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了下头，火光正照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跟我回去。”
我怔怔地看著他伸出的手。
为什麽？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给他机会吗？
那我呢？
明明我也是你的儿子，为什麽你从来就不肯分一点……
“何必。”抱著我的人轻道，他在摇头。
我转头看他。
凌决雪的脸上的表情很淡，那是他一贯的神色，但似乎又微有些不同。
他垂头看了我一眼复又抬头：
“何必。”
他望著凌蓝生，又重复地说著，像是在答，也像是在问。
“我没办法放开他的，从一开始你就知道。”
“你早知道的。”
我听出他的声音里的厌倦。
听到他的回答，对面的一直沈默的人群似乎有些骚动了，凌决雪看著他们：
“你们都听到了。喜欢这个人，和他在一起，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没有人逼我也没有人诱惑我。如果你们非要指责谁的话就冲我来，是我先强迫他的──”
“决雪！”方榭冬厉声地制止他继续再说下去，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著凌决雪，“你在说什麽！你在说什麽你知不知道！”
“榭冬，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今天的事你就别插手。”凌决雪只垂眼低语，那浓重的眼睫一抬，已是一片肃然之色。
“虽然我算不得什麽正人君子，但说出的话总是能做到的。我说了不会放手就决不放手──你们都听到了。”
“决雪，为什麽？你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方榭冬的低语被众人嘈杂的议论淹没，我看到众人脸上的转变，从疑惑到不信直至最後的鄙夷。他们看著凌决雪的眼神变了，那些嘲弄与不齿让我心头的怒火陡地窜升，见不得别人看轻他，我张了张口想说什麽，身後的人却凑到我耳边。
“别开口。你什麽都不要说。”
我猛地转头：“你说替我承担就是打算这样做？我不需要你这样──”
我还没来得及讲完，一个男声忽然道：“凌决雪没想到你也自甘堕落。”
男人的声音算不得拔尖，却让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看到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年轻男子站了出来。那斗篷锈功精细，一只用银线绣成的飞鹰盘踞在他肩头。那是云天堡冷家的族徽。
“凌伯父，你看，令公子已经表明了态度。想来他是不会回头的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发生在寻常家已是了得，更何况他们的身份特殊，江湖上多少双眼睛在看著的。”他顿了顿，朝凌蓝生看去：
“看今天的情势，已经不是你们栖凤楼的家事了，而是关乎所有江湖人的素节。希望凌楼主莫要再偏袒。”
“冷岩！”我冷笑著叫出男人的名字，“你不要说那麽好听，旁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你的心思。你一直嫉妒大哥比你出色，今天算给你抓到机会了？你就这麽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了！别忘了当初你新婚妻子被血魔掳走是谁救她回来的！忘恩负义的小人！”
身为云天堡的少主，冷岩自十四岁就开始行迹於江湖，在几个後辈中他算是成名最早也是成就最高的一个。但凌决雪十八岁那年一战成名，至此之後，江湖後起之秀中便无人能望其项背。凌决雪待人温和仁厚且行事低调，相比之下，冷岩就显得过於锐利，加之性格阴冷，言行中总带著一股子世家子弟的傲慢之气，因此声望便一直屈居於凌决雪之下。我料今日的情势会弄地如此不可收拾，这冷岩恐怕也出力不少！那样高傲的性子被人压了这麽久，怎麽不心怀怨恨！
我见冷岩慢慢转过脸来，白皙的面容上一双冷目看地人心头一凉。
“你有什麽资格跟我说话。”他的声音里有著浓浓讥诮。
“我没资格？”我不怒反笑，“那谁有资格？你们吗？”不顾身後人的阻拦，我指著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你！还有你……”我看著他们闪烁的目光，冷笑。
“表面上都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暗地里干的龌龊事比谁都多！我凌决绯是不干净，但你们又高贵到哪儿去？资格？你们哪一个有资格来指责我们！今天你们这麽多人气势汹汹地前来问罪，当真是痛惜我们？哼，说到底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
江湖逍遥，终究也逃不掉名利之争，那些隐匿在阴影处的丑恶我是最清楚不过的！我看向凌蓝生。
“你说是不是，父亲？”
我轻轻地笑，轻蔑的，恶意地嘲弄。
“凌决绯！你别含沙射影！”
“就是，这疯子一派胡言！大家别上当！”
人群里已经有人按耐不住地呼呵，刚才的一番话显然激起了某些人的杀意，只听那兵器碰撞的声响越演越烈，我挑衅地看著冷岩铁青的脸色。
“凌决雪，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欠你一份情？”
只听冷岩冷笑了一声，看向大哥：“当初你的确救过内子一命，那我今日便退一步──你我单独比试一场，若我输了，我云天堡便再不干涉此事！”
“少主……”
冷岩制止那人再继续说下去，他瞥了我一眼，“我们这麽做也算仁至义尽，省得日後有人说我恩将仇报！”
我心中顿时一松，激将法对冷岩这样高傲的性子是最有效果的。只凭我们这几个人哪抵挡得住这麽多人的围攻，如今的办法只有拖延时间！凌蓝生既然在此，萧何就一定会来！而且红锦……我咬咬牙，希望她今次不要再让我失望！
“没这个必要！”身後却有人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计划。
从刚才就一直沈默至尽的男人突然开口，众人这才意识到凤临的存在。
只见他一身黑袍已被血浸地半湿，高梳的发髻散下几缕凌乱的墨发。他不耐烦地将额前的乱发抚开，一双暗金色的眼瞳直视众人。
“决绯，你跟他们说那麽多干什麽，只要全杀光不就解决了？”他露出既狂且傲的表情，“只要你想，这些人我随时可以帮你解决。”
“哪里来的小子，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你是哪门哪派的？口气也太狂了吧？”
凤临不理众人的议论纷纷，他看著大哥：“陪他一起？你能为他做到的就是这样的程度？”
凌决雪看著他，忽然敛起眉头：“你……”
“他根本就不适合你！”凤临忽然扭头看我，那眼神让我一惊。
“喂，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吧！”几个重华派的年轻弟子叫嚣著，凤临无视众人的举动显然让他们十分不满。
“有本事就和我一较高下啊！”更有人不服气地站了出来。
“呵！”
我听见凤临轻笑了一声。
只见他人影一晃，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凤临已经把那个年轻人揪了过来。
“你话太多了。”
他扣著那人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君睿！”
对面有人大叫一声冲了过来，凤临一甩手就将人朝他扔了过去。赶来的人一个踉跄接住，然而已是太迟。
“不！睿儿！”
我听见中年男子带著哭音的悲鸣，那少年的脖子不自然地後扭著，倒在地上不动了。
一看到那张脸，我不由得心头一凉──是君家的小少爷，这下糟了。
瞬间的惨剧让大家都愣住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对面的人潮顷刻一间一涌而上，短兵交接，情势在一瞬之间失控了！
第四十章
我只觉得腰部一紧，整个人被带著退了好几丈。
“别离开我身边！”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下一刻，迎面的的剑光便如罗网罩下，直耀人眼。
金器嗡鸣，霎时间已然短兵相接。挡在前头的十几个雪衣卫迅速地散成一个半月形的剑阵，硬生生地替我们挡住了第一波人潮的冲击。
四周均是一片喊杀之声，凛冽的剑气几乎要割开人的皮肤。
我贴在凌决雪的身後，此刻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让我支撑到现在的不过是胸中那一股不平之气──我今日的目标只有一个！
看准一个空隙，我夺下一人手中的长剑。
“决绯！”
凌决雪的想阻止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一下子飞掠起来──
无数银光划过我的眼前──
“决绯──”
心头忽然如身体般轻盈飞起。
我知道我走不了多远，我也知道我赢不了，可那又怎麽样，我只求一搏！
“哈哈哈──”我放肆地大笑，“你们都来好了──！”
我根本不管那些朝我挥落的厉刃，我只朝著一个方向逼近。
“拿命来！”有人在我耳边呼呵，我看也不看地提剑劈去，却不料脑後同时袭来一道凉──
“低头！”
正当应对不及的时候，肩膀被人大力按了一把，我顺势扑倒在地上，那刀锋便从我的头顶擦过──
随著一声惨叫，我听到骨头碎裂的声响。
抬起头，一双泛红的金瞳径直撞进我的眼里。
刚刚袭击我的人此刻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左胸完全塌了下去，肋骨尽断。四周的人都有些恐惧地盯著凤临。然而他却视若无睹，只转过脸来看我。
“决绯，我可以为你杀光这些人，他能吗？他永远做不到我这样！”他朝我伸出手，那上面还粘著未干涸的鲜血。
“过来。”
没等我回应，周围的人又齐齐涌了上来，凤临一把扯我起来。
“要杀人我陪你！”
他露出和我一样疯狂的表情。
四周的人潮被凤临暴烈的掌风强行撕开一道口子，他带著我一路往前。一个又一个人在我的眼前如断线的木偶那样倒下去。看到众人眼中的惊恐，我的心头却涌上一阵快意，那些飞溅的鲜血让我兴奋莫名，我看到不远处的蓝影，心头杀意无可抑制地涌现。
“凌蓝生──”
我提剑扑了上去！
那一瞬间，风声雪声都消失了，我甚至听不见那些震耳的撕杀。
手上的厉刃犹如毒蛇，带著无限的恨意与怨毒，狠狠地朝那人扑过去──
“叮──！”
剑刃砍在那人的护腕上，激烈的碰撞让我的虎口隐隐生疼。
他幽暗的眼瞳近在咫尺，我甚至看见自己狰狞的面目！
一瞬的相持。
“愚蠢！”凌蓝生冷笑一声，剑上的压力陡然骤增，我的剑被那股内力荡了开去。待我提气再攻时，他已一脚踢在我的手腕上，立时长剑脱手，银光在半空中一转便架上了我的脖子。
“凭你这样的资质，练五十年也杀不了我。”他靠在我耳後，语气和颈上的兵器一样的寒冷，“本来以为你还有点小聪明，可惜……也只是如此的程度！”
“你放开他！”
一声暴喝，凤临抢上前来。凌蓝生却带著我往後一退，在他身後的护卫顿时一拥而上。
“凤家的凤凰令，也该让我这些护卫们开开眼了。”
凌蓝生压制住我激烈的挣扎，将我的脸扭向剑阵里的男人。
“你何必费力气，等他来救你岂不是省事多了。好好看著，他为了你可是不顾一切。”
“他会杀了你的！”
“呵……”凌蓝生竟笑了笑，忽然问，“你知道当初凤溪兰为什麽会被全武林放逐？”
“他可不是天生的疯子。没错，当时他的武功几乎是天下无敌，可那有什麽用？霸道太过反伤其神，凤凰令越练上去人便越狂躁嗜血。到功成之日你已理智全无，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看看他的样子──”
耀目的剑光中，凤临金色的眼瞳隐隐泛上一层暗红，他的长发此刻全散了开来，在风雪中宛如咆哮的野兽。
“你也该注意到他的改变了，凤溪兰一代人杰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更何况这小子？”
“你想做什麽！”
“他可娶了个好女人呢。”凌蓝生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这莫名其妙的话语却让我寒毛直竖。
凌蓝生凑到我耳边低语：“那女人都没有告诉你们──她其实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什麽？！
“她丈夫为了你痴迷成狂，恐怕早忘了她的存在了吧？难得她还守著这个秘密，真是可怜呢……我们可以让他们夫妻俩见上一面。”
我惊恐地回头，正对上凌蓝生意味深长的目光。顺著他的视线看去，我看见剑阵外又有一组蓝卫加入了战局。十几个护卫中明显有一个身材要比其他瘦弱很多，他是被旁边的人硬拖上去的！
一色的蓝色长衫，只是那疏淡的眉目──
荏苒！
“不要！凤临！”
我大叫起来。
第四十一章
那一瞬间，一切都慢了下来。
我只听见自己在大叫。
荏苒苍白的容颜，凤临杀红了的眼睛，还有许多许多张疯狂的表情……
我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了！
只眼睁睁地看著！
“不──！”
颈上的皮肤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该死的！”身後的人咒骂著。
风吹在我的脸上，我忽然发觉我在跑──不顾一切地飞奔。
“拦住他！”
雪亮的剑光掠起无数幻影，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快如闪电的一刹那──
“──都住手！”
……
……
一滴，两滴。
素锦般的雪地溶进刺目的红色。
我躺在地上，看著那些红色化开。
“大哥……”
“别说话……”
他按住我的脖子。
我笑。
眼泪却落下来。
我伸手去擦他嘴角的鲜血，却怎麽也擦不干净。
“对不起。”
这个人……每次受伤都是为了我。
我抬头，看见凤临怔愣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