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真情假意
十月,天阴,微雨
“皇兄,你看这里?……”绿芜别院的南苑中,姬振羽和姬容一道站在沙盘前,指着其中一点对姬容询问。
“皇弟是想拉拔一支精兵在叶国进行搔扰战?”听到一半已经明白姬振羽的意思,姬容问。
姬振羽抚掌微笑:“知我者莫若皇兄。”
姬容的面上也有了些许笑意。但看着身旁的姬振羽,不知怎么的他却想起了之前在赫连皓小屋的那一次。那一次,姬振羽也是谈及对旁国的作战计划……只是那一次,对方在说到这些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而现在……
姬容看着姬振羽,只能看见对方微笑下的平静。摩擦着手上扳指,一丝怅惘不知觉的浮上他心头:
到底,是不同了。
“皇兄?”察觉到身旁人的走神,姬振羽不由开口。
姬容摇了摇头:“继续。”
“是。”应了一声,姬振羽伸手在沙盘上指出几个地点,“来澜东之时,臣弟走过这些地方,山势险抖,十分适合隐蔽。自然,若要利用这些地势,我们是肯定不够,须得抓些当地的人来带路。”
姬容点了头,又问了一些计划中物资人员的多少,在对方一一回答后,这才道:“皇弟的计划不错,等过两日我便回呈帝都,由父皇决断。”
“谢皇兄。”姬振羽笑了笑,并无多少激动——用膝盖想也明白,这计划就算呈递上去,写的也并非他的名字。
不过就算只有自己皇兄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又如何?现在还能有这个机会,也已经是邀天之幸了。在心里计较得清清楚楚,姬振羽也不多想,只回看面前的沙盘,继续琢磨自己的计划。
只是此时的姬振羽虽能把利害想得分明,却到底没能看透人心。
侧头看着认真注视沙盘的姬振羽一会,姬容的神色微微柔和:“这次的计划呈递上去,父皇十有八九会应允——到时候,你若能做出些成绩,我会寻机在父皇面前提上一提。”
正在沙盘上专心插着旗子的姬振羽猛然听见这么一句,手上顿时失了力道,小旗子直直穿透沙盘,嗑到底端,响起刺耳的摩擦声!
就这么呆站了好一会,姬振羽才猛然转身,看着姬容磕巴说道:“皇……皇兄?”
“莫做多想。”尽管姬振羽激动,姬容的神色却依旧淡淡,“你之前的惹下的祸事就是剥了王位,断头台也还够上个几回。哪怕这次真的弄到叶国大乱,也至多只能让你再有机会见见父皇或者留在羽国,至于取回王位,哪怕我说破了天,也不可能。”
事到如今,姬振羽哪里可能还想着王位?——能光明正大的踏上故土,已经是只存在于他梦中的事情了。何况……还有再次面见羽帝的可能?
“不,不,足够了,皇兄,足够了。”心情激荡到了极致,姬振羽的喉咙一时发紧,嘴里来来去去的也只有三个字,“足够了,足够了……”
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之前种种,是他姬振羽瞎了眼站错位置,他认了。哪怕今日要被自小尊敬的皇兄打杀追捕,他也毫无怨尤。但时至今日,被自己背叛最狠的人却依旧愿意给他机会——甚至依旧愿意为他担下天大的危险来争取谅解……
还有什么不足够的?
姬振羽握紧了拳头。
从没有哪一时,他是如此庆幸,庆幸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兄长,而自己,也终于还能够再叫对方一声‘兄长’!
“皇兄,”短暂的激动过后,姬振羽逐渐清醒,连带着也意识到这中间的危险,“这里边的干系太大了,还是……”
“你也知道我为你担的干系大?”姬容不冷不热的说,而后,他看真对方尴尬的表情,却是露出了一个微笑,“之前已经担了那么大的干系,现在再担一次倒也没什么。只是,你要记住,这是第二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心中感激,姬振羽再不多言,只微微点头:“好。”
好。他应着——没有第三次。
正事已经谈完,姬振羽和姬容也就不守在沙盘前,而是走到旁边的圆桌坐下。
亲自动手倒了两杯茶,姬振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这才突然想明白方才自己为何一直隐隐觉得不对:“皇兄,慕容非没在你身边?”
“他犯了错。”姬容简单回了一句。
“什么错?”心情愉悦之下,姬振羽的好奇心也比往常更多了些。
姬容抬了眼:“他让你来当说客?”
姬振羽一噎,随即苦笑:“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之前几乎每次都能看见他在皇兄身边。”
“他——”姬容刚刚开口,一个声音便忽然从外头传来:
“慕容非求见殿下,有重要事情通禀!”
慕容非来得太巧了,巧得让姬振羽忍不住看了一时没来得及出声的姬容一眼,心中暗想果然是每次都能见到。
明白姬振羽在想什么,但因为一时之气而不见人,却绝对不是姬容的作风。故此,几息之后,慕容非便站到了姬容面前。
来到姬容面前,慕容非也不多话,扫一眼旁边坐着的姬振羽,便飞快的行了一礼,随后道对着姬容低声道:
“殿下,八殿下,有情报传来——叶帝驾崩了!”
“哗啦!”一声,姬振羽霍然站起,衣袖带倒茶杯,眼中闪动的却是惊喜!
“你的消息可是真的?”不待姬容开口,站起来的姬振羽便急急询问。
看了姬容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慕容非便道:“消息是从旁的渠道来的,但八成是真的。”
八成,足够了。姬容和姬振羽对视一眼,从眼中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姬振羽再没有心思耽搁,朝着姬容招呼一声,便匆匆从后门离了别院。
至于姬容,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则已经冷静下来。看一眼还站在身边的慕容非,姬容微一沉吟,道:“这次的消息如果确认了是真的,你居首功。届时,本王会亲自去向父皇讨要你的赏赐。”
慕容非面上并无半分喜色,反而顺势跪下,越发恭谦:“小人不敢居功,只求殿下让小人将功折罪。”
姬容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他放下茶杯,看着就单膝跪在自己脚边的慕容非:“折什么罪?”
“折小人欺瞒之罪。”慕容非稳稳回答。
“欺瞒……”姬容重复了一遍,“那么,慕容公子欺瞒了本王什么?”
“前夜里,小人和那女子虽不曾见面,却有些关系。只是小人之所以留手,却并非因为那些关系,而是……”慕容非忽的没了声音。
“而是什么?”姬容并不多看慕容非,只淡淡问道。
慕容非却没有回答。半晌,他面上依稀泛起微微的苦笑。顺势低下头,将面孔藏在黑发之下,慕容非并未回答,只恭敬的道:“望殿下责罚小人欺瞒之罪。”
姬容没有立刻回答。
握着团青花的瓷杯,姬容静了片刻,方才缓缓道:“慕容公子不打算说……那本王替公子说如何?”
垂着头的慕容非身子极轻微的颤了一下。
姬容却并没有看见:“本王猜想,慕容公子留手,当然不是因为那女子和你有什么关系,而是为了……要让本王看见。”
说到这里,姬容终于把视线移到了慕容非身上:“慕容公子,本王说得是也不是?”
慕容非没有说话,只保持着垂着头的姿势跪着。
坐在石椅上,姬容正看着慕容非。
慕容非的相貌无疑极好,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找出让人心动的地方。但如果只是美人的话,姬容要什么样的美人要不到?远的不说,单是姬辉白,便比慕容非高上几筹。故此,想要以美色来让姬容动心,委实不易。
然而,眼下看着微垂眼睑,显得分外娴静的慕容非的姬容,却忽然有些迟疑了——迟疑着自己要说的话。
慕容非是一条毒蛇,一条养得成了精的毒蛇。姬容很早就知道了。
而要让毒蛇真正屈服,也只有打疼打残了对方——姬容还是知道。
但,是不是真的有必要用各种手段完完全全的打疼对方,打残对方,然后扼杀了对方真正性情收服对方……在,自己开始对对方有感觉的时候?
姬容微微眯了眼。
他对慕容非有感觉。称不上爱,但至少是有些喜欢的——否则,那一夜他便不可能主动去抱对方,今天也不可能顾及对方的心情,而迟疑着要不要把事情全部撕掳开来。
慕容非那一夜的作为,多半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在让他做二选一:要么留下他,便再难推开;要么彻底推开,则再不谈旁的东西。
那一夜,慕容非带伤回来,姬容固然因为对方阴沟翻船而恼怒,但更多的,却还是因为心知自己为对方所设计而生气。
然而不论后来到底怎么样,当时……他到底没有推开他。
姬容沉默的想着。片刻,他看向还跪着的慕容非。
慕容非依旧保持之前的姿势,微垂着眼睑,由浓密睫毛而洒下的阴影于不经意间透着几分脆弱。
脆弱……姬容想着,随即微微一笑。
从醉酒开始,依慕容非的心性,前夜的算计既称不上天衣无缝,那眼下的这一幕,应当也在他的计划之中了。还当真是……
一环扣一环啊。
姬容喝了一口茶,茶水已经凉了。
作为现在的皇子和未来可能的帝王,姬容当然称不上完全意义上的好人,但他对感情的态度,却绝对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认真——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
惟独的差别,不过是在前世里,他较之现在更执着了许多……所以,做了许多不能做的事情。
感情里,总有些事不能做。
姬容知道慕容非狠毒,狠毒得不拿自己当回事;姬容也知道慕容非算计,算计权算计利害算计感情。
可有些事,纵然旁人想方设法对他做,他却不愿意对旁人做——无关其他,只因为这才是他的‘感情’。
姬容终于出了声:“你知道错了?”
“请殿下责罚。”跪得久了,膝盖自然酸疼,但这对于慕容非来说,却是不值一顾。
姬容定定的看了慕容非一会,方才轻声道:“你不知道。”
言罢,姬容没有留给慕容非回答的时间,而只平淡开口:“你若定了心要跟在我身边,便乘早放弃朝堂上的位置——我不会捧一个枕边人去封王拜相。”
慕容非有了一瞬的怔然。
不是因为姬容方才的话,而是因为姬容竟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他当然不会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能真正瞒过姬容。
只是……对方为什么不说出来?
闪神一会,慕容非忽然意识到姬容的问题,下意识的开口:“封王拜相岂算权倾天下?”
话一出口,慕容非心中一紧,便觉不好。
而听了慕容非话的姬容,却只是淡淡一笑:
“你倒总算说了一句真心话。”
第一一六章 噩耗
在姬容离开羽国帝都来到澜东的第三个月,澜东在他的整治之下,已经风生水起;而姬容还没来得及知道的是,在同一时间里,羽国帝都亦是暗潮汹涌。
皇宫 太和殿
“孽障,你再给我说一次?”伴随一声怒喝,哐当的声音猛然响起,却是什么铜制的东西被重重摔到了地上。
“父皇,父皇,等等,您听我说——”在太和殿下面跪着的是羽帝的七个儿子,从他身着朝服和大声疾呼的模样可以看出,他方才是刚下了早朝便被拉了过来,并且没有丝毫的心里准备。
“父皇,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皇儿对您忠心耿耿,您千万不能被小人蒙蔽,致使亲者痛仇者快啊!”甚至不敢花费时间进行简单的喘气,七皇子连连磕头,百般辩驳。
“亲者痛,仇者快?”明显已经忍耐到了一个限度,坐在高位上的羽帝怒极反笑,额际青筋隐隐跳动,“你当真是不见亲棺不掉泪……福全,把东西全部给朕拿上来!”
“是。”远远站着的福全躬身应道,随即便从旁边的小太监手中拿了托盘,托盘上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东西。
跪在地上的七皇子看见这一幕,面色顿时大变,冷汗也密密麻麻的渗了出来。
托盘呈上,羽帝却看都不看,只一把抓起,尽数丢到七皇子面前:“冤枉?朕哪一次冤枉你了?”
这么说着,羽帝旋即咬牙:“巫蛊之术,巫蛊之术……姬涵,朕哪里对你不好,好要你如此巴望着朕宾天?!”
“皇儿,皇儿……”面对着零落散在自己面前的写上名字的符纸,姬涵的冷汗啪嗒啪嗒的往地上落,“我……我是被陷害的,父皇!”
“陷害?”气得手指都在发抖,羽帝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平静下来了,“姬涵,你有胆子算计朕,却没胆子认下来?——莫非还要朕让辉白施反真之术,好看看到底是谁一笔一划的把朕的名字沾了血写上去,然后再埋下去么?”
姬涵脸色死灰。
而一直安静侍立一旁的姬辉白却终于开了口,声音平平,只带着隐约的安慰:“父皇,身体重要。”
仿佛被劝服,羽帝闭上眼,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伏。姬辉白也没有再说话。至于跪在地上的姬涵,却是半声都不敢再出,唯恐被人注意。
片刻,彻底平静下来的羽帝睁开眼,面上再没有了怒气,只是看着姬涵的那一双眼,冷如寒冰:“朕真是瞎了眼,居然养了你和姬振羽这两个畜生……一个要杀自己的父亲,一个是通敌叛国。好,很好。”
这么干干的笑了两回,羽帝道:“姬振羽那个畜生在叶国,朕够不到,至于你这个畜生……福全,给朕拟旨!”
羽帝的最后一声断喝,不止让跪在地上的姬涵重重颤抖,连一旁的福全也忍不住轻颤了一回。只有姬辉白八风不动,神色淡淡,似乎再不会为什么事情动容。
立时走上前,福全摊开一张空白的圣旨,沾足笔墨,这才询问道:“圣上?”
羽帝神色阴沉的看了姬涵一会,片刻道:“朕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孽畜……既然他不懂得什么叫做恩,什么叫做孝,那就让他在金顶寺守上一辈子,对那群佛忏悔一生!”
犯下这样的大罪却没有被处死,怎么也算是仁义有加了。听完羽帝的话,福全再无疑问,下笔如风,不过片刻便拟好圣旨。
“等等,父皇,等等!”本来心灰若死的姬涵听见这个旨意,差点跳将起来,“父皇开恩啊,父皇开恩!”
“你要朕死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开些恩?”就是再有感情,当知道对方心念想着要杀自己时,也只会尽付流水。故而,面对涕泪齐下的姬涵,羽帝却是毫不动摇,只分外嘲讽道。
“父皇,父皇!”哀求不过,姬涵顿时把希望寄托在一旁的姬辉白身上,膝行几步扯住姬辉白的衣角,他大叫道,“二皇兄,您帮帮我,您帮帮我!我真的是被人蒙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