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鬼显然并没有指望我能听到他说话,所以我回答的时候他明显地吃了一惊。一惊之后,却也没像普通鬼那样接着问"你能看见我?",却只了然地一笑,半低了眼,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真好啊,有人关心着......只要活着,总有人会惦记,可是死了呢......"
那边的白曦已经弯腰把花束放在墓碑前面,我朝男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有些寂寞地垂下眼自嘲地一笑,十分合作地噤声不言,又转头去看墓园门口。
白曦低头专注地看着墓碑上小小的相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妈,我来看您了。"
"虽然您的忌日其实不是今天,不过这么多年,老爸和我总是中秋来看您,都已经成了习惯了。"
"老爸今天出差,不能来了。他还是老样子,家里什么事都丢给我--唉,可是没办法啊,谁让我是他儿子呢。"
"我很好,这次期中考试又是年级第一,上学期的奥赛也拿了二等奖,不出意外的话可以保送进市立第一高中。上个月我们还赢了一场篮球比赛,奖杯现在就在我房间里放着呢。"
"妈,您留下的玉佩,我一直贴身带着。一晃也快十年了,可我总还记得您走的那天。要不是中秋老爸还要加班不能回家,您也不会带着我去看他,也就不会半路遇上车祸......要不是,为了护住我......"
白曦本来就已经听不大清楚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不得不借助符咒的法术才能听见下面的话:"......老爸这些年也一直很内疚......他在的时候,我不敢哭,怕他更难受......可是,妈,我真的好难过......每次想起来都很难过......都是我,要不是我......"
他呜咽起来,高挑的身材弯下去,伏在冰冷的墓碑上。话语就到这里终结了。我叹了一口气,收回注意力,看着眼前的男鬼。
"你呢,你在等谁?"
他收回目光,哀伤地一笑:"等谁呢?......太久了,都快不记得了。......她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来过了......加上今年的话,已经,有二十年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为什么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她在我的墓前和我约定了的啊......说好会一辈子的啊......可是我一直在这里等着,她却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了......你来告诉我,是为什么呢......"
"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希望他好么?"我幽幽地说,"如果他能够忘了你,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不是应该为他高兴么?如果像那边那个一样,"我比了比那边的白曦,"一直忘不了,一直沉浸在对死人的悲伤里--一直得不到自己的幸福,你看了不也会难过么?"
男鬼仰起头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是啊,这种话谁都会说,可是谁有那么大度?对于爱情,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啊......"
我们再没有说话。虽然是中秋,却是个估计看不到月亮的阴天,傍晚的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已经过了很久,那边的白曦仍旧趴在墓碑上,低低地啜泣着。我叹了一口气,提脚便要走过去,男鬼在身后开口:"你是灵能者吧?不收了我么?"
我转过头,他并不看我,眼神定在一边。
"我没有强迫别人的爱好。什么时候你不想再等了,我会很愿意效劳的。"
第五章 白曦(5)
少年啜泣的声音,随着我脚步的临近越来越清晰。我站在他身后,轻轻地唤他:"小曦。"一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白曦转过头来,帅气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我正准备招供自己的跟踪行径,不提防他突然扑上来,猛地把我抱得紧紧的。我愣了一愣,随即反手无言地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白曦把头埋在我颈窝里,一声一声地抽泣着。许久,低低地叫了一声:
"......妈......"
我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住。
刚要怀疑自己的听力,白曦又小声地呜咽了一句:"妈......我好想你......"
--如果现在有面镜子,我大概能看到自己的脸部表情比石头还僵硬。
顺着怀里的少年僵硬地看下去,背,腰,腿--在他刚才背对着我的那只脚腕上,缠着一条小小的蛇一样的妖怪,只是长了两只兔子一样的长耳朵。我怒气冲天地一脚踢过去,兔子蛇没提防,咝地叫了一声就被踹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妈,怎么了?"白曦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我费力地掩饰住不断抽搐的嘴角,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哭累了吧,坐下来歇会儿。"
白曦乖乖地点头,果真依着我坐在地上。刚才那只小妖怪大概是蜃蛇的同类,虽然算不上什么恶妖,却会让人产生幻觉,情绪也多少会受到影响。虽然妖怪是消失了,可是效果却如同蛇毒一般,多少会再保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就苦了我了。
白曦和我差不多高的身体缩手缩脚地倚在我怀里,小声啜泣着,乖巧得像个孩子。
白信德执意要找个人来陪他,大概也就是因为中秋这天是他母亲的忌日吧。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后拍着,听他低低地说:"妈,你是不是怪我......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努力地想象当妈妈的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说,脸皱得像棵苦瓜,"小曦,你没有一点错。天下哪个妈妈会不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呢。"
"可是......要不是我......"
我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没有什么‘要不是'的。小曦,我很高兴有你这么个儿子。这些年,你长成了这么出色的样子,我不知道有多高兴。"说到这里被自己恶心到了,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下去:"只要看着你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半截白色的玉佩从白曦的领口落出来,下缘参差不齐,似乎是被碾碎了的样子,我抬手把玉佩放回他衣领里:"我会一直和这块玉佩一样,留在你身边,看着你,保护你的。所以,记得要一直带着它--一定要记得。"
那位已经消逝的母亲,用生命换来的寄托于玉佩上的守护之力,该是比什么护身符都强大的存在吧。
白曦乖巧地点头,趴在我怀里,渐渐平静下来。
我脖子僵硬,又不能乱动,只能哀怨地梗着脖子看不远处的墓碑,不期然在其中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
莫俟仍旧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口敞开,倚在一座墓碑上朝我笑得十分欠扁。
你就尽管嘲笑吧。我恶狠狠地朝他露出一排白牙,用口型对他说道:"还不是你的同类害的!"
他举起双手示意不关他事:"我是鸦狼,不是蜃蛇。"
还不都是一样的混账幻觉系法术!
仲九一只爪子倏地搭在莫俟肩膀上:"是啊,你真的是鸦狼吗?该不会其实是蜃蛇变异来的吧?"
"哟,你怎么还在这儿发呆?"莫俟眯起眼睛看他,"墓园可不是你这样的食尸狂最喜欢的地方么,怎么还不去用餐?"
"妈的,老子是喜欢尸体,不是喜欢吃尸体!"仲九毫无意外地怒了,"再说了这里他妈的哪里有尸体啊!--所以说我最讨厌那什么火葬了!"
莫俟朝一旁撇嘴,正是那个男鬼的方向:"那死人的魂呢,那里可不就有一个?"
"老子只吃魄,不吃魂,你个白痴狗妖!"
怀里的白曦动了一下,似乎是要清醒过来。我立刻用眼神示意面前两只闭嘴。
"嗯?......"小白同学迷蒙地眨着眼睛,从我怀里抬起头来。等发现是我,立刻僵了一僵,然后手忙脚乱地挣脱出来:"安......安文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过来就看见你睡在地上,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我避开话题,拿拇指擦了擦他脸上没干的泪痕,"怎么在这里也能睡着?是不是做梦了?"
白曦抹了抹眼睛:"嗯,梦见我妈回来看我了......说不定就是我妈托梦给我的呢。"抬头看我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安,安文哥,那个,对,对不起......"
"没事。"我也跟着起身,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样子才像个十五岁的初中生么。平时那么老成,我都快以为你比我还大了呢。"
白曦转过头去,又看了一眼他母亲的墓碑。两只妖怪已经不见了,墓碑前只有那束白色的百合花,上面似乎还沾着露水。
"--想通了没?"我搂住他的肩膀,多少有些支撑的意味。
"想通了。"白曦转过身,脸上已经挂上了坚定的笑容,"哭啊撒娇啊什么的,有这么一次也就够了。以后,我会好好地长成我妈希望的男子汉的。"
说完这话,他沉默了一会,突然把头凑近,深吸一口气又拉回:"安文哥,我突然觉得......你感觉起来和我妈挺像的,不知道为什么。"
"啊?没听见,你刚才说什么?"我装傻。
"没什么。"他朝我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坚定地一鞠躬:"妈,我走了,明年再来看您。"
走出墓园的时候,那个男鬼还是倚在原来的地方,淡淡地看着墓园的入口,脸上的寂寞神色似乎更深了几分。
第五章 白曦(6)
想起刚才那个惹麻烦的小妖怪,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看来就算是没恶意的妖怪也不能大意,看在老白的份上,还是什么时候帮白曦一并除了吧。
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仲九的声音恶狠狠地在耳边响起:
"安文,你别想又拔我的头发!"
当然他的抗议一点用都没有。
仲九的金红色羽毛烧成灰,和符咒一起溶进水杯里,我咬破手指,滴进一滴血。红色的液体在杯中烟一般地扩散开来,很快就不见。
被拔了毛的人气呼呼地坐在老白的床上,四仰八叉:"你个懒人,自己又不是不会画符咒,非要拔老子的头发省事--老子要补偿!"
"回去再说。"我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往自己手指上缠创口贴。
"安文,说起来你可还欠我报酬加利息呢,什么时候还?"莫俟懒懒地倚在我身后,手臂缠在腰上。
"老白大概这两天就能回来了吧。等回了家,你们爱怎么出来撒野就怎么撒,这几天还是先忍忍。"我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起身端起水杯往外走去。
"安文哥,你在--"
"啊!--"我猛地撞上白曦,一杯水都往他胸前浇去。
白曦猝不及防,被我洒个正着,衬衣的胸口湿了一大片。"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我一叠声地道歉,顺手扯开他胸口的衣服,"湿透了吧?要不要擦一下--"
玉佩躺在他胸口,自然也被淋得透湿。吸收了仲九羽毛的灰烬和我的血,隐隐约约地泛出些许红光,一晃又消失不见。
我长出一口气。事情差不多了结了。
"安文哥......"白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平时更为含糊了一些。
我一边拢上他的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答:"怎么了?我去洗手间拿毛巾给你擦一下吧......"
白曦的手合上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安文哥,别摸那里......好,好热......"
"你说什--"话说到一半就顿住,手掌下的皮肤不正常地灼热。我全身僵硬:这死小孩怎么突然发起情来了?
--抬起头来,面前一公分处正对上一只巨大的蛇脑袋......
......头上还顶着两只兔子耳朵。见我看它,嘶地吐出信子在空中一转......
我看着那条在空中甩来甩去的细长舌头,大脑持续当机中。
--白曦不知什么时候被一条巨大的蜃蛇缠在背后,脸颊通红,眼神迷离,明显是受了幻觉影响。蜃蛇的兔子脑袋搁在白曦的头上,在我面前一公分的地方挑衅地朝我吐着舌头。
加持过的玉佩隐隐闪出光亮,巨大的蜃蛇似乎被灼烧得不舒服,很快从白曦身上滑了下去,蜿蜒地往墙角爬行。面前的小孩却仍然在蜃毒的控制之下,泛着红晕的脸颊凑过来:"安......安文哥,我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我一巴掌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转身就要冲进房间。开玩笑,老白会杀了我的!
眼看就要踏进房间,死小孩突然从后面扑过来,两个人双双摔在地上。我被压在下面,龇牙咧嘴。妈的,拿老子当人肉垫子!
挣扎了两下没挣出去,衣服倒是被扒下来一半。这时才充分认识到刚来那天死小孩鄙视我的力气不够大是有道理的--妈的,真的不够大,被他压着根本挣不出来!
"白,白曦,你冷静一点!"我跟被压住壳的王八一样,四肢拼命乱动,企图把他从身上掀下去。死小孩岿然不动,头低下来,手上也不闲着扯我的衣服:"安文哥,我好热......"
你好热扯我的衣服干吗?!扯你自己的去呀!
事到临头,面子什么的也顾不上了。我扯开嗓子乱喊:"莫俟!仲九!王八蛋!你们两个死到哪里去了!要出人命了啊!"
"你确定要我们帮忙?"莫俟懒懒的声音响起来,"这小孩条件也算不错,难得你还特地照顾他,打的不就是拐他上床的主意么?"
"你个满脑精虫的白痴狗妖!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么!"我破口大骂,"老子对未成年人没有兴趣!--仲九你个白痴死哪里去了!"
身上忽然一轻,白曦被掀到一边,摸不清状况地抬起头来,眼神仍旧迷离。仲九双手抱臂站在一旁,收回踢出去的脚,一脸不耐烦:"这点小事也要叫我,你不会是被男人上多了,真以为自己是女人了吧?"
"你他妈的才是女人!"我恶狠狠地骂回去,眼看一旁的白曦又要扑上来,立刻先发制人纵身跃上去,把全身的重量都死死地压在他身上,"妈的,这蜃毒什么时候才能消啊?!"
白曦的衬衣已经全部敞开,露出精瘦但结实的胸膛。我的衣服刚才几乎被他全扒下来,狼狈地半挂在手臂上。死小孩在身下拼命挣扎,我把他双手按在身体两边,用自己的身体压制着他,气急败坏地冲旁边叫:"--发什么呆,来帮忙!"
仲九哼了一声,往这边走了两步,突然顿了一顿,立刻消失。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咔当一声,屋门开了。
"我回来了!家里都还好吧?安文有没有......"
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我保持着衣冠不整压在白曦身上的姿势,傻愣愣地转过头去,看着推门而入的白信德。
屋里一时,非常,非常的,安静。
静默三秒钟之后,楼群间爆发出一声大吼:
"安文你个混账小子想干什么!离我儿子远一点!!!--"
被连人带包裹踢出白家的时候,楼梯的转角处正盘着刚才那条巨大的蜃蛇,上身抬起来,嘶嘶地吐着信子。它的脑袋顶上照模照样地盘着一条一模一样的小蜃蛇。见我出来,两条蛇很有默契地朝我一吐舌头,然后一扭身,双双消失在了阴影里。
妈的,不就是昨天在墓园踢了你儿子一脚么,真他妈记仇!
第五章 白曦(完)
"安文哥,想啥呢?"
我回过神,看看旁边的白曦:"没什么,就是想起我们刚见面时候的事。--说起来,怎么最近老能碰到你?"
白曦嘿嘿地笑了:"咱们有缘么。不知道怎么,跟你呆在一起就特别安心。--对了安文哥,下周我有比赛,要不要来看?"
一年多的时间,死小孩已经蹿得比我还高了。我抬头看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明年就十七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