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难得的地点,难得的时间,难得的对象。
就个人而言,二十出头的人晚上七点十分跑到游乐场坐摩天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年纪比我大些的男人,公众时常能在新闻里听到他的大名,前些天电视里播过他在慈善义卖会上的慷慨解囊。
而与我面对面,是第一次,以後或许还会见面。理由却是唯一的。
我在等他开口。
"很抱歉,约在游乐场见面。"来人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事关重大,不得不多加小心。"
"沈先生客气了。"我说,"既然上头决定做您的生意,委托人的要求我们一定满足。"
其实当面商谈费事又费时,可谁叫对方的身份特殊。
沈思明,沈氏集团现任总裁。本城商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儒商形象深入人心,近年来沈氏在他的带领下出尽风头,竞争鲜有对手。
也怪如今黑客监听满天飞,电话网络都不能让他放心。
华灯初上,我托著下巴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
在空中朝地面看,只能看到星星点点微弱的光和影。
有光便有影,有明便有暗。
同样是生意,我接的生意无法见人。
──用钱换命的生意。
是,我是个杀手。
沈思明不惜降贵纡尊亲自到游乐场见个杀手,说明他的委托非同寻常。
"订金已经打到你们给出的帐户。"沈思明说,"剩下的部分,等两个月之内解决了谢皖,再打进去。"
鲜有对手不等於没有对手,正如儒商不代表不会赶尽杀绝。
说到沈氏的对手,第一时间跳入脑海的,是谢家。
谢家叱吒商场几十年,根基稳人脉广,同沈氏针锋相对是在谢皖上台之後。连著三个项目被谢皖打压,沈思明想要斩草除根不是没有道理。
嗯?你问我怎麽会清楚这些内幕?
我们的工作力求完美,掌握所有情况才能灵活自如地随机应变,杀手亦有职业道德。
"可以。"我点头,"沈先生还有其他要求麽?"
"是有一件事。"沈思明懒洋洋地靠上座椅椅背,"谢皖死了以後,我要谢氏成为沈氏的盟友。"
"商场上的事,沈先生无须同我说。"
沈思明定定盯住我,神态仿佛眼镜蛇注视猎物一般,"谢白,不要装傻。"
我面不改色,"沈先生在叫谁?这里只有你和代号77Y。"
"明人不说暗话,我既然叫得出你的真名,自是有了十足把握。"他好整以暇地观察我的表情,"身为谢家二公子,被本家的人逼的不得不双手沾满鲜血,难道从未想过收回原本属於自己的东西?"说的好似我在菜市场杀鸡。
埋藏的老底竟被人轻易挖出,难怪上头指名要我来做,订金还多给我10%。
"谢白不过是情妇的儿子,母亲去世之後便不为谢家承认。"我垂下眼。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沈思明笑得一派温文,"届时,谢氏内部大乱,我们趁虚而入,各取所需。"
一出好戏,剧本已经备下,只等我来上演。
沈思明说,这是双赢,想必你不会拒绝。
事成之後,他要一个傀儡在台面上主持局面,而我可以拿到手的比想象中多得多。
我不能拒绝在先。不会去拒绝於後。
谢家确实欠我母亲良多。
不同人不同路。钻出摩天轮,沈思明同我分道扬镳。
游乐场里树木萧萧落落,冬天的晚上太过寒冷,我缩著脖子,两手插在口袋里慢腾腾地绕远路,不知不觉走到旋转木马。
免费项目的工作人员尽数下班回家了,昏暗的路灯下只影单形,除了我没有半个人。
我望著旋转木马发了几秒锺的呆,然後转身沿著来时路踱了回去。
2
三流文艺之所以不受人欢迎,因剧本全然照搬现实毫无创新与修饰。
我那二十一年的人生便是时下俗到不能再俗的八点档。
二十二年前谢家当家总裁与母亲相爱,无奈身上有著联姻婚约,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人只得偷偷摸摸私下交往。谢康行结婚之後,我的母亲理所当然被人盖章定性作情妇处理。
生我时母亲难产去世,谢康行力排众意将我接回。
尽管如此,顶著二少爷名头的我在谢家并不好过。
十四岁那年谢康行病逝,不久其妻谢太太将我赶了出去,无人拦阻。
穷途末路之际,我加入了本城势力不小的一支黑帮,经过三年训练,成为一名杀手。
我将计划拿给沈思明过目,他很满意。
"明日你可去应聘总裁助理。"他嘴角上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我在谢氏安好了人。"
沈思明似对摩天轮情有独锺,几次见面与他见面,我们将本城数个游乐场的摩天轮一个个坐了过来。
也许,他是喜欢俯瞰全局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记得从明天起,略化一下装。"他提醒我。
"沈先生放心。"
我笑,别说十四岁少年时的面容和二十一岁颇有差距,谢皖同我七年未见过一面,怎麽可能认得出来?
细枝末节太过纠结,与其说沈思明是完美主义者,不如说他是个偏执狂。
不过无所谓,天大地大,委托人最大。他花钱买服务,自然应该享受五星待遇。
"你在看什麽?"沈思明察觉我的失神,顺著我的目光向下望,"呵,旋转木马。"他有些不屑。
我皱皱眉,开口问道,"沈先生小时候有没有玩过?"
"没有。"他一愣,回答说,"幼时起便接受精英教育,家里人并不会带我来此。"
"原来如此。"我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多年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里。
刚刚开张的游乐场内满目琳琅让人应接不暇,我被旋转木马吸引住全部注意,拉著谢皖的手直往那色彩斑斓的项目去。
少年时唯一的一次,是谢皖带我来的。
在谢家的十四年,谢皖待我不错。谢太太赶我走时,他在英国读书。
我至尽仍记得,十二岁那年,十九岁的他望著旋转木马上的我,眉眼温柔笑得很开心的情景。
可我还是得杀他。
人生怎的不如戏。
3
总裁助理是许多人争破了头想要得到的工作,尤其是谢氏的总裁助理,哪怕仍旧是个打工的,在外听起来亦高人一等。
过五关斩六将,轻轻松松成为四名幸存的应聘者之一,我坐在休息室里等待最後一轮面试。
所有的资料都是假造,制作精良没有纰漏,目前的名字,叫做万齐。
我是最後一个进行面试的,面试官一共两人,与我对谈的中年男子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他旁边那个不言不语的面试官抬起头定定看了我几秒锺。正是谢皖。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神情自若。
多年不见,时光在他身上似乎并未起到作用。他依然年轻自信,相貌更为俊朗,即使没有他的照片,我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反观自身,却是变化多多。
"不错。"他收回目光说,"万齐,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助理了。"
七分准备三分幸运,我得到了这个工作。
总裁助理的工作,说得难听点等同於贴身打杂。上至项目负责下至私人约会事宜无所不包,偶尔兼职充当司机。
"总裁,您的咖啡。"我扣门,得到谢皖同意後进入他的办公室,"苏怡心苏小姐约您晚餐。"
"推了。"咖啡温度适中,他一口喝尽,"万齐,替我按按肩膀吧。"
我点头,走到谢皖背後替他按摩。
总裁的工作十分累人,除了脑力还要求足够的体力,我成为谢皖的总裁助理约有半月,充分体会到其中辛苦。
谢康行英年早逝,很大程度是出於心力憔悴。
"很舒服。"谢皖说,漫不经心地拉过我的手,动作自然,"万齐,你的手上有许多茧。"
他的手白皙修长,触感温暖而干燥。
我一震,顿住动作:"万齐家里穷困,从小不得不做些粗活赚钱。"
"抱歉。"谢皖以为我想起了伤心事,语气很是柔和,"放心,既在我身边办事,我定不会亏待你。"
"谢谢总裁。"我低下头说。
谢皖性子里的一份良善令他宽容对待他的员工,
想到这份工作干不了多久,心中竟生出一丝遗憾。
4
周六夜色温柔,私人时间作息随意。
我瘫软在床上,微微喘著气,身後男子拢拢我汗湿的发,轻笑,"今天好乖,以前不是闹著要在上面麽?"
"你哪次......让我得逞了?"朝天花板翻个白眼,顶头上司的要求情趣,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地满足?
杀手界虽见不得光,内部分工与普通公司一样清晰明确,我自入行便在他手下领命办事,至今四年。
肉体关系持续亦有四年,他没腻,我也没腻。
他靠过来咬住我的耳垂,我不好推开他,只说:"周一要上班。"
"我知道。"他含糊不清道,"痕迹不会留到後天早上。"
才怪。
将一叠需要总裁亲笔签名的文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埋首工作的谢皖突然抬起头,直勾勾盯住我。
我诧异地回望他。
半晌他收回视线,"万齐,你的朋友很热情。"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左耳。
"还好,还好。"这位总裁眼观八方很是敏锐,我拉散鬓边头发略略遮住耳上牙印,"总裁,宁天实业的代表十分锺後到。"
话题转得勉强,谢皖不以为意,"替我冲杯黑咖啡。"
他眼中似里有什麽一闪而过,快得让人认不出情绪。
退出办公室,我暗自腹诽著某个男人的言而无信。
宁天实业的人於两小时後离开,谢皖拨内线叫我送杯咖啡给他。
"这样好吗?"我问秘书小姐,"已经是今天的第五杯。"
"我们能有什麽办法?"秘书小姐耸耸肩,"在咖啡里放两片西洋参含片吧。"
最近公司又将有大动作,高层二十四小时陀螺一般团团转,谢皖作为总裁,身先士卒。
钢筋水泥结构的城市里流行著在四十岁之前用健康换事业,很不可取。
谢皖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要我准备车子,"下午我放个小假,你送我去个地方。"
我想了想说,"总裁,您应该睡个好觉。"
"比起睡觉,我更需要的是散心。谢氏对决定投标的项目势在必得,开工之前出去走走有利於振作精神。"谢皖松松领口道,"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得比平时疲惫。"
我说:"神经紧绷莫不是因为太过重视这个项目?"
他斜眼看我:"我像是这样的人麽?"
显然不是。
但凡高位者,心理建设必须作到十分的健全,最基本的一点是任何时候保持平常心。
对於一件事物,哪怕心里再重视,亦不可形於色。
否则便是暴露了弱点。
可难道我要说,你疲惫是因为我日日在你的咖啡里下了药。高科技研制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潜移默化地消耗了你的生命力,症状只是让人疲惫不堪,自我成为你的助理起,第五十五天你便死去,死因是心肌梗塞?
这话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我问谢皖:"总裁,您想去哪儿?"
他报了一个地点,我险些从嘴里喷出口水。
5
同我打过交道的两名总裁,都对游乐场表现出深厚兴趣。
车行至露天停车场,我要下车替谢皖买票,被他拒绝,"我自己去就好。"
亦步亦趋跟他到售票处,不得不承认,优秀的人到哪里都叫人移不开目光。
谢皖落落大方地排队买票,站在平均年龄不满二十岁的人群里气定神闲,丝毫不觉突兀,举手投足间魅力尽现。
前面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甚至转头朝他抛媚眼
"你要不要进去玩?"谢皖问我。
我骇笑,忙不迭摇头,问:"我是先回公司,还是在停车场等您?"
他想了想说,"你别回公司了,放你半天假,随便逛逛,我出来时打你电话。"
※※※f※※r※※e※※e※※※
回到停车场,开足暖气在车里假寐。
闲逛不如休息,我需要自己保持体力充沛精神抖擞,这样才能在任何时候不出破绽。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然後被雨打在车窗的声音惊醒。
冬季湿哒哒的地面淅沥沥的雨,我从心底生出厌恶。
我揉揉眼睛,从後备箱里取了伞,跑到游乐场大门口。
急急的买了票,雨并不大,却也不小,大多数人大概在游乐场里找了地方躲雨,我扫视了稀稀拉拉冲出来的几个人,没有发现谢皖。
一进游乐场我摸出手机给谢皖打电话,他关机。
我心下茫然,偌大一个地方,要到哪里去找他?
脚步却自发地动了起来,摩天轮,没有。过山车,没有。高空弹射,没有。旋转木马......有了。
谢皖正在旋转木马底下,目无焦距神情怔怔,好在身上没有湿。
总裁不走,助理自然不好离开。
人很容易在粘腻烦闷的天气里陷入回忆,只不知,能让谢皖显出这般若有所失的表情的,是怎样的一笔过往呢?
不知不觉,我竟陪著他发起呆来。
6
一个月後,沈思明找我,要我提供谢氏的竞标书。
我回复他:"我是杀手,不是商业间谍。"
"我会付你相应报酬。"他承诺。
"与钱财无关,杀手有杀手的职业原则。"我淡淡说,"沈先生莫不是认为沈氏敌不过谢氏?"
沈思明变了脸,许是头一次见到讲究原则的杀手,或者是我的後半句话叫他动了怒。
"也没什麽不好。"半晌之後他的怒气全消,面色还是有些铁青:"但是谢二公子,你要记得,离你我约定的时间已越来越近。"
我微笑:"一定在时限之内给出圆满结果。"
他瞪住我几秒,什麽也没说就走了。
明都的设计方案谢氏险胜中标,设计花了大家太多心血,这场胜利大快人心。
当夜总裁请客买单,犒劳辛苦了一个多月的员工,总裁秘书和助理陪同出席。
一整个晚上谢皖极为豪爽,对主管们敬过来的酒来者不拒,散席时已醉眼模糊。
我酒精过敏,是在场唯一一个不曾饮酒的,负责将他送回家的任务自然落在我头上。
半拉半拖著谢皖到他家门口,我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
扶他进了他的房间,我想了想,到厨房倒了杯温水喂他喝下。
他半躺著喝了一半,摔了杯子一把将我拉上床。玻璃杯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我一时转不过神,他的唇已沿我的脖颈慢慢向下游移。
我听著他口中含混不清著念念有辞,放缓了推拒的力道由得他折腾。
放纵一晚又有何妨?到明日,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清晨时分,稀稀落落下了一夜的雨总算停了,我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裤,动作迟缓地往身上套。
昨天晚上那杯水里,我放入慢性毒药的最後剂量,再过一会儿,花了近两个月的任务便可完成。
可以感觉到谢皖翻了个身。
我扭开门把。
然後听到他的声音,吐字清晰。
小白。
7.
午後金色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我懒洋洋地赖在床上摸遥控器,打开电视收看本城新闻频道准点播放的新闻。
头条是,沈氏企业的总裁因心肌梗塞入院抢救,至今处於昏迷不醒中。
谢皖贴著我光裸的背,手一边沿著我的腰滑动著,一边说:"据说是因为沈思明纵欲过度。"
我白他一眼:"你的手再往下摸,小心和他进同一家医院。"连原因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