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门之一叶飘零————暗夜流光
暗夜流光  发于:2009年04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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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两人同睡一床,若叶也时有抱紧他身躯,整个身子埋在他怀抱之内平静入眠。如此近身相抵,他才知若叶瘦到何等地步,双臂间的腰身已不堪一握,胸前肋骨硌得他微微生疼,那睡着的小脸却是安然恬美,仿佛初生般纤尘不染。一如当初年少时野花从中的那张睡脸,只不过眨眼间越过了如许岁月,而他也仍是那个抱着心爱人儿一起入睡的小铁铮。

山上的野花又开了,他不想见所以下了山来,可为何又要碰到若叶呢?苦苦抑制的心绪一分分又再撩起,这年余来的隐忍之功已不足抵御。
……原来美景何辜,全是他心魔不灭,开在心上的野花竟在这一刻怒放不止……若叶长大了,已有自己中意的心上人,能照顾他一生一世的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铁铮其人只能照顾他这么几日。病中消瘦,可为相思?思念的再不会是那个冷血无情的薄悻男子……铁铮自身所有之物,早已一无所剩,至多只是此刻回忆中还未长大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亦只剩记得。不可再、不能再、无人再……但仍然——记得。

“心满意足、此生不悔”,是那日若叶留给他的话,心底多少次反复咀嚼这八个字,每念一次如同身躯被烈火烧灼,更何况若叶正躺于他怀中的此刻……那夜也曾纠缠紧抱,却只有伤痛折磨,他亲自伤了最心爱的人,得到的反是那样一句话,他每日每夜被那八个字伤得体无完肤,直至无知无觉的麻木。为何仍要记得?便如若叶一样忘了就好,再见伤过自己的人也可毫不避讳躺于他怀中,这才是真的忘却。若叶已心满意足、此生不悔,会憾恨一生想念一生的,是不能忘记的人,这个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的铁铮。

如此也好……若叶终是照着铁铮的念想长大了,平安喜乐,成家立业。若叶离家日久,定对心上女子思念颇深,他一向都是这么情深的小人儿,等师公七十大寿一过,便让五师叔送他回京,到得他成婚那日自己一定前去庆贺……庆贺?思至此处,铁铮无声苦笑,如此虚假的言语当真可笑,明明心中痛楚不已却做作至此……铁铮,你可真是个无耻懦夫,竟在自己面前也睁着眼说谎话。

 


辗转多时,铁铮仍无睡意,见若叶睡得很熟便小心挪开他手臂。轻手轻脚穿了外袍、拿了双刀,自窗口跳了出去。
自与若叶那夜过后便有此习惯,常常夜不能寐,半夜起来练刀,直练到浑身脱力方可平稳心境,一年多来此法都可奏效。
这几日又变烦躁,若叶的病却令他不敢出门,这夜若叶情形尚好,自然要偷偷出来练上一阵,若再延误只怕日间会有失态。
真气疾驰中双刀越使越快,浑身大汗淋漓却无舒畅之感,心中郁结不可消除,不知不觉用上十成真力。
刀光极盛,直至凝成数道边缘模糊的银线,全因刀速过快,月光下竟看不到清晰的人影。
只听“铛”的一声,铁铮手中宝刀突然失控脱手,插至树干只露刀柄在外,树上枝叶坠落不少,犹如月夜中下了一场怪异的大雪,他呆愣良久方才将宝刀取了出来,施起轻功赶回客栈。

 


微风自窗口徐徐闯进,铁铮又轻轻翻了进来,站在床边看着那张沉睡中削尖的脸蛋,带着汗的手掌终于抚了上去,一滴温热的水珠自眼框缓缓滑出,却是不留痕迹、转瞬即干。

 

十七、
 
在小店中逗留了四、五天,若叶身子好了许多,铁铮便说要快点上路,以免赶不及老掌门七十寿辰。师公年纪已老不喜喧哗,只由门中弟子为其庆贺便罢,并未大肆铺张宴请其他帮派。若叶全无异议,任铁铮收拾好行装牵他出门,两人合坐一骑踏上行程。

马背颠簸,风也很大,铁铮在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毡再牢牢抱于双臂之间,时常低声询问他可有不适。回头答话时两人免不了耳鬓厮磨,若叶虽身子虚弱亦不禁情动,耳侧低沉的呼吸之声撩得他全身轻颤不已,从脖颈红至耳根,此等暧昧情境竟比同床而卧更难消受。

铁铮见他如此古怪,还以为病情加重,立时下马察看,偎在自己怀中的若叶却是面带羞涩,神情忸怩,两眼闭得死紧,十指用力拽着他胸前衣襟,说话的声音倒是清楚得很:“……我没事……只是有些热……”

语声低沉沙哑,全不似平常的清冽柔和,铁铮不知为何也跟着热了起来,怔怔看着若叶的脸半天说不出话,头却慢慢的低了下去。那张因热度而变作艳红的小嘴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碰上,若叶紧闭的双眸也不知何时睁开凝视他面容,光芒耀眼、亮如晨星。

正心神荡漾间,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便如从短暂的美梦中惊醒。若叶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转过头,只好又闭上了眼睛,那莫名而迫切的燥热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差一点,终究是差了一点,若是清媛姐姐的话,他一定会亲下来,他们是名正言顺的一对儿,自己……只是他的师弟。好贪心的若叶,铮哥哥已经为你着急、那么小心的照顾你、这样亲热的抱着你,真的够了,可为什么还想要呢?不准胡思乱想,不准再勾引铮哥哥……那些人都说过,你若存心勾引人便没人逃得过,不准把那种恶心的办法用在铮哥哥身上,一直到死也不要被他知道你曾经被人做过那些事,不要他同情、不要他看不起,也不准在他面前哭。只准笑,就那么笑到最后一刻……因为若叶,已经长大了。

之后的路程,两个人都沉静不语,到了夜间仍如常投店住宿,只是若叶再不肯与铁铮同住一房,铁铮虽担心他身体也拗他不过,只好住在他隔壁,实则整晚大半数时辰未尝合眼,时时聆听隔壁房间可有异常。即怕他身子有事,亦为他言语态度黯然神伤,千错万错,是自己不该做出唐突举动,惹得若叶憎恶害怕,不敢再与他同房休息。

清媛是个好女子,自己也对她不起,这一生一世他喜欢的人只有过一个,以后也只有一个。连最爱之人亦由他亲手所伤,如何还可再爱他人?两家长辈定下这门亲事却是害了清媛一辈子。其实全是自己自私,若自己死不答应,他人又怎可逼迫?只是当时狠不下心来回绝师公,自懂事起从没见过他老人家那般高兴,一冲动便应承了下来,后来却日日后悔。自己到底是个伪君子、假道学,在江湖中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仗义嘴脸,人人都道铁铮少年英雄、胸襟广阔……若得知铁铮只爱男子、不可自拔,他们会如何说?就算是最亲的师父,若知道起初痴迷深陷、后来恋恋不忘的都是铁铮而非若叶,他又会如何说?可怜若叶当初被师父冷眼鄙弃、被自己伤透了心,却从没向师父辩白过半句……明明引他走上这条路的就是铁铮,他年纪幼小才会受其迷惑,铁铮卑鄙无耻、始乱终弃……若叶只要说了这些话,料得自己无脸辩驳,偏偏若叶什么话都没说。当年大师伯有负于七师叔,今日下场当真是应有此报,自己对若叶说了那些假惺惺的言语,心底其实时时期望若叶有朝一日回来复仇……如真有那么一天,如何下场都心甘情愿,谁知道……谁知道若叶竟这么快就对他无恨无爱,开开心心的恋上了别人。若叶总是在微笑,就算身子难受看起来也比从前欢喜,那不是因为自己……铁铮只会伤他,令他欢喜的另有其人啊。心头纠结的妒嫉憾恨如此可鄙,却是那么清清楚楚,铁铮……你这小人,这个世上最阴险虚假的人就是你,你还想怎样?还能怎样?人人都叫你“铁少侠”,羡慕你少年得志美眷如花;师父师公那么疼爱你、师兄师弟那么敬仰你、未婚妻子待你好到极处、真心挚友遍布江湖……你还想怎样?

漫漫长夜就此缓缓熬过,隔壁房间未曾发出任何大的声响,运足真气才可听到若叶的呼吸,时长时慢、时轻时重,也经常听到翻身的声音。若叶睡得不好,是做了噩梦还是怕自己夜间不轨?若叶……若叶……就算再讨厌我也不要怕我,铁铮的心虽然硬冷但仍然会痛。

在你闭上眼仿佛死去的一刻,我什么都不记得,失却了所有镇静只剩溺水般无尽的慌张;你紧紧握着我的手,是我最高兴的一刻,我还跟自己说你在叫我的名字;你睡着的脸很平静,但我好几次俯耳在你胸前细听,无端端的担心你醒不过来,你若知道一定会笑我,连我自己也觉得羞惭可笑……可是,最痛的是你闭上眼不再看我的一刻,连吸进的气息也透不出,眼前一切都变作黑暗,正如此时黎明未至的夜色。若叶的明日可有暖阳?而铁铮的一生,再也等不来晨曦。

两人各怀心事,脚程不疾不慢,赶至门中正是老掌门七十寿辰的前一日。若叶到了门中便由父亲接回,铁静山见两人一起归来自然大惊失色,拉着铁铮回房又再细细逼问起来。

铁铮心中混乱,听着那些不中听的言语尤其难受,竟向师父首次顶撞,道我即已立下重誓、定不违背,何况我与师弟已是各有婚约,您休得再提此事。
静山听得此言,面色稍霁,反倒不生他气,只让他好生休息莫累坏身体。铁铮看着师父额间新添的白发,不禁心生歉意,跪在他面前低低叫了声“师父”,静山拉起他坐在椅上一笑带过,师徒俩登时相互释然。

另一厢的若叶与父亲相见亦是激动不已,在父亲怀中忍不住欢喜落泪,年来委屈却不可告之,仍隐瞒自身所受苦楚,照着那日谎言又胡乱编将起来。
父子俩久别重逢、心情激荡,忍不住一阵剧咳,痰中竟带铁锈之色。林远道大惊之下非要下山去请大夫,若叶拉住他手硬是不肯,只说将带着的草药剪服即可。远道心中担忧疑窦,却是无可奈何,只得由着若叶过了今天再说。

乖乖巧巧喝着碗里的药,若叶拉着父亲衣袖央求他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铁铮其人。远道点头安慰,心中却一下子明白——若叶仍是没改当初心意,这年余来的分离竟是半点成效也无。原以为不过是儿时冤孽,难道注定是若叶的命?

 


 


 

十八、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若叶服药后精神了许多,便独自去后山看大师伯,长久不见,可不知大师伯身子还好吗?
后山景色与从前相似,那棵老树似乎稍稍粗了些,大师伯仍是一个人喃喃自语,只是头发胡子都变得更长了。若叶微笑着叫了声大师伯,飞扬也傻傻的对着他笑,好半天才大叫一声,用脏兮兮的手摸上他头,嘴里颠三倒四的说起话来,虽然语意不清,脸上欢喜之色却看的清楚明白。若叶陪他说了会话便将那把短剑拿出,哄着他不准乱动,隔着铁栅帮他慢慢剃去胡须。飞扬也不挣扎,由得若叶怎生整治,一双眼睛睁得颇大,似是对此种举动十分好奇。

半刻之后,若叶凝神看着眼前那张光滑的面孔,不禁“噗嗤”一笑,现时的大师伯真可算英俊潇洒,不过脸上神情犹如孩童,看起来煞觉有趣。飞扬见他笑得开心,也咧开嘴跟着大笑,其时洞外有几只蝴蝶飞过,飞扬伸出的手掌上暗运真气,竟将之硬生生的吸了两只在手,笑嘻嘻的送至若叶面前。若叶心知他是想逗自己高兴,便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却只把玩片刻就放飞出去。

回头见飞扬嘟起了嘴,若叶浅笑吐舌:“它们这样一对儿自由自在的真好看……大师伯,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飞扬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也不知到底明不明白,一双手又拉上若叶的衣袖:“小叶子……小叶子,陪我说话……”
陪了大师伯很久,若叶心情也好了许多,那些笑容都是真心真意出自心底,足以一扫年余来的苦闷抑郁。离开后山之前,他仍然笑着告诉大师伯:“……小叶子喜欢铮哥哥,现在也是一样……以后我每天都来陪你,你要听我说哦,不准不理我……”

 
看完大师伯,若叶才到前厅参宴,林远道将他领到各位久已不见的师兄弟面前,少不得又是一番寒喧。若叶倒是真心想念,待他们有说有笑,再无冷眼;众位师兄弟但见他神情憔悴、弱不胜衣,那梨窝浅笑却是清丽绝伦,竟隐隐带有圣洁之感,比之当年的娇美任性大大不同,对他讲话都不由自主的轻声细语起来,唯恐唐突冒犯。

铁铮坐在主位之旁,只对他点了点头,他也微微点头示意,面色沉稳、全无变化,林远道将两人一来二去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高兴或是难过。眼睁睁看着儿子为情所苦,明明该做的都做了,却还是不能帮上一点忙,自己这个父亲实在做得不好。若早知儿子这般情深,当日对铮儿师徒和师父他老人家下跪央求也算应该……只要能让若叶过得开心些,做父亲的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出。可如今铮儿已有婚约,就算自己以死相求也是迟了。若叶昨日痰中带血,他嘴上不说,心下却是凉透,早在数年前就有名医说道若叶活不过弱冠之年,今日看来已将应验,他这个父亲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儿子过一天算一天,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出门,但愿若叶心里能好受一些。

众人虽各怀心事的动筷而食,亦不忘向老掌门美辞贺寿,厅内嘈杂一片、笑声一片,看起来倒也喜气洋洋。老掌门心情甚好,喝了好几杯水酒后尤其高兴,正要起身发话,厅口突然响起一个清朗之极的声音。语声不高,却将满厅嘈杂之音全都压了下去,那声音只说了两个字,可厅内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师父。”

掌门愣了一愣,刚站起一半的身子又跌坐了下去,整个人竟微微的发起抖来,一双昏花的老眼却定定的盯着厅口那方,嘴唇颤动良久,终于说了一句话出来:“……你……你叫我师父?”

那声音轻轻的笑起来,听在耳里也是说不出的舒服,众人但觉眼前一闪,两个人影便已移至厅中,一个上下全黑;一个身着蓝袍。人群中登时响起惊呼,夹杂碗碟破碎之声,铁铮却是一跃而起,挡在老掌门身前厉声喝问:“你想怎样?”

那黑衣人神情一愕,对着铁铮又是一笑,脸上神情分明柔和亲切,但不知为何,年纪稍轻的弟子都看得面红耳赤,只觉此人笑容妖艳蚀骨,媚态横生;旁边那蓝袍人轻咳一声,浓眉皱起,眼光中怜爱非常,语声却微带责斥之意:“云晨……适可而止,他们是你的晚辈。”

那黑衣人转头看了看他,脸竟微微一红,一抹羞涩过后眉宇间才变肃然,上前两步对着老掌门身前跪了下去,那蓝袍人也跪在他身侧。铁铮亦是一愣,只得看向师公,但见师公两臂一挥,显是让他退开一旁。

铁铮运足真气在旁警戒,一有异动便待出手,全因这黑衣人一身武功实在鬼神莫测,只是此际不知是友是敌。几年前这人大闹短刀门,武功奇高、出手毒辣,后来才知竟是当年被逐出师门的七师叔伍云晨,回到门中大闹只为报复大师伯昔日负心寡情之恨;如今他仇早已报了,却还来做什么?

看云晨双眼之中妖气逼人,所练的仍是邪门功夫,但偏偏看不出昔年的精茫四射,内力定是又有大进,铁铮双拳紧握,背后已汗湿一片,早有决心与之以死相拼,耳中却听见那蓝袍人对云晨柔声相劝:

“云晨……说吧,你不是很想见他吗?”
云晨呆呆看了老掌门一会儿,眼中渐渐湿润,定了定神方微笑开口:“师父……今天是您七十大寿……不肖徒儿云晨……祝您……祝您长命百岁、安享天年。”
老掌门也是略显呆傻之态,过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云晨……你……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那蓝袍人在旁答话,语调甚为恭敬:“伍老前辈,云晨他很好,劳您挂念。”
老掌门愕然看向此人,神情突然大变,立时起身搀扶:“严大侠快快请起,老夫怎受得你如此大礼……”
那人却是下盘运气,挡住老掌门搀扶之举:“伍老前辈,在下无良……与云晨早已形同夫妻,他师父便是我师父,您何用推辞?不怪我气我就是万幸。”
老掌门更是愕然,厅中也传来众多抽气之声,都是神情古怪、互使眼色,倒无人胆敢大声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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