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达忙追了上去,"医生,那个,病人的情况怎么样了?"
"你是什么人?"医生满脸戒备的看着张达。
"啊?他,他是我朋友。听别的朋友说,他在健身房突然晕倒了。"
"哦,他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发烧,但主要是因为......呃,相对于药物,他更需要真正的睡眠。"医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却突然停住了,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张达一眼就转身走了。
柏原住的病房在五楼的最南端,整层楼都极少有人出现。偶尔有人来时,会好奇的看看张达,但哪怕连护士,都不会过来问他在干什么,好像他不是真实的存在一样。张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当医生和护士冲冲的赶来进了柏原的病房时,张达的心脏开始猛烈的跳动,他本能的也想冲进病房里,只到门口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脚步。
从医生开始给他诊断时,柏原就开始手舞足蹈的挣扎,努力的不让医生的碰触。他整个人都是不安稳的,除了应对这身体的痛,好似还需抵抗着某种可怕的伤害。他的眼睛明明是紧闭的,但整张脸都表现出了一种恐惧。他的嘴唇张合着试图说些什么,却是发不出声的,眼泪就像是断线的珍珠般不断的滑落。季扬只好把他半抱入自己的怀里,喃喃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那只无形的手又出现了,勒紧了张达的心脏,就像要阻止他呼吸。张达不敢用力呼吸,怕惊扰了里面的所有的人。所以,当身后出现一只手轻拍了他一下的时候,张达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它发出任何的声音,转过头,就看到了李彬。
"张达,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们才到天台,李彬迫不及待的开始在电话里未能继续的话,他说,季扬先前工作上的危机,除了于英明外,还有林海。他接下来要打击的就是柏原。他本就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何况现在可以利用的东西这么多了。要毁掉柏原的工作生活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张达仿佛看到报纸上放肆的乱写。大家会知道柏原是个gay,知道他为季扬所做的一切,所有的人都说他是肮脏的自甘堕落的。他们会在每个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会看到柏原后扔他石头鸡蛋,然后他们拒绝听他的节目,拒绝听他的歌,剥夺他工作的权利......想象真实到几乎要击跨张达,他紧紧的抓住栏杆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立。而李彬还在耳边继续说着。
"林海曾经告诉过我你和他的过去,他说你是那么的冰雪聪明,设计上的事情一点就通。人也许都是这样,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就像我对季扬,林海对你,谁也挣脱不了这个怪圈......喂!张达,你要去哪里......你站住!"
"不,对不起,我不放手。"张达挣脱赶上来抓住他的手,努力想把话说得铿锵有力,却低着头不敢看李彬。
"张达,你不可能是个自私的人!"
"不,我从来就是自私透顶的人。"
"难道你真的能眼睁睁的看着柏原被毁掉?!看着季扬因此而痛苦自责?!"
"不,对不起,我不能放手。"张达努力的吐字,但不是为了说给李彬听,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有勇气继续站立着。
四月雪
44 张达
为谁而恐慌为谁忙
因为全世界都那么脏
才找到最漂亮的愿望
因为暂时看不到天亮
才看见自己最诚恳的梦想 (《四月雪》)
再回到柏原的病房门前时,季扬正给柏原的额头上换冷毛巾。张达只能看见季扬紧崩的小半侧脸,但他可以肯定季扬此刻的眉头一定是深锁的。呆呆的站了一会,张达又退回到长椅上坐着。可是只需要刚才的一眼,就可以知道这一夜是如何继续下去的。这个关于季扬尽心尽力照顾着病中的自己的情节,在脑海里已经演绎过千万遍了。
明明躺在病床上的是柏原,但张达却觉得那是五年前的在雨夜晕倒到季扬怀里的自己。现在的柏原,很像那时的我:一样晕倒在季扬的怀里,然后发起吓人的高烧,心里的痛苦透着皮肤的每一寸在呐喊,嘴巴却是发不出声音的。五年的时光,太遥远了,象那扇坚实的门的阻隔一样,他怎么也触摸不到五年前的自己了。
恋情的发生,也是在那个冬季吧。
张达记得那时每到夜里十一点钟,他就会怀揣着一张薄薄的电话卡,穿过黑暗的巷子到街角的公用电话亭给季扬打电话。刚开始还总是很紧张,后来因为季扬温和宽容的声音而放松下来,而且往往是他拨通了季扬的电话后,他就给他打过来。他们会聊很多,每天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事无巨细,小小的事情也能引发很多的话题。彼此的性向好像也是在这种轻松的对话中引出的,因为心底最深的秘密都暴露给了对方,每晚的聊天就变成了彼此最为放松和期盼的时刻。每天发生的事情和引起的回忆,总是想到要跟季扬说。哪怕是当时觉得很难承受的事情,因为是对季扬述说而变得轻松起来。
张达还会去找季扬写的歌词,在柏原和辛然或者是其他人的演绎之中,感受着季扬的才华。每每寻得一首,当晚就会眉飞色舞的向季扬描述,季扬会惊讶然后轻轻的笑,接着给他讲写这歌词的动机。张达记得很多不过是自己不以为意的事情,但到了季扬这里就会变成了特别的感悟和动人的歌词。也不总是能立刻就理解这些歌词。上班的时候也会背着随身听,反复的听着这些歌,而后会在某个瞬间某个场景突然理解了季扬的某句歌词。因这心意相通张达总会忍不住微微的颤动。对季扬的仰慕在心底无限的膨胀着,而每晚的电话中能轻松的聊天更像是一场美丽的梦,催促着张达想要在自己的道路上变得更好的心愿。对于园艺的喜爱还有季扬的鼓励,张达觉得充满了勇气去追逐自己的梦想。看书和去观摩别人的设计,写自己的感想,好的在哪里,不好的就自己试着去设计。这些本来是个人的体验,但是心底却总又荡漾着季扬的影子而觉得温暖。
然而那天秀美在上班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流了很多的血。张达还记得那些鲜血是如何的触目惊心,提醒着他去触摸自己的自私与残忍。所幸的是母子平安。张达便一直留在医院照顾李秀美。
不知道是为了自我惩罚,还是为了断了自己的奢望,那天晚上没有给季扬打电话,第二天也没有。内心有种刺痛的感觉。张达跟自己说不过是惯性的作用。他一刻不停的跟自己强调,再也不许给季扬打电话。不过是两天,张达却觉得有了一世纪之长。第三天晚上,要给季扬打电话的愿望强烈到他根本就无力阻挡,看着秀美安静的睡容,张达对自己说,我只是给季扬打个电话,跟他说再也不能打电话了。马上就回来。
几乎是刚拨通电话,季扬就接了起来。
"为什么前两天都没有打电话过来,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担心得觉都睡不好。这几天我手机一直不离手,心想你今晚再不打电话来,明天就去珠海一趟了。"
季扬劈头盖脸而来的话,是从来没有的焦急的语气,里面实实在在的担心透过电话线传到张达的心里。然后心里那盘杂交错的感觉在季扬担心的话语里都化成了委屈,无法阻挡的眼泪不断的滴落,渐渐的无法再抑制哭出声响来。
许久,都只听到张达极力压低的哭声和彼此的心跳声。张达几乎以为沉默要一直进行下去了,季扬却突然开口,"达达,如果觉得太难,来广州吧,我就在这里。"
突然想拥抱着季扬,而不是仅仅听到他的声音。m
秀美出院后的第二个星期的周末,张达就真的去了广州。
出了车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来接他的季扬。他开始紧张起来,不那么利索的穿过人群来到季扬的身边时,手心已经在冒汗。季扬温和的笑笑,然后带着坐公车回他的住处。
因为紧张,张达一直不停的找着话题,季扬只是微笑的侧耳倾听,偶尔接一两句话。张达甚至不敢看季扬的眼睛,最后连他自己也厌烦了自己的絮絮叨叨。可哪怕只是一分钟的空白的时间都会让他觉得不安,脑子又自动的寻找话题。
说了很多很多,张达最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始泪流满面。季扬轻轻用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肩膀上,说:"达达,到广州来吧,我在这里。"
再后来,张扬出生了,秀美放手了......他也就真正到了广州来和季扬一起了,像家一样认真的经营着他们的生活。
四年多的时间,其实更多是琐碎的日子。在一起,就很幸福,所以才不去想秀美的痛,甚至绕过了柏原的付出。
张达挺直着腰板,在长凳上,就这么坐了一夜。
天色微亮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张达,是我,韩杰。"那边的人顿了一下才又继续。"张达,现在能救我们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啊,我落到这一步,都是你的错。因为你的错,我把最爱的人,都出卖了......"
每个人都在说爱,好像这个字眼只要说出口就是真的拥有了它一样。他自己也以爱季扬的名义不断的伤害着别人,甚至季扬。张达内心造起来的那道早就颤危的墙,瞬间轰然倒塌。
走出医院门口,不意外的看到了李彬。"告诉你们老板,我同意了。"
"你现在要去哪里?"李彬拉住说完就径直离开的张达。
"我不想逃,也逃不掉了。"张达挣开李彬的手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又住脚。"到傍晚的时候,再来接我吧。具体地点,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想去哪里,我送你去吧。"看着有些摇晃的张达,李彬追上去。"我不会干扰你做任何事情的。"
张达盯着拦在自己面前的李彬,看他眼里的坚持,突然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好。那你先送我回家吧。
在家门口遇上了匆匆要出门的大姐,边走边接着手机。张达还没开口,大姐就摇手对他说小张有什么等回来再说我有急事。张达只好苦笑一下,看着大姐的身影消失。
不过两天没打理,自家的花园已经有了衰败的景象了。
设计花园的时候,季扬总会突然冒出来在身边说,达达,要有露天的浴缸,要有木亭,要有水池,水池要大些,养花养鱼养龟然后还能放扬扬下去游泳,要有爬山虎,要有石榴桃树李树荔枝树,呃,杨桃柿子都好,橘子也种上些,要是有空地种些应时的蔬菜就更好了......
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所有的果树都开了花,在春天的时候真的格外动人。紫竹快要成林了,爬山虎已经爬满了木亭,三角梅也悄悄的在亭顶争得了一席之地,桃红的花儿开得很得意。两棵玉兰树却开始在这个时候掉叶了。新近买来的桂花也开始冒新枝。菊花,月季,郁金香,发财树,假槟榔树等等,杂而不乱,丰盛而浓烈,是张达倾注了最大心血的成果。
几乎每一棵植物都有一个专属的故事,见证着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满载着关于他们的记忆。泪水怎么也无法抑止就像决堤的河水不断的冲出打到枝叶上时,它们似乎感受得到张达的伤心,在阳光下随着风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在呜咽。
张达在整洁一新的花园里看了很久,进了专门放工具的小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他对一直等在花园门外的李彬说:"走吧。不过我们先去趟医院。托人把这封信交给季扬。"
在车上的时候,下起了雨。不大,天也不冷,但有了些许的寒意。又是十一月。可是这一年十一月的雨中,他要失去的却是季扬。
只有回忆
45 季扬
总是在 消失了才看个明白
手一松 心就会期待
总是在 静下来心跳如钟摆
才无处可逃要对自己坦白
可惜在要把一切放下来
才感到曾经沧海
就象是眼睛睁不开
清醒是这样无奈(《只有回忆》)
小圆的婚礼订在花园酒店,包了整个国际会议厅。季扬一看到请柬,心里就忍不住暗暗惊叹,这个圆圆脸的小姑娘,看来是嫁了个有钱人。
这几天他总算轻松了些。柏原出院以后,韩杰经常地去骚扰他。他和林海的合作一确定,就开始神气活现,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大款。也许是想来想去,认定柏原是他的福星,也许是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柏原,又或许是余情未了,舍不得离开柏原,总之,他又开始回来纠缠柏原。不胜其烦的柏原只好搬到季扬家里。
对于张达不发一言地留下一封分手信就离开,季扬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也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怒气。他不敢想为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为什么。他一直认为,张达是为那天晚上他留下来照顾柏原而生气了,因为除此之外,再想不出第二个张达可以一言不发就离开的理由。季扬认定张达只是一时赌气,虽然他很舍不得让张达生气,但是张达这样任性和不体谅,让他又生气又失望。
等季扬从那封信带来的愤怒中平静下来,他就开始不断地拨张达的电话。他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相信张达会这样绝决地离开。可是自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接通过张达的电话了。有时候,他回忆起四年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甚至觉得张达并没有离开,觉得也许某一天,他会突然回家,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每次季扬回想起自己对张达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你砸门吧!",自己恶狠狠的语调都会让他全身冰冷。
后来,有一天李彬来看柏原。柏原正睡着,他就把季扬拉到外面说了几句话。季扬以为李彬一定会絮絮叨叨说仍然爱他,会锲而不舍地让他重给他个机会,可是李彬竟然没说这个,只是说,季扬,张达的过去,你了解吗?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们董事长......以前和他有过一段旧情。
季扬一下子尝到五雷轰顶的滋味。
他猛地意识到,怪不得第一次听柏原说到林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点奇怪的熟悉感。他原来以为是因为那个名字常出现在媒体上,现在才想起来,他在珠海的医院里守护张达的时候,他一直喃喃叫着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从来没有把张达和这个大名人联系在一起。原来,南粤集团就是林海的公司,张达现在接的这个案子,就是和他以前的情人合作。怪不得张达会这么绝决地留下一封信就离去了,四年多的日夜可以瞬间抛弃,不过是因为旧情重炽。他一下子明白了,张达为什么接了这个工程以后,变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张达总好像有些什么在瞒着他一样。
季扬第一个反应,是想冲过去和张达理论。但是随即他马上又平静下来了。张达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如果张达的心已经离开,理论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自己要去对张达喊,要求他为自己四年多来付出的感情负责不成?既然张达觉得和林海在一起能更幸福,他又能有什么立场表示反对呢?
李彬说,季扬,给我个机会吧,让我们重新开始。季扬说:"不可能,我们俩是在张达之前就结束了的。"
李彬走了以后,他在阳台上呆了好久。他用力地把砸了一拳木制的阳台护栏,把木头都砸了一条裂缝,还一点都没感觉到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头来,看见穿着病服的柏原,站在病房门口。然后柏原就走过来,轻轻抱着季扬,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说:"季扬,如果你觉得伤心,就靠在我肩上哭一场吧,至少我们还能相互安慰。"
那一天,季扬的眼泪湿透了柏原的左肩,然后也感觉到柏原的眼泪从自己的右肩上渗进来。
出院后柏原一直请假在家里休养,和季扬一起出席小圆的婚礼,是他生病以后第一次出现在单位的同事面前。他依然表现得很得体很开朗,不像季扬一直阴沉沉不怎么说话。他俩早就计划好要提前逃跑,因为柏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医生嘱咐他好好休息,不能劳累。
宴会厅很大,里面摆放了六十余桌的酒席,还仍然很宽敞。柏原和季扬的位置摆在中间稍稍靠前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