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君〖二〗残红 Bloodless Red————月香枝
月香枝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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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若寻找,便找不到。可是谁若不找,便会找到。
--卡夫卡 《误入世界》
一名男子从订婚典礼逃走,神秘消失。
他的哥哥从他身后越过。在斜坡顶端,他看见了--

Chapter 1
跑啊,跑啊,从一条侧街向外看去。高大的房子,一座更高得多的教堂。
--卡夫卡 《误入世界》

林警官手头正压着件十分棘手的案件。
案件牵涉到本城最有实力的财团会长,禄成集团的老总马先生。他最小的儿子马拉在一星期前从订婚典礼上失踪了。

据参加婚礼的目击者描述。在交换戒指后,马拉忽然一把推开他未来的新娘,冲出了订婚典礼的现场。
他的哥哥立刻带领几个人在他身后追赶,但还是很快失去了他的踪迹。

马拉就这样在众人的眼前逃走,然后又神秘地消失了。

根据林警官的判断,马拉的出逃是出于个人意愿,而之后的失踪另有原因。
首先想到的是绑架。对于实力雄厚的禄成集团而言,总经理的子女从来都是绑匪看好的目标。
但从一星期内没有收到任何形式所要赎金的情况来看,这一可能被很快排除。

据林警官了解,马先生的长子和长女作为强强联合的手段,均与当地实力相当的财团老总的儿子和千金联姻。也许是考虑到企业发展在政治实力支持上的薄弱,才会为次子定一门政治婚姻。
这样的情况下,很难顾及到马拉个人的意愿。

也许他另有心仪之人。所以才会为了逃婚而离家出走。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林警官将这次案件的委托人,也就是总经理马先生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林警官的谈话记录:
不,警官,您完全想错了......
我尽量将有用的信息都告诉您,先从家庭情况开始。
我有两子一女,他们的母亲在很早前因病去世了......长子马晋与长女思佳均已婚配。次子马拉也已与政界一名要人的女儿订婚。
不,并没有强迫他任何事,是经他同意后才敲定的......他两年前结束所有学业,现在禄成集团的一家分公司里积累工作经验......这是我的意思。 马拉的性格不像他哥哥,他为人谦和文弱......大家都说他有时过于温顺,缺乏他哥哥那样可以继承一个集团的果断与勇气......
平日里他与家人之间相处虽然有些隔膜与疏离,但总体上仍然相安无事,并未出现过可能导致他出走的冲突......

在叙述的时候,马先生的手神经质地一会儿握紧,一会儿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西服领边。他是服饰非常考究的男人,气质沉着稳重,给人一种非常可以依靠的感觉。但此时他的举止中透露着掩饰后残留下的因次子失踪而产生的坐立不安。很明显马拉的失踪给这位一向处变不惊的总经理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客气地送走马先生后,林警官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划去了"离家出走,逃婚"这条可能性。
他叹了口气。

马拉的自白:
这一生能够再见他一次,是我最大的愿望。

从小,我迷恋红色。
的确是令人费解的爱好。
从我的房间看去,能看到偌大庭院的一角。我曾在那里种了许多红色的花朵。
不是桃红,粉红或紫红,而是最炽热,最艳丽的红色。
我喜欢在有阳光的下午蹲在花丛里,亲吻它们火红的衣裙。花瓣落在我的眼皮上,我眯起眼,看到一个瑰丽的世界。
我对哥哥说,这就像童话故事里渴望地面的小人鱼,在自己的海底花园里将火红的花朵种成一个圆形。像海底的太阳。

哥哥对我这种女孩子的举动很不屑。他说,也许你还应该在花园里树一座英俊王子的大理石雕像。
我看着他,不说话。

母亲信仰上帝。
她总在深夜里虔诚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沐浴在蜡烛温暖的光芒中,白色布裙被镀上一层金色光环。年幼的我蜷缩在小小的床上,望着烛光里如同天使般圣洁的母亲,心里充满安详与感激。
她给了我性格中温顺柔弱的成分。她是善良美丽的母亲,可她在我很小的时候死了。她就像故事里的人鱼公主一样,化成泡沫消失在阴森的海水里。

母亲死的时候,哥哥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可他对此绝口不提,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过母亲。他的性格中继承了父亲刚毅与圆滑的部分。父亲在对自己的大儿子感到万分满意的同时,总会将略皱眉头的目光投向我。
而我总是摆弄我的那些花。沉默。
由此,你可以看出我在整个家里的处境。

跑啊,跑啊。穿过无数的巷道与阶梯,风从我耳边温柔地掠过。
小人鱼的花园里,圆形的太阳。那座英俊的大理石雕像,穿着红色的衣服。
火一样炽热,鲜血一样魅惑。

Chapter2
你的泪眼最后望了我一眼,我的生命就永远属于你。
--泰戈尔 《吉檀迦利》
凌晨,公园。枯黄的落叶静静地覆盖在灰色的泥土小道上。
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里笼罩着潮湿的空气。
小道的尽头是一片白色的墓园。隐约可辨认几座破败的石碑,歪斜在密密的草里。
落叶发出干枯的破碎声。一名男子在小道上走过。
他的身影融进墓地里稀薄的白雾中。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前,他用冰凉的手指拂过凹凸的文字。

此刻坐在林警官办公室里的是马拉的哥哥马晋。与马托先生不同的是,在他沉稳的面具下似乎有几丝藏不住的戏谑,正在他打量警官的眼神以及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中显露无遗。
从他跨进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林警官就感到一股"这个人不好对付"的无形压力。
他不想和马晋绕圈子。审讯单刀直入地进行着。

"当时马拉跑出订婚典礼现场时,是你立刻带了几个人追在他的身后?"
"是的,当时我离他最近,最先反应过来。"
"你是否已经事先知道他有可能在典礼上出逃?"
"哪有的事,仪式前天晚上马拉还和我在房间里谈论仪式最后的准备细节,当时他的神态和语气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还有些高兴哩。"
"那仪式进行的时候呢?"
"只看见交换戒指那一刻,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下一秒他就把捧花和戒指扔掉跑出去了。"

"平时马拉和家人的关系如何?"
"怎么说呢,觉得他有些内向,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野心的人吧......小的时候就和家人不是很亲近,长大以后愈发疏远了。"
"从他平日的言行中,你是否能想起任何与他失踪有关系的线索?"
"......没有......马拉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人......"马晋似乎不愿多说,审讯进入了僵局。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凝固。
又问了若干问题,直到林警官觉得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时,便让助手杉送走马晋,表示今天的审讯告一段落。
□□□自□由□自□在□□□
马晋走到办公室门口,将手放在金属门把手上,却没有拧开门。他回过了头。
他说,警官,你们能找到马拉吗?

有那么一刻,林警官从马晋的脸上看到高深莫测的表情,同时他觉得这句话,似乎并不是发问,而是有那么一点挑衅的意思。可是马晋的话还没有完。
他接着说,马拉不会回来了。
林警官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弄得莫名其妙,但就在他发出任何表示疑问的声音之前,马晋拧开了门把手,在身后关上了门。

当晚,林警官和助手杉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试图从搜集到的口供中挑出任何有用的信息。结果显然,一无所获。性急的杉狠命地揉了揉乱七八糟的短发,然后像中弹一般倒进了扶手椅里。林警官对着记录又皱了十五分钟的眉头后,终于也认命似地将其丢在一边。
"看来只能认为马拉是凭空蒸发,或被外星人掳走了。"杉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即使再怎么询问当时在仪式现场的人,也都只有‘忽然跑出去就不见踪影'这一说词了。"
林警官没有急着发表意见。他点燃了一支烟。
"那个马晋,"袅袅上升的烟雾中,他猛吸一口烟,缓缓地开口道,"似乎对我们隐瞒了很重要的事。"
"嗯?"
"他城府极深,搞不好......"
"搞不好......?难道,他是犯人?为了什么?仇恨,还是钱?"
"依我看,恐怕是遗产。"
"你是说禄成集团的继承吗?"
"但是,这样说恐怕有些牵强。根据调查到的情况,禄成集团本来就应当是马晋继承,由于是长子和接班人的关系,他也将同时继承遗产的大部分。属于马拉的部分其实非常少。正如马晋所说的那样,马拉实在是个毫无野心的人哪。"
"也有人为了几块钱犯下命案的。"
"但现在最值得关注的是,马拉为什么要逃走?跑出仪式现场后,为什么会失踪?还有今天马晋最后的话......是否是在向我们暗示‘我知道马拉失踪的原因'?"
"......"
谈话就此中断。办公室里的两人各自陷入了沉思。

马晋的自白:
我从审问我的警官眼里看到了怀疑。我有种忍不住笑的感觉。如果怀疑我是犯人,判断力也未免太差了。
但是我也许是少数最接近真相的人之一。
我隐约觉得,马拉是被什么人带走的。

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想过谋杀马拉。一次都没有。
如果说出来,别人都会感到奇怪,我和马拉之间,既不存在遗产上的冲突,也没有地位上的勾心斗角,这对于我们所处的环境而言实在是格格不入。
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马拉是个毫无野心的人。他曾经对我说,我什么也不要,你都可以拿走。
因此我和他像天底下最普通的哥哥和弟弟一样。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也的确算难能可贵。
但是我觉得,我从来没有了解过马拉。

我经过花园的时候,有时会看到他躺在他种植的花丛里。阳光与花朵在他的眼睛里摇曳成诡异的颜色。只有在这时他苍白的脸上才会滑过一丝笑容。微弱,但是灿烂。
我总是在想,马拉完全不属于这个刻板严谨与野心勃勃的家庭。他文弱,敏感,诡异。像是暗夜里开出的魅惑的花朵。
我还会想,如果马拉不是我的弟弟,说不定会成为我的恋人。即使身为男孩,他也是如此纤细美丽。

但马拉一直没有恋人。在他深色的眼睛背后,我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总是不动声色的样子。

二十六岁时,我与一位董事长的千金定下了婚约。
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噩梦。大汗淋漓地醒来时,我看见马拉站在我床前的阴影里。他的脸上有被夜色扭曲了的笑容,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他只是温和地俯下身,在我耳边问道:
要不要替你在花园里树一座美丽的大理石雕像?

Chapter3
我害怕发绿的玻璃,我害怕学会说谎。
我们不是两滴眼泪,有一滴已被擦干。
--顾城 《铁铃》
林警官对案件进展的叙述:
那天谈话结束之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马晋与这件案子有脱不了的干系。即使是没有直接犯案,他也多少知道马拉失踪的原因。
但短期内再次审问他也是没有用的。必须另找突破口。

我们发现,在这件案子里,遗漏了一个关键人物。除马晋之外,当时离马拉最近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与他订婚的对象,政客的女儿千叶小姐。

我和杉拜访了千家,千叶家里的人对我们很客气,但谈及马拉的失踪,似乎颇有微词。他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完全是悔婚,只是看在马拉仍旧下落不明的情况下才暂时作罢。
千叶小姐不愿见我们。考虑到她的心情,我们并没有勉强,只是向她的父母了解了一下情况。
原来马拉曾和千叶小姐是大学同学。正是因为在大学里对马拉一见倾心,才会在他的学业结束之后向他的父亲提亲。这与马先生强强联合的思想一拍即合。于是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他们说,千叶并没有提起马拉在仪式上任何反常的行为。他所有的表现都毫无疑问是个出色的新郎。只是仿佛在一瞬间他就跑了出去然后消失。
这和所有人的证词无异。对案情进展没有任何帮助。我感到失望。便决定告辞。

临走时,我倒是想起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马晋说过,马拉在失踪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与新娘交换戒指。
而在交换戒指的时候,他似乎心不在焉。
是想起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

我向他们询问戒指的式样。
他们说,那是两枚红宝石戒指。

千叶小姐的自白:
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手里握着婚礼上属于我的那枚戒指。另一枚早已连同它的主人一起,不知去向。
请不要问我他在哪里吧。没有谁比我更想知道了。

第一次见到马拉,是在大学开学的第一天。我还记得他倚靠在我前方的座位上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手里正在涂抹一幅画。
整张画布上都是掺杂着几缕黑色的红色色块,如同地狱里燃烧的邪火。我探过身,他觉察后面有人,回过了头。
"你在画火焰?"
"......这是大海。"
"大海是红色的?"
"......"z
他淡淡地继续涂抹,不回答。

我们的大学是一所贵族式学校。有地位与身份的有钱人的子女在这里不仅要学习知识,更多的是要建立自己未来的关系网以及学习社交与处事。
但实际上,除了日常对话外,马拉同班里的其他同学从不交流。社交活动,舞会,学生会竞选也从来不去。他总是涂抹一些看不懂的图形,或者是在课桌底下一本接一本地看书。有时候他侧身趴在桌上,我看见他柔软的头发和深色的眼睛。我总觉得那里面盛满了泪水。

除了最初的对话外,马拉和我的对话只有一次。
有一年春天,校园里的一棵花树,忽然开出了殷红的花朵。就在那天,马拉一整天都没来上课。
我去找他。我发现他躺在花树的阴影里。头发上落满了金色的花粉。在我开口之前,他仰起了脸。

他的眼睛没有看我。我看见他手掌上是一朵红色的花。
然后他问我:"你喜欢红色吗?"
你,喜欢红色吗?

红色是热烈而奔放的颜色。这个喜欢红色的男孩,眼里却有深深的悲剧。而女孩子很容易被男孩子若有似无的伤痕吸引。

当我听说他答应这门婚事时,我的心里像有只扑腾的小鸟,敲打着心上的玻璃。
订好的戒指寄来时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试着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这种感觉甜蜜异常。我亲吻着戒指上艳丽的红宝石,我发现我也开始喜欢这热情的颜色了。

但马拉在典礼上从我身边逃走,我有种预感,虽然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但这次我真的要失去他了。
交换戒指的前一刻,他的眼睛里仍然有我熟悉的悲剧,但他毫无疑问在对我温暖地微笑。我的心因为幸福而酸楚地疼痛。
只是下一刻,那温暖从他眼睛里消失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爱情与痛苦,而那并不是为我。
在我能够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他忽然再次问我:
"你喜欢红色吗?"
我说,什么?

Chapter 4
我爱你,我不久就要死去。
--惠特曼 《草叶集》
马拉的自白:
我亲眼看见我的哥哥在结婚前一天死去。

婚礼前一天,我问他,要不要替他在花园里树一座美丽的大理石雕像。他看着我,我从他眼里望见恐惧。我轻轻地笑起来。
请别惊讶了,我的哥哥。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你为着自己的野心与事业牺牲了什么。

那个漂亮的男孩,他将会有一座白色大理石坟墓。坟前将总是有你的花朵和眼泪。只是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他已不再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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