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斗笠下面传来了语儿宏再熟悉不过、也是最恐怖不过的声音,对面的男人愤怒地一把掀开自己的斗笠扔在雪地上面,露出了语小俏那张清浚俏丽,却是酷如冰雪的脸庞。
语儿宏吓得半死,本来痛得无法弯曲的膝盖,这时突然就软了下来,扑一下跪倒在雪地上面,瑟瑟发抖:「师、师、师——父!」
当语儿宏意识到现在面前的人就是师父——云间派的掌门语小俏时,他只觉得如雷轰顶,脑海中全是「我完蛋了」「我死定了」「我活不成了」……这些绝望的念头。
自从语儿宏八岁起被语小俏收养,成为他的徒弟以来,这八年的时间,他对这位长着神仙一样脸孔、心肠却像毒蛇一样狠辣、为人就像流氓一样蛮不讲理、手段就像刽子手一样残酷无情的……师父阁下,可谓是噤若寒蝉,在师父身边的时候,他指东自己不敢往西,他朝南自己不敢向北,语儿宏一直都是乖乖听话唯唯诺诺,从来不敢违抗师父的指令,因为他知道要是自己有一点让师父不满意,这个残酷的「老家伙」会像暴风雨一样给他残酷的打击,如果自己想要逃跑,师父天南海北都不会放过追杀他的。
语小俏讥讽地勾起嘴角,是在笑,可是样子却比哭还恐怖:「师父?还好,你还没有完全被狗皇帝洗脑,连为师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语儿宏一听这句话,更加吓得面无血色:「怎、怎么会呢?徒儿一直把师父你的教训谨记心中……」
「我呸!你有记得我的话?」语小俏面容狰狞:「皇宫里的酒香肉臭已经熏得你连回家的路都忘了,你还会记得我说过什么话?」
「徒儿、徒儿当然记得!」语儿宏战战兢兢道。
「记得你却可以一连数十天不回去?让为师找你找得好苦!」语小俏怒得想要给他一个巴掌:「臭小子,难道你以为躲在皇宫大内、有狗皇帝庇护,我就找不到你了?」
冰天雪地,语儿宏冻得瑟瑟发抖,额上的汗珠却是不断地淌落下来。面对师父的质问,他很想巧舌如簧地解释,可是却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该对师父怎么讲?自己因为一时贪心被凤台宫中的美食吸引,犯了他们盗贼这一行最大的忌讳,然后被皇帝抓到还遭到了严厉的「惩罚」,最后连衣服都被人剥个精光,连回家都没办法?还是说他已经完全被皇帝的「美色」与「智慧」给俘虏了,不是不想回家,而因为家里只有又丑又怪的师父而皇宫里却有温柔迷人的皇帝,这样人性化的选择题谁都会做……
要死咧!他如果胆敢讲出这番话,恐怕立刻会被师父一掌拍成个大雪饼丢出去,他还要不要活了?语儿宏虽然看起来笨头笨脑,可是他与古怪的「老头子」相处多年,早就习惯了在风暴中生存的法则,师父生气的时候,自己一定不能够让他更生气了。
「师父~~」语儿宏用悲天恸地的哭泣声呼唤了一声,然后上前扑倒在语小俏身边,哭道:「师父~~徒儿不是故意的~~」
本以为这样悲惨的哭泣能够获得师父的同情心,可他对语小俏的古灵精怪了解还是不够深,后者一看到他哭得这样淅沥哗啦的样子,心里更讨厌了,恨不得一脚踹飞他:「给我滚开啦!脏兮兮的……」
语儿宏被他推到一边,心里很伤心,瑟缩着一副遭人抛弃的样子:「师父~~」
「吵什么呀!一声声的,叫魂儿哪!」语小俏没好气地吼:「我已经听到啦!」
「师父……原谅我……」
「原谅你?你做错了什么?」语小俏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直直地瞪着自己的徒弟,目光中射出杀人的毒箭:「给我如实道来!」
语儿宏紧张得连呼吸都没办法,只能够一口口吞咽着唾沫,全身都在发抖。他不知道对于自己与皇帝之间的事情,师父究竟知道几分?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师父这从不踏进皇城一步的人,竟然会在大内找到自己的所在,一定是有人去向他通风报信的!
这个人是谁呢?师父既然不踏入皇城,也就不会有宫里的朋友,而知道语儿宏人在皇宫的大臣也是寥寥无几,只有乐毅……慢着!乐毅?
语儿宏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师父,目光中尽是费解。
语小俏还在愤怒地等待着他的答案,突然见自己的徒儿用质疑的目光来看自己,心里更加窝火,「看什么看!犯了错还敢直视着师父!」
语儿宏赶紧低下头去,小声地问道:「师父……您在宫中也有自己的眼线吗?」
「啊?」语小俏心虚地一颤,「你……你竟然还敢质问我?」
「徒儿不敢!」
语儿宏这下更加肯定:师父心里有鬼!
「哼!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皇城中那些蝇营狗苟的鼠辈,我曾在祖先面前发誓,终身不会踏入皇城半步!你这可恶的孽徒,竟然逼得为师我犯戒,实在天理难容!」
「师父,我……」
「你什么你?还敢狡辩吗?」语小俏怒到了极点,口不择言:「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狗皇帝之间的龌龊事!」
「啊……」语儿宏惊惶地抬起头来。师父真的知道了?
语小俏彷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哼了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了!哼,就算本来不知道,方才看到你望着皇帝那种要命的缠绵目光,我也该知道——你这没出息的笨蛋!真的如乐毅所说,被那狗皇帝勾跑了魂!」
「乐毅?真的是他告诉师父您的……」
语儿宏听到师父嘴里吐出「乐毅」这个名字,先是楞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在凤台宫的事情除了乐毅以外便没有别的大臣知道,若说师父是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宫里的,一定是乐毅告诉他的。可是从来不与宫廷打交道的师父怎么会认识那个大臣乐毅的,奇怪咧……
没想到在「临刑受讯」的时刻,这可恶的徒儿竟然还敢跑神,溜自己的鸟,真是惹毛了语小俏,他一把上前揪起他的耳朵,扭着劲地拧,一边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兔崽子,又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不,师父,我只是在奇怪为什么他要告诉你……」
「这——你管得着吗?」语小俏瞪圆了双眼:「本来我还不相信……我语小俏教出的徒儿竟会这么没出息!枉我从小就教导你做人不要贪小便宜,不要相信阿猫阿狗的花言巧语,可你不听,最后还是被皇城内的花花世界蒙了脑子,还是被狗皇帝骗了!」
「皇帝不是阿猫阿狗啊,也不是骗子……」语儿宏委屈地解释道:「他对我很好的。」
「好个屁!」语小俏气死了,「等他把你满门抄斩之时,你就不会觉得他好了!」
「师父……」语儿宏小声地唤了一声,低眉顺眼的尽是惭愧之意。
其实语小俏会那么讨厌皇宫畏的人,并非没有原因的。语儿宏曾经听师父讲过,语小俏本来出身京师名门,然而父亲为官多年后来却为奸佞陷害,满门皆被抄斩,唯有自小被送去天山习武语小俏得以逃脱此劫。语小俏从此恨透了皇城里里外外的人,对那些无谓的争战和权力斗争他有着切齿的痛恨,就连这块肮脏土地上的一粒尘埃都不愿意沾染。
自己身边最亲的徒弟,非但违背他的意愿到皇宫大内盗宝,竟然还与皇帝产生了情愫,这让语小俏无法接受。皇帝虽然并不是直接害死自己全家的仇人,然而他所代表的权力与宝座,却是残忍践踏自己族人血肉的罪魁祸首。这样的屈辱与仇恨,他不可能忘记,更加不可能容忍宏儿背叛自己,与仇人同床共枕!
第九章
语儿宏正在惶惶不安,生怕脾气不好的师父会发飙,却见他嘴里嘟嘟囔囔,神思不知跑去了哪处。以自己的经验,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所以语儿宏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谁知师父却没有像方才那样傻站着,而是很机灵地一把抓住他,拧着他的耳朵骂道:「死小子!你还想逃跑吗?」
「啊呀——」语儿宏惨叫着,耳朵被揪只好跟着师父的力道扭动脖子以减轻痛苦,疼得他嗤牙咧嘴的。
做语小俏的徒弟,语儿宏早就已经习惯了遭到各式各样身心的摧残,他对痛苦的反应已经很麻木了,可是人是娇惯不得的啊,如果放在以前那个能扛能跳能吃苦的自己,现在就算被语小俏一顿皮鞭炖肉,过后也就拍拍屁股跳起来。可谁让他这些天在皇宫中受到了太过良好的照顾,被皇帝的温柔体贴、和风细雨般的呵护浇灌,早就变异成了一朵温室里的小花,再也受不得风吹雨打。(虽然吧,皇帝「偶尔」还是会带给自己一点痛苦的说,但是那种甜蜜的痛苦给他的滋味,欣慰更大于苦痛,长此以往,语儿宏简直要爱上那种痛苦了呢。)
没想到……美梦容易醒,终将是黎明啊。
语儿宏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被师父逮到,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与皇帝分离。
他将残留着皇帝温暖味道的那件金色猞猁裘贴近自己,搂在怀中,真想自己就如初冬的雪花般融化掉,永远地将这段美好的回忆保留下来。可残酷的师父哪会那么容易放过他,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提起来,骂道:「我还担心你是被皇帝幽禁逃脱不掉,好心好意来救你!怎么知道你却是泥足深陷不知悔改,还想逃回去找他!真是……你要气死我啊!」
语儿宏被他又拧又掐痛得要命,可是再痛都及不上心里的疼痛,他咬着牙默默忍受,只希望师父痛揍他一顿以后能够出气,给他重新回到皇帝身边的机会。可语小俏的字典里没有「仁慈」二字,尤其是对背叛师门倒贴皇帝的笨蛋徒儿,更加没得原谅!
「死小子,如果你是贪吃懒做,我还可以原谅你!反正你好逸恶劳一向是我们云间派的传统!可是你竟然贪恋皇宫中的荣华富贵,连自己的师父都敢背叛!」
语儿宏委屈地抬起头来,小脸上挂着几滴泪珠,「徒儿没有背叛您啊……」
「你和那个害死我爹的狗皇帝在一起,就是背叛我!」
「皇帝他没有害死师父的爹啊……师父不是说,爷爷是二十年前过世的吗,那时候皇帝才刚刚出生不久啊……」
「你给我闭嘴!」语小俏才懒得跟他狡辩,一巴掌刮上他的脸,「我就是憎恶皇城里这些人!不,他们可以为了权力之争,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根本不是人,是禽兽!」
语小俏回想起往日那些伤心的事情,愤怒的双眸中也涌出了泪滴,他提起徒弟的脖子,凶狠地问他:「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回去,三年之内面壁思过,也许我还可以考虑原谅你……和你做出的那些肮脏事!」
「师父……」语儿宏的脖子被狠狠掐着,连呼吸都困难,只能够发出微弱的求救般的声音,「我……我不……」
「你不能什么?难道你还留恋和狗皇帝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不……徒儿并不……徒儿只是……」
「你想干嘛?说!」语小俏松开他,将他一把推倒在雪地里。
语儿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下来,将莹白的雪地烫出一个个小洞穴,他难过地说:「师父,徒儿不求您能够成全我和他天长地久,只求……只求您能够放我回去和他见一面……」
「见一面?」语小俏喝道:「你见他干什么?向他求救,哭诉为师对你的不公平,让他派千军万马来追杀我,再把你夺回去?」
「我只是想跟他说声再见……」
「再见?你做梦!」语小俏冷冷地笑一声:「我语小俏的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更不可能容许你们长相厮守!」
「您……」
望到师父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目光,语儿宏的心中一颤,他害怕了,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师父,阻止他做出可怕的事情,但是他的力量太微弱的,刚刚起身来就被语小俏打|倒在地,封住他的穴道。
「师父……」语儿宏痛苦地想要挣扎,可全身动弹不得。
他只能够绝望而惶恐地望着师父向自己走来,目光中的阴冷和诡异,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哼,既然你对他还抱着一丝幻想,那为师就帮你斩断这丝幻想,让你再也不可能见到他!」
远处的天空卷起一阵洁白的浪花,穿梭于皇城内外的通天回廊,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如同数条蜿蜒游龙般,紧紧地盘桓着权力的命脉。
祝槿岚虽然人稳稳当当地坐在鸾椅上,心情却起伏不定,当她注意到前方那一阵小小的、小到寻常人注意不到骚动时,虽然身体一动不动,她手中的酒杯,却是紧张地握了起来。
皇帝注意到她这微妙的动静,觉得奇怪。杨士瀛不是练武之人,他并没有办法从万千动静中寻觅到微妙的线索,从而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但他却敏感地注意到一直与自己谈笑风声的皇后非常不对劲。
「岚儿,你不舒服吗?」杨士瀛用了一声很亲昵的呼唤,却没有唤回祝槿岚的神智,她似乎总在关注着一个方向,眼神涣散虚无,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奇怪。」杨士瀛凝着眉头道:「朕怎么突然觉得远方……空荡荡的?」
祝槿岚疑惑地回过头来望他:「空荡荡?」
「是啊……宏儿不是一直都在远处瞧着我们吗?这个小傻瓜。」杨士瀛脸上掠过一丝缠绵的笑意,又望了一下远处,道:「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道目光……竟然消失了呢。」
听杨士瀛这样说,祝槿岚才感到的确如此。她跟随义父乐毅习过多年内家心法,本应比杨士瀛更为敏感的,可自己却没有像皇帝那样时时刻刻牵挂着心上的人儿,即使是一点微妙的变化也可以察觉到。
「是啊。」祝槿岚点点头,「他不在了。」
但是另一个人出现了。这句话祝槿岚只是藏在心中,并没有对皇帝道出。
如今这道正在远处注视着他们的视线,虽然一样是专注而热烈的,然而与语儿宏的目光,却是饱含着截然不同的激烈情感。前者是热烈,后者则是凛冽逼人。
「宏儿是回凤台宫去了么?」杨士瀛道,神情失落有点自说自话,惹得祝槿岚又想发笑。
「陛下您真是痴情啊。」祝槿岚道:「只可惜宏儿不是一件贴身的小棉袄,不然您很想一年四季都穿着他吧。」
杨士瀛被他揶揄得脸红一阵,只好捡起案上的果脯拼命往嘴里扔。
祝槿岚捂着嘴偷笑。
没待她笑完,身边就传来一道声音。
「有刺客!!」
随着这声叫,静默着的埋伏被启动了,连那漫天的飘雪也变得凛冽起来,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因为——
一道寒光朝杨士瀛袭来,那不是剑,不是刀,虽然闪烁着兵器一样锐利的光芒,却只是一只从半空中探过来的手。
那手白晰纤细,看上去完全没有受过风霜苦难的侵袭,却能够锻造出兵刃一般冷峻的杀气,那指尖饱满红润,摸上去一定是舒服无比的,然而若是被他那锋利如刀刃般的指尖触到,却是连舒服都感觉不到,就会直接被抛进极乐仙地。
这样一双手,如果要取普通人的性命,怕是半刻也用不了,但他袭击的可不是普通人。长华殿的宴席上面虽然大臣们都醉眼惺松东倒西歪,守护在帝王身边的禁宫侍卫们却都滴酒不沾,神情肃穆地站立着。
刺客根本还来不及袭击到皇帝,就已经被大内的高手们拦截下来。
杨士瀛听到有人喊出有刺客一声之后,迅速地从龙椅上跃起身来,一把抽出身边御前侍卫腰间的剑,护在他和祝槿岚的身前,那个侍卫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皇帝竟会反应如此机敏,倒还吓了一跳。
与那些安然端坐在龙椅上面等着侍卫相救的帝王不一样,杨士瀛虽然完全是个文雅书生的样子,从小却也跟随着大内的高手们习过几年武艺,谈不上有多高的造诣,至少不会在刺客面前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