弟,瞧你一身脏兮兮的脸上还花花绿绿,来,跟师兄去营帐里洗洗换身衣服再陪着师父,啊。"
"不要,师父的起居一直是我伺候的,我要和师父待一个帐......"
然后是张君房的声音,季怀措竖起狼耳仔细听。
"玄龄,你们长途跋涉就先好好休息,让他住在我帐里好了。"
季怀措一个趔趄差点摔地上,心里狠狠地咬牙切齿,臭小鬼,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35.
被打入冷宫是什么滋味?
估计季怀措此刻正身有体会。
头上顶两团子的臭小鬼,一来就像年糕一样的粘在他师父身后,自己和张君房说不上两句话,就见他布登着大眼眼神警惕地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好像他一溜眼自己就把他师父吞了似的,更别说像以前那样不规不矩地搂一下亲一下。
季怀措虽是恨得磨牙,但还是在心里提醒道,自己是堂堂北原狼王,要保持君子风范,不要和小鬼一般见识。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风后八卦兵法图?"
云清回头问道和他共乘一匹马的张君房,对方点了下头,然后指给他看,"天、地、风、云为四正,天居两端,地居中间,风附于天,云附于地;青龙、白虎、朱雀、螣蛇为四奇,天地前冲为虎翼,风为蛇蟠,天地后冲为飞龙,云为鸟翔。"(参考自《八阵图合辩说》明?龙正 撰)
云清惊讶地合不拢嘴,连连发出"啊""啊"的赞叹之音。季怀措瞥了他一眼,冷声嗤道,"此阵精奥之处不在于它如此复杂的阵式,而在于如此布阵的用意,你听你师父解释完再惊叹也不迟。"
云清皱起脸朝季怀措作了个鬼脸,季怀措额上青筋突突撩起拳头作势欲打,对方惊悚地缩了下肩膀,然后转向他师父撒娇求助,"师父~"
张君房笑了笑,"季公子和你闹着玩的,而且他也没有说错,八阵图厉害之处在于它的阵式进能攻,退能守,千变万化而敌莫能知。只是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听闻,季怀措颇为得意地向他扬了下下颌,云清吃瘪于是鼓起嘴"哼"地一声撇开头去,季怀措便也不和他闹,收起一脸玩笑的表情转向张君房。"君房,你还是打算直捣龙穴破他中军?"
张君房敛着眉低头思忖,"我怕他会用到死士,就算破了中军也不起作用......"
季怀措沉了口气不再发话,张君房仍是盯着远处心里暗自捉摸,四周蓦得安静下来,只余山风凌厉,掀起衣袂。
"师父,这辽军扎营的地方选得真好,背倚青山,面临碧水,左右树林苍翠。"
张君房如入迷雾正遍寻不着方向忽得天清云散一下豁然开朗,"你说什么?"
云清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开始犯结巴,"我、我说辽军扎营的地方选的真好......"
"后面?"
"背倚青山,面临碧水,左右......"
......兵法云,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取胜......望师父莫要纠结于眼前所见,细细考虑这句话。
张君房举目远眺,嘴里轻声念叨着玄龄转达的那句话,骤然惊悟,"原来是这样!"遂一抖缰绳,调转马首,"季公子,我们回去。"
三日后,周军杀入辽营,敌军虽仓皇应战,但八阵兵法图效果显见,两军交锋,不相上下。
周军后方,几匹高头骏马喷着响鼻,轻轻刨着蹄子,马臀两侧各吊了一个布袋。张君房逐一检查过来,确定没有问题了之后点头,那几名弟子领命上马,鞭子一挥,马儿抛开蹄子朝不同的方向扬尘而去。
"君房。"
季怀措牵着他那匹头顶有一簇灰毛的云骓走到张君房身边,"道龄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我先送你进阵。"见张君房点头,便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他,胳膊一抄揽着他的腰将他扶了上去,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马肚,便见那马四蹄生风,飞云挈电,卷起满天的灰尘向着那辽军阵中扑去。
蹄下是两军军旗,两旁是风声呼啸,血雨如洒,季怀措只是策马向前,朔风飞扬撩起张君房散落在肩的发丝,在他脸颊上轻拂而过,心底腾的生了一阵怅然,遂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凑到他耳边。
"知道么?冬雪初融,映山红开,一团团一簇簇,火红火红的,在青山绿树残雪皑皑间云蒸霞蔚,煞是好看......"
温润醇厚的声音落在耳边,声音不大却盖过周围所有一切的嘶喊拼杀,似已习惯了这份如潺潺流水般的温柔,听他这么说竟一扫方才紧锁心头的忐忑,不觉心安。张君房回过头来看他,然后辗然,一时山清水澈,云淡风轻,"待退了辽军,不知季公子可否赏脸,策马逐风,陪君房一同领略此番美景?"
季怀措一愣,然后笑着道,"等退了辽军你再问我。"说罢手扶着他腰际,运力一推,张君房顺势从马上跃身而起,脚在马首上一蹬而过,借着风势直飞阵中。
望着他翩若惊鸿,纵云一逝,季怀措嘴角不觉攒起一丝笑意,勒了缰绳调转马首,俯身摸了摸马的长鬃,似讨好它一般,"好马儿,后面就看你的了。"说着手一挥,马鞭照着吊在后面的布袋上狠狠一抽,袋子裂了道口,黄色的粉末倾泻而下。
"驾!"
季怀措扬鞭催喝,云骓甩开蹄子奔踏而去,倾洒而下的硫磺粉便在地上留下一路黄灿灿的痕迹。
36.
《周易?系辞》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辽营所处位置其实正好暗合四象。张君房一开始的心思全在八阵图上,经云清那句话的提醒才注意到这一点。
张君房御风而行,自龙飞阵、云翔阵之上一掠而过直落辽营中军,也就是上次天灯阵发动的地方。
相较外面的混乱情形,辽军中军却是安静得让人不寒而栗,篝火残烟,袅袅绕绕,仿佛死一样的寂静。四下望了一圈,看到一顶门帘上贴着符印的大帐,那符印向来人昭告了这帐内之人的身份,堂而皇之,昭然若揭。
张君房怀抱打神鞭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帐内仍是设着法坛,一身绛色法服的徐天房背门而站,听到有人进来,转身,眉角一扬。
"小师弟是来破阵的,还是来......送死的?"
张君房傲然而立,冷眸轻睨,"倘若师兄还存有良知,望及时收手,莫再殆祸人间,否则休要怪君房不念及同门之谊,出手无情!"
"哈哈哈!"徐天房大笑起来,然后倏地神色一变,厉声道,"张君房,昔日你一掌将我打下山崖,难道就手下留情念及同门之谊了?"
张君房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从容淡定,冷然以对,"当日师兄还是太清观弟子,违反戒律自当以门规处置。现师兄即已入魔道,一言一行也就无法再用门规条例来束缚,君房并不想开杀戮,还请师兄自重。"
"好气魄!"徐天房拍了拍手,嘴角一勾,"果然是有备而来......让我猜猜小师弟准备用什么法子破我的风后八阵兵法图......"
张君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抱着手臂左右来回走了一圈,然后见他抬头,眼神阴冷噬人,嘴角牵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对着张君房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张君房一愣,有些惊诧地看向他,于是对方笑意更甚,带着一丝别样的诡异,"背倚青山,面临碧水,左右树林苍翠......不正暗和四象之意?小师弟是不是想,若以此四象踏罡布阵,将八阵图圈在罡阵中,让其失去效用不再发动?"
张君房惊愣之下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两步,"你......你早就知道了?"
徐天房略有得意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落入陷阱里的猎物,"现在你那几个徒弟一定正骑着马用硫磺粉替你步罡画阵,我猜得没有错吧?只是......四象合变对八阵图,是催动而非制动,就像那日你误闯进设于八阵图之中的迷踪阵是一个道理,阵式也有属性之分,相合而化,相斥而冲......这才是我让辽军在此扎营的用意所在。"说罢,手一挥,帐内凭地多了一个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