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上)——阿堵
阿堵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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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时节,绿肥红瘦,只有中庭一片栀子花开得正欢。丹青搬了竹榻放在花丛后的大槐树下,半倚着翻看当朝品鉴大师上官乐正的最新学术著作《瀚海遗馨》。

  纯尾快步穿过回廊,走得很急,姿势却始终端庄。扫一眼没见着人,只好放开嗓子喊:“丹青——丹青——”

  直到听着语声里带了几分焦急,丹青这才不紧不慢的放下书,站起来冲着花丛那头的师兄龇牙一笑。

  纯尾只觉得眼前一恍:对面的少年身后一片葱茏,从洁白的花海中探出头来,两只灿若晨星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满庭盛放的栀子花也仿佛被这笑容赋予了生命一般,霎那间鲜艳了不少。再一回神,略带几分淘气的笑容已经到了面前,之前的焦急气恼早已化为乌有,只伸出手作势要弹他脑门,故意恶狠狠的说:“东家来了,师傅叫你马上去!”

  纯尾抬手的刹那,丹青已经“噌”的一声蹿出三尺远,闻言一溜烟跑了。

  那上蹿下跳没一点正形的背影已然消失,纯尾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刚刚差点弹上丹青额头的右手出神——那样光洁的额头,挺秀的眉毛,哪里舍得真的敲上去。

  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最初的几年里,天分上的差别让自己相当嫉妒,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他。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觉变成隐隐的酸楚和心疼了呢?那样没心没肺的家伙,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别人还在为他伤心难过着急,他本人早已经若无其事心安理得了,叫你满腔的关怀都成了自作多情的笑话。

  纯尾揣着自己的一肚子心事,板着脸用功去了。

  这边厢丹青到了前厅,门口福伯冲里边努努嘴。丹青放慢了速度,蹑手蹑脚的往里间溜去。福伯边笑边比划,意思是看你小子一副欠揍讨打的相,却不肯出声点破他。

  “头半年原本只打算造五幅,不过最近得到消息,青州裴氏也在打《涤尘洗心录》的主意。依先生看,咱们是不是加几幅?”温文有礼,是江自修的声音。

  “无妨。裴氏历来仿今不仿古,现在舍熟就生,必定捉襟见肘。何况就是他们先出手又如何?目标明确,反而容易有的放矢。到时候咱们再出手,世人眼里,自然真伪立判。”王梓园声音不高,然而充满了信心和骄傲。

  到底姜是老的辣啊!丹青打心眼里佩服师傅:明明是造假,偏能这般义正辞严。一分神,脚下难免不稳,绊上了旁边三条腿的盘枝花架,刚转身扶住了花架,上边那盆重瓣杜鹃又眼看要倒,只好整个人扑上去连架子带盆儿一起牢牢抱住。

  “丹青,进来吧。”

  丹青冲东家和师傅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因为演得太过逼真,在熟悉他的人看来,浑身上下都透着满不在乎聊以为乐的意思。

  “年纪越来越大,手脚越来越毛。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王梓园轻叱一声。

  江自修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能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这是丹青的好处。我们正在讨论你出师的题目呢。”

  闻言丹青站直身,总算拿出了一点入室弟子应有的样子。

  “正月京里新得了一幅龙氏写经小楷,打算让水墨临出两份摹本来,林供奉再帮衬帮衬。涿州那边有个大官迷上了吴门山水,正好鹤哥能给他量身定做。兖州还是生宣玉版二人联手,准备造《涤尘洗心录》‘书’字目录下名列第八的娄启程‘快意贴’。”

  “龙氏写经小楷”用的全是九紫一羊金锥尖头细笔,字字用心,笔笔精致,最费指腕之力。丹青听得水墨要临两份,只怕一年下来手上功夫绣花都绰绰有余,不禁抿了嘴乐。过了一会儿,看东家不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道:“蜀州瘦金和留白呢?”

  江自修的表情有点奇怪,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担忧:“听说瘦金被西羌的族长请去作客,还没有回来。”

  蜀州是丹青幼年伤心地,自然敏感一些,因为家族的遭遇,对当地少数民族更是没有好感。听到这话,不由得替瘦金捏了一把汗。只听江自修继续道:

  “如今各族统一服从朝廷调度,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甚明了。已经托行远镖局的韦大侠详加打听。倒是留白去年得了一块冰纹血玉,预备刻一方萧还真的私章,若刻成了,千金不易。”

  冰纹血玉本就十分名贵,萧还真的篆刻三百年前独步天下,这方私章真要仿成,价值确实不止千金。

  丹青静静地等着东家下面的话。

  “至于你出师的题目,我和你师傅商量过,觉得就用《涤尘洗心录》‘画’字目录下名列第一的鸣玉山人‘恒王夜宴图’吧。”

  第14章

  “叶仲卿,字君然,自号鸣玉山人,楚州丹池郡人氏。其祖泰英年间曾任中书侍郎,因事得罪,遂避居回乡。仲卿少有逸才,志气宏放,声名籍甚。太守曹祜见仲卿,叹曰:‘叶君然如皓月当空,芝兰在室。’八岁师从当时国手唐法士习画,十岁通诗书,十二岁应童生试,取丹池第一名案首。然自此数奇,屡试辄蹶。康元八年,丹池大涝,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叶氏由是衰落。”

  丹青手里的《近世书画史》翻到了《鸣玉山人传》这一页,眼睛却盯着窗户外头。《书画史》上所有的人物传记早已烂熟于胸,不必看书,那些句子自然在脑海中浮现。

  说起来,鸣玉山人和丹青算是半个老乡。元武帝平定南方以后,将楚州州府迁到潭城,改变过去荆楚自治的传统,对南部地区实行直接有效的控制,由中央委任刺史、太守、县令各级官吏。原州府所在地丹池郡改为池阴县,丹青的外祖家就在那儿。五岁以前,丹青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幼年时期。

  “……仲卿既长,自谓明代遗贤,遂乃放浪形骸,恣情山水,飘然有超世之心。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可泣可感之状,一一皆达之于笔。苍劲其中,姿媚跃然,匠心独出,超逸有致。虽身无长物,囊无余钱,浑不在意。至窘迫处,则挥笔救急,知者馈之千金,不识者易之百文,每每多寡由人,欣然接纳。”

  丹青放下书,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悠悠叹了一口气,心中无限向往。除了小时候那段时光,自己一直待在王宅临摹古画。虽然也有无数的想法,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像鸣玉山人那样,师造化,法自然,遨游于天地间呢?

  遗憾的是,由于鸣玉山人对待自己作品的随意态度,使得他早年间的画作几乎散失殆尽。但与此同时,也让他的作品和名声传遍了整个大夏国的土地,至今偶尔还能从某个偏远地方寻常人家突然发现鸣玉山人的真迹,造就一个新的富家翁。

  “康宁四年,游吴越间。逢恒王南巡,闻其名,奇其才,邀见之。仲卿白衣坐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王深为折服,倾心不已。”

  叶君然二十五岁时,遇到了当时二十八岁的恒王宋思减。两人相见恨晚,互生倾慕,叶君然于是随恒王巡行的队伍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楚州。此时丹池叶氏早已四散飘零,昔日故宅几经易手,面目全非。恒王千方百计挽留,叶君然终于随之北上,留在豫州恒王府里做了一名幕僚,《恒王夜宴图》就是这个时候画的,鸣玉山人这个号也是结识恒王以后改的。鸣玉山位于豫楚交界处,幽深奇秀,是当地名胜。

  据丹青所知,已经现世有据可证的鸣玉山人真品不过十幅。父亲手中曾经有一幅,小时候见过的。“如是轩”里收了三幅,临摹过不下几十次。宫中内库有四幅,余下两幅一在凉州杜氏,一在豫州秦氏。这里边并没有东家和师傅所说的《恒王夜宴图》。难道自己的出师题目和当初水墨师兄的一样,要“无中生有”么?还是东家那边有新的收获,得了《恒王夜宴图》的真迹?丹青暗自琢磨着,可恨这两只老狐狸,只教自己好好准备,竟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临仿到了最高境界,有两种方式,一是“无中生有”,一是“起死回生”。

  当初水墨和留白伪造的“韩石相思句”就属于前者。这幅书法作品在《涤尘洗心录》出世前,各家记载都只有名目,没有详细信息。苏涤尘之前无人详叙,自然是因为深藏宫中,寻常人无缘得见。而此后近百年再没人一睹真面目,则应当是早已被毁。像这样并无原作可以临摹,只凭一些特征介绍,以及对当时背景、作者风格的了解和揣测,制造伪作,就叫做“无中生有”。

  想要“无中生有”,仿造者必须对原作者了如指掌,胸有丘壑,下笔才能神形兼备,如出一辙。比较而言,书法作品“无中生有”没有绘画作品那么复杂。

  所谓“起死回生”,指的是恢复有残损被破坏的作品。它要求仿造者全身心投入原作者当时当地的状态,摹写残存部分并补全损坏部分,补全的部分和原作遗留部分须保持完全一致,才不致留下破绽。

  不管是哪种方式,仿造者都须具备极高超的技艺,同时在精神上进入“有人无我”的境界,才有可能成功。

  六月初六响晴天。佛家晒经,官家晒谱,百姓人家晒衣服。

  丹青的出师入行仪式就定在这一天。

  王宅“不厌居”二层中间的小厅堂里,庄严肃穆。这是丹青第二次进“不厌居”,却是第一次到二层来,少不了东张西望一番。

  北面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工笔人像,画的是江家临仿业奠基人,第十三代家主江留渡。题词显示这是一幅自画像,定睛看去,居然完全照搬了当时著名宫廷画家秋如泠“历代帝王像”的风格,连装帧都用了专供前朝皇室的正赤云隐飞龙纹大红绫。丹青心道,这人肯定是个胆大包天,游戏人间的角色。这么一想,再抬眼望时,顿觉那威严的表情里分明带了一丝调侃之意,对这位隔着几百年的前辈,一下子亲近起来。

  再往上看,是一张横幅,四个酣畅淋漓的大字:“再造风流”。那是难得一见的师傅自己的笔迹,不带任何临仿之意,写得沉着痛快,苍润隽永。

  画像前摆着香案、供桌。王梓园、江自修一边一个坐着,纯尾、罗纹分侍两旁。纯尾侧身点燃了三支香,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东家。江自修捏住了,稳稳的插在香案正中的镂雕翡翠小香炉中。丹青端端正正的跪下,一边嘀咕那翡翠香炉值多少钱,一边万分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头,是拜见本行祖师爷,通告他弟子从此入行,请多多保佑,同时也是正式拜见东主。江家弟子或是被买回来的,或是被收养的孤儿,和东家有着直接人身依附关系。除非东家点头,否则就是攒了再多的钱,也不能替自己赎身。

  丹青挪挪膝盖,又对王梓园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是感谢师傅多年养育教导之恩。站起来冲纯尾和罗纹各鞠一躬,他二人也弯腰答谢。这是同行之礼,以后大家就不仅是师兄弟关系,也是分工合作的同事关系了。

  江自修重新坐下,待纯尾和罗纹退出去后,开始向丹青宣讲行规。

  “天下各行各业,尊师重道,奉公守法,乃是通例。临仿业毕竟是偏门,尤其忌讳与官府中人起冲突。低调处世,严把口风,不人前卖弄,不私相授受,是业内人士自保的基本法门。江家弟子,在允许脱离江家之前,一切听从家主调遣。严禁私造仿品,从中牟利;更不得勾结外人,背叛家主。”

  平素总是笑眯眯的江自修,严肃起来,平和中散发出上位者独有的威慑力。丹青知道,江家对于出师弟子,提成相当优厚,只要你尽心尽力,不出几年,就能小有家财。但对于胆敢犯规、以身试法的人,惩罚也是毫不留情的。据说上一代弟子中,有一位已经升到供奉,财迷心窍,被一字画商说动,私造了一幅林雨轩的“潇潇烟雨坐愁城”卖给他,最后被迫自毁一目作为了断。

  ——这是上一年中秋节,水墨回来看望师傅,兄弟两个悄悄说体己话时,丹青从师兄那里听来的。

  江自修看看恭谨站立,侧耳倾听的丹青,点点头,接着道:“江家共有八处分号,名字都是当初驻帆公(驻帆是江留渡的字)定下的。最初只有三家,陆续增设,到伍德十九年,终于全部开张。它们表面上没有任何联系,只有出师弟子才知道所有分号的名字和位置。”

  原来当日江留渡发现临仿业大大有利可图之后,就对自家的未来作了一番极其宏伟的规划。除了最荒凉的西北边境凉州,立志天下八州都要有江家的分号,以“翰墨流芳,千秋至雅”八字为序。銎阳“宝翰堂”为首,倒不是说他能未卜先知,知道后世将迁都于此,而是因为江氏籍贯就在雍州。“宝翰堂”本在雍州乾城,元武帝开凿澄水后七年才迁到銎阳。

  丹青把各地分号的名字地址一一记在心里,很明白的认识到,自己从今日开始,逐渐接触到这个行业的最高机密了。

  “临仿古品,在精不在多。江家每年所造不过五到十幅。每一幅都精益求精,务必万无一失。仿品完成,便送往各处分号寻找买家。”

  江自修看丹青眨巴一下眼睛,动动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停下来问道:“丹青,你想说什么?”

  “呃……东家,真的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么?万一……”丹青竭力露出最无辜的表情,表明自己绝对没有质疑的意思,纯属好奇,纯属好奇。

  江自修笑着看看王梓园。后者只好接过话头:

  “字画临仿,古已有之。最初不过是习画的一种手段。真正以之谋生,进而成为专门行业,也就近千年光景。从前临仿业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论如何肖似,总要留出一点破绽,如此便不算造假,以求心安,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至于买主有无眼力,那是另一回事。”

  丹青挠挠头,古人可真能自欺欺人啊。

  第15章

  话说江留渡才情高卓,一代人杰,完全无视所谓前人规矩。凡经他手临仿的作品,必定竭尽所能,周到完备,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可以说达到了人力所能穷尽的极致。历代江家弟子继承了这一传统,在仿真方面远远超出了其他同行。面对江家出品,鉴赏者至多做到无法证其真,几乎不可能实现有据察其伪。当然,世异时移,或者机缘巧合,也许会有发现真相的时候,但几经转手,谁能知道当初的作伪者是何人呢?

  江留渡以为,临仿到了这种境界,与世俗所谓真伪之辨已经没有太大关系,是临仿者甘愿抛弃虚名,用自己的心血为世人再造风流。不少绝世之作因此多了一线生机,许多痴爱字画的收藏人士因此得偿平生夙愿。在价钱上,仿作自然应当得到和原作同样的待遇。如此一来,江家很快成为字画临仿业的中流砥柱,因其有理想,有信念,有追求。而在整个大夏国的字画市场,雍州江氏,是一个传说中的存在。

  “怪不得当初我说临仿就是当骗子,师傅气成那样。”丹青暗自吐了一下舌头。

  不管什么行业,凡是达到顶尖水平的高手宗师,除了天赋和勤奋,必定还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支撑。对于江留渡、王梓园这样的人物来说,世间所谓真假是非,早已被他们抛弃。丹青想了想,不明白这样好还是不好,于是决定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反正现在自己无法选择,还是不要自寻烦恼了。

  待王梓园说完了这些前因,江自修对丹青道:“其实我们自有我们的规矩,只不过外人不得而知罢了。凡是江家仿作,江家弟子不得口出真伪二字。”也就是说,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直接骗人家说这是真货。至于出售时的暗示,给买主提供的线索,当然不在此列。总之,对作品的最终判断,必须由买主自己决定。

  喏,我没有骗你,我给了你机会,可是你自己看不出来,心甘情愿,这可不能怪我。丹青脑子里对东家这番话的解释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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