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人不像在説谎,姬容手上力道微松。
敏感的察觉到手腕没有之前那么疼,那人连忙赔笑:“这位爷,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给您赔不是了,您高抬贵手,放了小的一马吧!”
淡淡瞟了身前的人一眼,姬容沉吟不语。
宫中规矩繁琐,若被人发现来到这种烟花柳巷,不大不小也是个麻烦事。自己倒还罢了,但……
飞快的看了身旁的姬辉白一眼,姬容松了松手:
“既——”
“可否请这位朋友给在下一个面子,放了在下这个不懂事的仆人?”
一个声音倏然插入,清雅悦耳,很是好听。
然而姬容,却骤然变了面色。
“大哥?”第一时间注意到姬容的不对,姬辉白开口,语气中有着些担忧。
没有理会姬辉白的叫唤,姬容只是顺着声音看过去,而后……
手中猛的用力!
“咔嚓”一声,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而那被姬容拿在手里的人,在剧痛之下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接晕倒在地。
明显听见了声音,刚才出声的男子略一皱眉,道:
“阁下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太重?咀嚼着对方的话,姬容笑,然后缓缓放手,任由手中的人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接着,姬容开口,声音格外柔和:“比不得你。”
比不得你,比不得你,比不得……你!
——耶、律、熙!
那个方才开口的,站在姬容不远处,穿着宝蓝罩衫,噙着一抹淡笑,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却又于不经意的透着些许锋锐的人,却正是二十年后挥军灭了羽国的耶律熙!
明显一怔,耶律熙有些疑惑:“我们见过吗?”
耶律熙的一句话让姬容冷静了下来,却也在同时点燃了他心中的杀意。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姬容眼眸变得幽暗:
“不,我们未曾见过。只是……”
説话间,姬容的视线已经扫过了整个大厅。
只有两个人么……很好。缓缓舒张五指,姬容笑,心中的杀意在一瞬间升至了最高点:
“只是,你……”
——必、须、死!
似有察觉,耶律熙眼中掠过一抹异色。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做了几个手势,他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却被头顶上传出的懒洋洋声音给打断了:
“我説下面的两个家伙,要打呢,就出去打,别没来由坏了人的兴致。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场所,可不是给你们逞凶斗狠的地方。”
意外出声的,自然是斜倚在二楼栏杆上的姬振羽。此刻,他正揉着一位绝艳的女子痛饮美酒,眉目之间尽是傲然恣意。
胸中澎湃将出的杀气内劲在一瞬间被彻彻底底的堵死,姬容又是身上带伤,当即便面色一白,险险吐出一口血来。
站在对面,耶律熙自然将姬容的模样清楚的看在眼里。因此,在短暂的错愣之后,耶律熙笑,笑得分外开心:“劳殿下费心,小人这就离开。”
言罢,耶律熙让身边的人扛起昏倒在地的家伙,又冲着姬容一笑,这才施施然的走出了乐馆。
反观姬容,却是面色惨白,身子更微微颤抖——是怒意,以及更多的杀意。
但到底是一代帝王,姬容虽恨不得立时将耶律熙千刀万剐,却也明白此刻已经事不可为——对方经过刚才的事情,必然已经有了警醒,这之后要下手,只怕还要大费周章。
这么想着,已渐渐冷静下来的姬容顾不得胸口的闷痛,却着实有了几分后悔。
“大哥?”视线从来停留在姬容身上,耶律熙一走,姬辉白便来到姬容身边,不着痕迹的轻轻一扶姬容的手臂,却是已经看出了姬容的伤势。
望一眼身侧的姬辉白,姬容没説什么,眼中却有了几分暖意。
然而还没等这分暖意退却,楼上的声音却又响起,还是姬振羽的,只是语气越发不客气,似乎真有了醉意:
“剩下的那位,你也不要留在此搅人兴致了吧。”
闻言,姬辉白眼眸微微一闪。而姬容,则骤然大怒,胸中翻涌着的杀意怒气全被一股脑儿的搅和在一起。霍然抬头,姬容眼带厉芒,狠狠的射向二楼凭栏而坐,痛饮无度的人:
“好!好!”
这二个好字,姬容説得阴寒,更灌注了内力,就像是直接面对着姬振羽的面説一般。
姬振羽虽有了醉意,却到底不晕。熟悉的声音甫一入耳,他便骤然转身,当看清人之后更是惊得站起:
“大——”哥?
冷笑一声,姬容截断姬振羽的话,只缓缓道:“八皇子好威风,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言罢,姬容拂袖,阴沉着脸离开了乐馆。
被姬容一句话説得冷汗直冒,再想想自己刚才説出的话,姬振羽面色数变,一时连肠子都悔青了:
“天……不是説大哥去楚家赴宴了?”
一路阴沉着脸,姬容在回到凤王府之后,再也忍不住胸中的闷痛,捂着唇低咳出声。
“皇兄!”眉宇见掠过一丝焦急,姬辉白上前,扶住了姬容。
“咳,咳咳!”皱着眉,好不容易等咳嗽停下后,姬容坐下,神色间隐然有着疲惫,“无碍。”
见姬容确实只是牵动伤势,姬辉白点点头,问:“那人是谁?”
听见这句话,姬容沉默半晌,而后才説:“耶律熙。”
“炎国皇子?”作为羽国的皇子,更兼日后大祭司的人选,姬辉白自小便被羽国最有才学的人悉心教导,故此,就算姬容不过説了一个名字,他还是极快的反应了过来。
只是反应之后,姬辉白却又微微皱了眉:“耶律熙在这个时候来羽国做什么?”
没有回答姬辉白的问题,姬容只是沉思,但眼中不时闪现的杀意,却昭示了他的心思。
“皇兄是打算……”见姬容的模样,姬辉白开口。
“此人必除。”狠声开口,姬容语气里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点点头,姬辉白没有多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听见姬辉白的这句话,姬容总算稍稍自无边的杀意中冷静。沉吟着,他刚打算开口,就听外边有人通报:
“八皇子求见!”
神色骤然森冷,姬容道:“不见!”
“臣弟是特地来道歉的,皇兄若不见,臣弟便不回去。”屋外传来了姬振羽的声音。
姬容闻言大怒。猛地将桌上的瓷器掷摔于地,他恨声道:“八皇子若愿意,便自个呆着吧!”
屋外一时沉寂。
余怒未消,姬容霍然站起身,还想再摔些什么,胸口却猛然抽痛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因为伤势。
“皇兄,带伤之时不宜动气。”姬辉白劝道。
“我明白。刚才若非姬振羽出声,耶律熙未必——”姬容连名带姓的叫着姬振羽,足见他此次到底有多愤怒。
然而,面对着姬容的愤怒,姬辉白却摇摇头:“皇兄,纵然八弟之前不开口,我也会开口。”
眉峰一挑,姬容刚要説话,却倏然想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没有卖什么关子,姬辉白开口:“耶律熙敢只身深入别国,必有所依仗。虽传言中文采武艺俱都平平,但方才,我看他眼中神光内敛,手上又有厚茧,只怕并非如传言一般平平,反而是深谙武功。”
明白姬辉白的意思,姬容沉吟着,半晌方长出一口气:“是我疏忽了。”
“臣弟班门弄斧。”姬辉白摇头。
彻底平静下来,姬容失笑:“我们之间还要来这套虚的?”
这句话,纵然是在一般兄弟之间也显亲厚,何况是在最特殊的皇族之间?此际,姬容能説出这句话,倒大半是建立在对姬辉白的七分信任和三分愧疚之上。信任自不消説,单是最后姬辉白为姬容而死,便足以证明一切。至于愧疚……
微微有些晃神,姬容不由想起了上一世。
在上一世中,皇位原本并非他的——而是姬辉白的。只是最后,不知为什么,姬辉白把皇位拱手相让,只肯接受大祭师的位置。而他,也是自那时起,越发疏远提防姬辉白——他不得不提防,为姬辉白的声望,为姬辉白的能力,还为自己父皇真正的心意!而这一提防,便是十年。姬辉白也渐渐由原来不时进宫到了数月进宫,最后更是一年只一次。至此,他却反而安心了,直至……
直至,炎国的大军兵临城下。
“皇兄?”姬辉白神色中带着关切。
“……没事。”摇摇头,姬容道。
并为深究,姬辉白点头:“皇兄多保重身体,臣弟……”
顿了顿,姬辉白心中有疑虑,却没有开口。
看出姬辉白的心思,姬容道:“二弟若有事,直説无妨。”
“谢皇兄。”姬辉白道,“臣弟只是好奇,不知耶律熙哪里得罪了皇兄?”
微微一窒,姬容自无法告诉姬辉白那耶律熙在二十年后会率兵灭了羽国。但好在,他也不必详细解释:
“只是一些私人恩怨。”
这么説完,姬容又开口:“二弟,你明日去一趟监察司,去查查——”
説到这里,姬容倏然收声,却是想起了记忆中姬辉白和眼下的监察司关系并不太好。想到此处,姬容微一沉吟,摆摆手:“算了,你不必去那里找气受。监察司那我自己跑一趟。最近……”
梳理了一遍记忆,在发现并没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后,姬容道,“最近你替我多留心一下便好了……辉白?”
最后一声,却是因为姬容发现了姬辉白的走神。
姬容罕有的皱起眉,倒并非是因为姬辉白不足够专心,而是诧异——在他的印象之中,每一件事,不论难易,姬辉白都能做得十分妥帖……而这,也正是上一世他防备他的重要理由之一。
“皇兄……”姬辉白低低开口,脑海里盘旋的,却始终是姬容刚刚説的话。
——‘你不必去那里找气受’、‘我们兄弟之间还需要来这种虚的?’
姬辉白聪明,很聪明,甚至可以説是多智近妖。因此,他也很容易分辨别人对他是否真心。但此刻,面对着姬容的再自然不过的亲厚回护之意,他却觉得不真实。
——美好得不真实——这些东西,在仅仅两天之前,都只是他追逐间的镜花水月。
片刻,姬辉白敛下眼,遮去了眼中的情绪:“臣弟明白,谢皇兄。”
“兄弟之间不言谢。”随口説了一句,见姬辉白此时的状态不适合在讨论什么,姬容便道,“天也晚了,二弟不若留在我府里休息一晚?”
片刻沉默,姬辉白点头:“好。”
笑了笑,姬容正打算招呼侍女,却听见姬辉白开口:
“皇兄。”
侧了头,姬容看向姬辉白,却正对上那双流转光华的眼眸,很漂亮,如熠熠闪烁的宝石:
“皇兄身上带伤,记得早些休息。”
第五章 宴无好宴
阳光透过窗子,为屋内的家具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斜靠着躺椅,姬容一边听身侧人报告最近的重要消息,一边翻着摆在面前的折子。
“凤王,最近三皇子、五皇子——”
“叩叩!”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姬容身边人的报告。
“什么事?”那人略提高声音。
“禀凤王,宫里来人,説是皇后娘娘请凤王进宫。”门外人道。
“母后?”放下折子,姬容起身,“备车,进宫。”
跟在姬容身边的人应是,至于其他下人,则在姬容起身之时,便早早准备好了狐袭。
屋外,是一片雪白。
隆冬时分的寒风,呼呼的刮着,不时卷起屋顶树梢的积雪,便又是一阵飞雪。
踩着一地的碎琼乱玉,姬容披上下人递来的狐裘,倒想起了一件事:“瑾王呢?”
“回凤王,瑾王一早便离开了。”下人回答。
微微点头,姬容又道:“八皇子呢?”
“八皇子昨夜在外头等了大半天,后来天下了雪,又见您休息了,这才回府的。”下人继续説。
听到这里,姬容脚步一顿:“昨夜……八皇子等到下雪?”
“是。”下人道。
“八皇子任性,你们连劝都不会劝了?也由得他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着!”脸色一沉,姬容道。
“这……八皇子向来只听凤王您的……”小声説着,下人苦了脸。
蓦地一怔,姬容一时却説不出话来。恰巧此时马车也已备好,姬容索性不再多説,坐上了马车,向宫中行去。
疏凰宫,羽国历代皇后所住的宫殿,位于后宫正中,镂窗雕栏,画檐飞栋,自是寻常。
“儿臣参见母后。”疏凰宫中,姬容朝端坐在主位上的宫装女子行了一礼。
女子很美,看不出年纪,一身宫装华贵堂皇,精致的妆容更无可挑剔,但不论是美艳的容貌还是漂亮的衣饰,都比不上她眉宇间的凛冽更让人印象深刻——她是羽国这一任的皇后,姬容的生母。
“过来吧。”扯动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萧皇后道。
“谢母后。”姬容先道了声谢,这才上前,坐在萧皇后身旁。
并不急着开口,萧皇后先啜了一口香茗,这才道:“我听説,你前两日把那状元送了回去?”
尽管不意外萧皇后的问题,但到底不愿意多谈楚飞,姬容微皱眉,点头应了一声:“是。”
“皇上很不高兴。”对姬容的态度不甚在意,萧皇后继续开口。
“孩儿知道,让母后费心了。”姬容开口。
“我费不了什么心。若你执意留下楚飞,到时候要费心的怕是你自己。”萧皇后説着,突而叹了一口气,“容儿,告诉母后,为什么决定放了楚飞?”
微微一顿,姬容旋即笑:“母后莫非也听了外头那些污言秽语?儿臣留下楚飞,不过是喜爱他的才学武艺,却并无其他心思。”
这句话,姬容表面説得轻描淡写,心中却忍不住一涩。
并无其他心思……么?
抬起眼,萧皇后定定看了姬容一会,才缓缓微笑:“并无其他心思?”
“母后明鉴。”姬容从容道。
脸上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萧皇后道:“你当让你父皇明鉴才是。”
“儿臣明白。”姬容回答。
轻点点头,萧皇后説:“之前你留下楚飞,是因为他的才学武艺,现下又放了,莫非是因为对方才学武艺俱都退步了?”
説话时,萧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甚至算得上十分柔和,但姬容却清楚自己母后的厉害——眼下,若他一个答不好,也不用等明天,只怕等他前脚走出这疏凰宫,后脚就能听见楚飞有大麻烦的消息了。
眉心一皱,姬容斟酌着开口:“也并非退步,只是儿臣突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