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传说————路玛门[上]
路玛门[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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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
还装。公子我早就看透了你的把戏。
"五天。"
我心下一软,想,算了,他是一庄之主,何苦让他当众下不了台,还是给他留个面子,算我做好人积了阴德。
我懒懒道:"泯儿知错了,请庄主原谅。"
他点点头。搁下碗筷,起身走了。
满桌子抽气声。
这家人甚么毛病?
我拈起竹箸,夹了一块笋干正往嘴里放,旁边丫鬟过来压住了我的手。
"庄主有令,十三公子禁食五日。"
我愣。做戏不用做全套罢?
我急忙道:"他是说笑的呀,你们不会是当真的罢?他不是当真的罢?"
满桌子的人冲我无限同情地频频点头。这回抽气的人变成了我。
八公子起身转到我这里,拍拍我肩膀道:"不过以前可从没人能撑你这样久。在下佩服。"
我看着他,颤巍巍问道:"以前也......也有过?"
八公子道:"有过有过,最长一次好像是九公子你罢?"
苏清文点头,柔声叹道:"嗯。我那天嗓子不舒服,庄主没听见我回话,所以被禁食了两日。唉。"
唉你个头啊唉!!
黄桓熙你想玩死我么?五天......


第七章
前些日子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
若这世上有一句话是沧海桑田永远不变的真理,这句话一定是"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挨饿的滋味"。
一般人谁知道饿五天的滋味?
爷我真是造化,就快有机会体验一把。
真的,早晓得有这样结果,我定然不会去跟他说那些话。
若要说,也先吃饱了饭再说。
我像被腌过了头的白菜,垂头耷脑的被菊意搬了回去。
我坐在院里小凳上看夕阳。心里无比惆怅。
前几日,我坐在这里的时候,菊意应微会在石桌上摆上小碟的点心,拿细纱罩罩好,我还嫌甜腻,不乐意吃。
如今桌上空空如也。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等到夕阳落了,天色黑了,手炉凉了,我又冷又饿。
我搓搓手,回屋,倒头就睡。
梦中自有黄金屋,梦中自有颜如玉,梦中自有千钟粟。
千钟粟啊千钟粟。
我爬起来的时候已是过晌午。把早点午饭都睡过去了,甚好甚好。
外头阳光正和暖,我叫应微搬了把圈椅,坐到屋檐底下晒太阳。
晒了一会儿,觉得浑身没力气,就开始打盹。
迷迷糊糊觉得什么东西牵我的裤脚。我勉强睁眼看,竟是一只烤鸭。
那鸭子长得真是肥到家了,外形美观,丰盈饱满,色泽鲜亮,浑身枣红。
我对着它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
它睁着鸭眼看我,伸长着光秃秃的翅膀,慢悠悠在我眼前炫耀一般转了一圈。
我弯腰伸手去抓,那鸭子会轻功似的,一跃五尺,端端正正的落到一人怀里。
抬眼看,不是黄桓熙又是谁。这厮看也不看我转身就走。
我从椅子上扑通溜下来,一把抓住他裤脚。
我死死的抱着他的腿。他死死的抱着我的鸭子。
他转过身冷冷看着我,我与他僵持,半晌,他拎着鸭脖子,扔给我道:"拿去。"
我感激到老泪纵横,伸手去接。
那鸭子,那鸭子,那鸭子却在半空中扑着没毛的翅膀飞走了。
飞走了。
我挥着胳膊要跟他拼命,火气上涌,眼猛地一睁,原来是个梦。
我厌恶此人!梦里也这般折腾我。
我怏怏的回了房。
白天睡多了,晚上失眠。
更别提挨饿的感觉,就像胃里揣着个小火炉,烧得实在难忍,哪里能睡得着?我在被子里翻来覆去,长夜漫漫更煎熬。
我想我裹在被子里,多么像一只春卷。
我这么翻来翻去,就是炸春卷。
想到春卷,就想到年糕,又想到四喜丸子,想到荔浦芋头叫花鸡。
想了一圈,待到我闭上眼昏昏沉沉睡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又是睡到过晌午。我打起精神在院子里遛弯。不能再睡,晚上实在难熬。
溜了半天,抬眼看树上的老鸹窝。
我斜着眼看了许久。
不晓得窝里有没有鸟蛋。不晓得鸟蛋有几颗。
到第三天,我连那只老鸹都开始惦记。
它受不了我灼灼的目光,扑着翅膀飞走了。
跟梦里的鸭子一般无情。
我叫应微把平日的茉莉花茶换成了红枣茶。
第四天醒来,还是老时候。我已经没力气爬起来,便在床上挺尸。
翻个身,枕头底下硬邦邦的。
抖抖地伸手去摸,摸出个丝绸帕子小包裹,打开一看,几层油纸包着十来个小糕点。
梅花糕,桂花糕,红豆糕,绿豆糕,白糖糕,糯米糕,云片糕。
好罢,其实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拈起一个糕点,心念一声阿弥陀佛。
我原以为,饿了这么久,要是让我看见吃的,一定狼吞虎咽。事实证明,不然。
我小口小口细细品着,反省自己平日里丢给甜食的冷眼。
我拈起最后一小块酥皮塞到嘴里,心底无比畅快。
是谁拿来的呢?
不可能是应微这丫头,她把黄庄主的话当圣旨听、当佛经拜都来不及,不会是她。
菊意?有可能。但若是菊意的话,偷偷给我便是,还为何要藏枕头底下。
我披衣起身,荡到堂屋去,坐到桌前,沏了杯茶水。
"应微菊意,今儿院子里有外人来?"
应微道:"没别人。就刘管家上午过来转了一圈,问咱们有什么缺用的没。"
原来是他。
公子我早就说过么,相由心生。长成这般模样,定有一副菩萨心肠。真真是好人。
我又低头嘬了一口茶水,轻轻皱眉道:"应微,怎么是红枣茶,换茉莉花。"
应微白了我一眼,伸手去端茶壶,冷冷答道:"是,十三公子。桌上牙签也撤了?"
我干笑几声,一张老脸红成了枣子茶。
当夜睡得无比香甜,一夜无梦。
第五天醒来,第一件事是先往枕头底下摸,哈,果然。
我裂开嘴巴,笑成了一朵花。
我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嚼着点心,一边摇着头愤慨。
刘程云这人也真是迂腐,净弄这些甜腻的,我不甚喜欢。
要是有菜肉馅的包子,撒了辣椒粉的锅巴,嵌了火腿丁的发糕,裹了甜面酱的鸭卷,那吃起来才真叫舒服。
罢了罢了,就现在也勉强能容忍。
我嚼着想着,嚼完了才觉得自个儿真该被天打五雷轰。

第八章
其实禁食五天也没什么难过的,熬一熬就过去了。
真的真的。饿到后面反而有一种超凡脱俗、身轻如燕、清雅绝尘的感觉,仿佛身在极乐世界。
那八个公子后来问我禁食五日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我这么告诉他们。
谁让他们早不提醒我禁食原来不是一个玩笑?
我努力撺掇他们也去挑衅一下黄庄主,禁食个三五日,那才算是报仇雪恨。
事实证明,咳咳。
从那次以后,每次晚饭都是在素香苑,一桌人一起吃。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我瞧大概没有哪家比黄家遵守得再好的了。那么多人一起吃饭,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
以前我家上饭桌的时候,总是最热闹的时候。全家围坐,一团和气,喜气洋洋。大哥喜欢讲笑话,逗得我喷饭无数。
更别提那小子来做客的时候。
我老爹在,他装得文质彬彬;我老爹不在的时候,我俩吵闹的能把屋顶掀翻。
他便老趁我老爹不在的时候来,我俩从傍晚一直吃到第二天凌晨,从青菜肉片满天飞吃到萝卜米饭遍地爬。
想起来就又想哭又想笑。
唉。扯远了。
我吞了一口米饭,做贼似的扫了桌上一圈人,各吃各的,都顶着一张泰山崩于前也镇静若斯的冰雕脸。
我想这样下去不行,我要被逼疯了。
家么就要有家的氛围不是。
我咳嗽了一声道:"我来给大家讲个笑话罢。"
杯盏声止,吞咽声停,十二公子手里的竹箸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忽然想到,不知道是不是又犯了忌。
扫了一眼黄庄主,他只是稍微怔了一下,伸手端起了酒杯。我放心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说都说了,没有停在半路的道理。
我想了想,清清嗓子道:"有一棵卷心菜,有天它觉得热,就开始脱衣服......"
苏清文面无表情,柔声接口道:"脱着脱着,它就没了。哼哼。"
其他人漠然,只看着我,我傻在当场。
我无奈,只好干笑几声道:"听过哈?换一个换一个。有一天,一只小白兔去河边钓鱼,什么也没钓到。第二天,小白兔又去河边钓鱼,还是什么也没钓到。第三天,小白兔刚到河边,一条大鱼从河里跳出来,冲着小白兔大声喊......"
八公子开口,声音一平如水:"......你要是再敢用胡萝卜当鱼饵,我就弄死你。"
我再愣。e
我还不信了我,我又道:"再换一个。嗯,这个好。一只蚂蚁在森林里走,突然遇到一只大象......"
十二公子愣头愣脑,轻声道:"......嘘,别作声,看我绊它一跟头。"
我怒!!
我又说:"一只小白兔来到一家杂货店......"
四公子和五公子齐整的一同开口道:"掌柜的,有胡萝卜么?"
让我死了罢,谁来给我一刀?
刘程云,你要笑就笑,用不着忍得浑身乱颤。
爷我有个毛病,最受不得面子上的窝囊气。就这么被一群脂粉丫头压下去,以后小爷我颜面何在?
我火了,卷起袖子,一拍桌子道:"听好!!"
"有一只绣花鞋......"
没人接口。
我目光炯炯,扫了一圈,一圈人都在看我,除了黄庄主。他若无其事的顾自己吃喝,真真是"两耳不闻耳边事"。也罢,我佩服他。
我接着说道:"有一只绣花鞋,鞋面上绣着一朵兰花。鞋里住着一只老鼠......都没听过罢?"
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摇头。
我很满意。
我点点头。拈起竹箸往桌上齐了齐,夹了一筷子蒸菜,开始大嚼。
九个人愣在当下,全无反应。
许久,六公子开口,小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现编的。"
"现编的你也敢讲?!"八公子有点光火。
我极其得意地笑道:"有什么不敢。反正你们都没听过,我赢了,哈哈哈。"
完了,一笑就止不住了。我敲着桌子笑了不知道有多久。
直到就要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尽数吐出来,使劲按住胸脯,才算勉强收住了笑。
我眯着眼一圈看过去,八张一模一样的黑锅底。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刘程云不笑的表情,呆呆的,倒颇可爱。哈。
我收回眼神,余光里似乎看见黄庄主嘴角一扯,隐隐露出一个极小的笑容。
我呆。揉揉眼再看,一张万年冰雕脸。果真是我看错了。
一顿饭吃得我极其舒畅。
可天知道这事传的这么快。
我一脚刚迈进自家院门儿,应微就没好气的给了我一个白眼。
"别人家的主子都漂亮又聪明,单我家主子这样丢人现眼。"
我没来得及假装发怒,菊意先喝住了她。
"应微!主子是给你这么说嘴用的吗?这个月的月钱我看你不用领了!"
我赶紧道:"菊意姐姐你莫生气,应微她没恶意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计较这些。"
应微也觉得很有些窘迫,搓着手道:"主子,应微不是故意的。主子千万不要怪罪。"
我微笑道:"没有的事,莫往心里去。"
应微感激得眼泪汪汪:"多谢十三公子宽谅。俗话说笨人多厚道,十三公子你心肠这么好,好人有好报。"
我要是那一口气没吊上来,就当场给她噎死了。
我摆摆手,进屋坐下,菊意沏了壶新茶,斟一碗奉给我。
我接过来嘬了一口,菊意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庄主要公子今日侍寝。公子收拾下,待会儿就过去罢。"
啪喳。
唉。上好的宜兴紫砂小茶碗,就这么没了。


第九章
"侍侍侍侍侍......侍寝?"
"是。公子稍候,菊意去烧水来给十三公子沐浴更衣。"
我一把拉住菊意的胳膊,声音里打着颤:"姐,你可别吓我。侍什么寝?"
菊意脸涨到通红,眼睛也不看我,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不忍心,松开手放她走了。
我老僧入定似的在桌前愣了一会,脑子里想的却不是阿弥陀佛。
春宫图说以前从来没看过,那是假。说看得少,也算不得是实话。只是,惭愧,小爷我至今还是......处子之身。
侍寝一事,若说是男子与女子,我还略晓一二。《玄女经》云,天地之间,动须阴阳。这阴阳交合,乃是自然。可男子与男子,如何使得?
我摇头,琢磨不透。罢了,不想它,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小爷我总不至于连那八个假丫头也不如。
但想到那些春宫图上肌肤相触、肢体相缠的模样,我脸略略有些发烫。
不晓得和他是不是也要如此这般?我忽然记起那天苏清文半敞着衣衫,浑身瘀紫絮青的模样,心肝颤了几颤。
虽说奇怪,但如果是他的话,应该还可以容忍的吧?
《金瓶梅》里一首艳词写道:"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不晓得那双眼睛在房帏之中、雨云之时,又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星眼朦胧"?
思来想去,弄得我心如撞鹿,菊意迈步进来,回热水已经备好了,唤我去卧房沐浴。
我走到浴桶边,一边解着衣带,伸手荡了荡浴桶里的水,皱眉道:"再加一桶凉的罢。"
我磨蹭了很久。菊意敲门叫了我三遍,我才从桶里爬出来,换上干净衣裳,神清气爽的出了门。
初春的天,还有些倒春寒,正是最冷的时候,我身上却很快浮出一层薄汗。
不晓得走了多久才到那大院子。菊意敲门,回了句挺长的切口密语,然后朱红两扇门打开了。看进去,殿堂一般的房子,红灯笼照着檐中间大大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碧华阁"。
两个丫鬟走上前来行礼,菊意回礼,我没理睬。菊意冲我屈膝福了一福,提着灯笼回去了。
长的略俊俏些的那丫鬟又对我款款施了一礼,道:"庄主在东厢房,十三公子请跟奴婢这边走。"
东厢房。
"启禀庄主,十三公子到了。"
"让他进来罢。"
听见他的声音,我莫名开始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心口上也全是汗,亵衣黏在身上,十分不自在。
推门进去,屋里暖的很,我解下大氅,扔在正堂圈椅上。转进内室,看见床上倚着的黄桓熙。
他半倚着枕头,披衣靠在雕花床板上,就着床头的油灯,正在翻书。听见我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埋头进去。
许久他没理我。我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傻站着总不是道理。
侍寝是吧?侍寝就是陪睡觉。天色已晚,他不睡,小爷我可要睡了。
我一件一件的脱衣服,顺手丢在床榻旁边的藤椅上。最后脱到只剩薄薄一件亵衣,才觉得有些冷。我抬腿上床,从他脚边翻进去,钻入被窝,打了个呵欠。
他全无反应。甚好甚好。原来侍寝这般容易。
我躺在他身边,一时没有睡意,就睁着眼睛打量他。
古人道,烛下观美人。那双眼睛,映着油灯点豆火光,又如朗星,又如点漆,更显得流光溢彩。
灯火轻轻摇曳,映在那双眼睛里,瞬时让人想到银汉灿烂,星月流转,压倒世间万种风情。
些许安沉,些许明朗,有如宁静夜半,映着明月的深潭,看得再久也不厌,直想就这么投身下去,稳稳当当淹死在里面,才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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