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古往今来,岁月悠悠,改朝换代实属平常,多少朝代在历史的洪流里都只是昙花一现便草草结束。但用心细数下来,那些短短的时间之河中总也出了些风流人物。又或者恰恰是那些什么纨绔公子、浪荡少爷们,把本算得太平的世道玩了个天翻地覆。这倒也罢了,偏偏还有数不尽的热血少年和无知少女们为之倾倒折腰,由此看来,可怜的皇帝们百般挣扎也不得不亡国的结果也就不甚出奇了。
大穆国建国之始,先帝第一天坐上龙椅时曾对前朝亡国之误大大发表了一番感触,文武百官听的是唯唯诺诺,史官连忙随侍记载,这可是本朝第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虽然他也跟其他官员一样,在心窝深处隐隐觉得这位皇帝有点小题大做,但还是很庄严的记载并宣读了皇帝的英明决断──大穆国国法第一条:男不满三十者、满三十而尚未成婚者、成婚而未得子者,得子而好色或惧内者皆不可入朝为官,即便入伍参军者亦不可晋升得职。
这段话一落地,大殿底下的百官是莫名惊诧、面面相觑,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却是通体舒畅、洋洋自得。只要这么一来,本朝便免去了他从无数史书上总结出的前车之鉴。任他什么少年扬名、才高八斗、出身贵胄、文采风流……只要有可能兴风作浪、狂恣放荡的,通通不给官做,也不给军职。更别说那些在外好色在家惧内的,轻易求了官职军权那还得了?
亡国之患的症结便在这些纨绔子弟和沉迷女色的蠢材身上,只要绝了他们的前程,本朝一定是稳如磐石,得保万年江山。想到这里,皇帝坐在龙椅上笑出了声,大袖一挥便告别文武百官退朝去也,剩下官员们站在当地百态横生。
众人之中有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有面上表情呆滞而暗地里正在伤神吐血的、有忧心忡忡掰着指头一个个往下数的,就是没有一个欢呼高兴的。就连位高权重的、皇帝的亲兄弟们和战功赫赫的大将们也不能幸免,一个个如丧考妣的垂下了头,好比霜打的茄子,萎了一半,另一半用来担心自己家里一无所知的那些小茄子。
他们多么希望皇帝不过一时的心血来潮,甚至很大逆不道的希望皇帝第二天就会突然得了健忘症,只要伟大的皇帝能够收回成命,所有人都会很乐于陪他一起忘掉「金口玉言」这四个字。只可惜后来的事实证明,大穆国的皇帝是个再称职不过的君主。于是就这样,短短几天之内,皇帝当天做出的那个草率决定成为大穆国不可违抗的法规。
一直到皇帝临终前,他老人家躺在龙床上满意的看着自己的第二任接班人,对已经四十八岁的太子殿下露出了慈爱与赞誉的目光,并再一次反反复复的交代:世世代代,不可有违祖训。只有这样,我们强盛太平的大穆国才能千秋万岁,永不衰退。
胡子长长的太子殿下流着眼泪答应父亲:「父皇,您放心,儿臣会竭尽所能继续遵照您的愿望来治国。我己经等了这么久才得到您的传位,一定不能专美于前,您的孙子会等得更久,我会在他五十岁那年再把皇位传给他的。」
先皇满意的点了点头,对儿子的回答表示嘉许:「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的把皇位传给你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一定要让我的孙子好好磨炼。我们身为皇家,更要以身作则,等到我的重孙、你的孙子满三十岁的时候,你就可以卸下皇位的重担了。」
不慌不忙的等到太子,哦,现在应该是新一任皇帝的再次点头之后,伟大的大穆国第一代国君终于安然闭目、含笑而逝。新任的国主迫不及待的开始嚎陶大哭,并迅速登基,下令全国守孝一年,所有人家不得婚丧嫁娶。
一年的国丧期满后,大穆国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热闹繁荣,此时的皇帝正忙于努力养生美容之中。要让自己的儿子等到五十岁才正式登基,他花在身体保养上的时间必须远远多于为国家大事操心,因此也就难免百密一疏,让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纨绔子弟们钻到了空子。
大穆国国号天宏二年,国都运昌城内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吉庆景象,各家各姓的浪荡少年郎们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探出头来,争取为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留下几许灿烂光华,或者臭名昭著。总之怎么说都好,所谓「名门公子」,当然不是美名就是恶名,但古语有云,美名传世者难,遗臭万年者也不易,在大穆国对青春年少的男子们不给功名将职的前提下,能臭名远扬就更加的难了,在芸芸挑战者中还能居高不下,挤上十大恶少金榜者,非有其万中无一的过人之处不可。
在大穆国京城十大恶少排名榜上首屈一指的,是一位名叫赵思齐的少年公子。他并不做什么欺男霸女夺人田地之类的寻常恶行,也素无伤人杀人的重案在身,所以能排行在恶少首位,全赖一张可以毒死人的嘴。兵不血刃却能令人闻风丧胆、掩面而逃者,能得此「京城第一恶少」的殊荣倒也公正。
父亲给他取名「思齐」,本是叫他「见贤思齐」的意思。只可惜生在官宦之家,从小又是聪明出众的神童,无奈被先帝那个荒唐的国法所压制,迟迟的不能考取功名。一来二去,蹉跎了数年的赵思齐也不再思齐了,见谁都是一肚子的不高兴,那张口才伶俐的嘴也渐渐恶毒起来,整日里无所事事见人就骂,用词丰富又绝不重复,那脸皮稍稍薄些的人,被他骂的时候就会恨不得没被自己的母亲生出来过。
不过几年下来,只要是他见过的人鲜少有不被他骂的,凡被他骂过的人从此后就不想再见他第二次。平心而论,他长得十分俊秀,不开口便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可以让很多少女心醉,但全京城起码有大半的人听他的名字就会皱眉,远远看见他就要绕道而走。更过分的是,居然屡屡有人见过了他就要去寻死,还好大多都没有死成,只是苦了他的父亲,为这个三十几岁才得的独子操碎了心。
父亲每次劝他,他对父亲还算客气的:「我也不想骂得那么累,偏偏世上有如此多丑鬼贱猪,丑就算了,还不把自己藏在家里关好,他们是自愿跑出来给我骂,我不骂他们也要闷死,我死了,您老人家就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
说溺爱也有些,说理亏也有些。这赵老先生却原来是朝中的一品大官,且正是掌管刑罚法治的,当初那条荒唐之极的「国法」便是由他亲自盖上官印贴出皇榜。儿子自一出生,就注定在那条法规之下郁郁不得志,怨他恨他也是很有理由的。因此对这个本应大展宏图却得不到机会的儿子,他始终严厉不起来。若是早知今日,他也未必不能严加管教,但现在才这么想也实在悔之晚矣。
如今每逢儿子要出门,他总少不得心惊肉跳,吩咐管家给儿子多带上几个身强体健的下人使唤。在外得罪人肯定是家常便饭,一般人家或是官府中人也就罢了,自有他这个父亲老着脸皮赔钱赔罪,最怕的是遇上那些无根无底的江湖匪类,生起气来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思齐嘴上厉害,却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书生,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可就真的是不孝有三了。
坐在自家的太师椅上,赵老先生不断的叹着气,头上的白发顷刻间似乎又多了两根,他也毫无自觉,挥手叫来同样面色担忧的管家道:「唉,你去府外贴个告示,咱们赵府出黄金百两,给思齐找个武功高手做贴身护卫。」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群身材高大的粗壮汉子拥着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公子走在大街上。
那少年生的是英俊不凡,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手里提着一把折扇,薄薄的嘴角却抿得极紧,看什么也是不顺眼的样子。这行人一路走来,沿街摆摊的小商小贩们远远看见就鸡飞狗跳,满街的路人也是四处逃窜,本来热闹拥挤的大街上竟硬生生空出一条笔直的坦途。
少年身边围着的粗壮大汉们很有几个红着脸低下了头,脸皮稍厚的也不免略有讪讪之意,腰杆弯得越来越低。那少年倒也警觉,只用眼角的余光两边一瞥便站住不动,手里折扇毫不客气的左敲右打,两片薄唇里发出的声音极为清脆响亮。
「看看你们这些死奴才,窝窝囊囊成何体统?少爷我养的狗也比你们好上许多!若是恨爹娘把你们生成这副没用的样子,怎不早早找个无人之地上吊投河?非要在你少爷我面前现世丢人!看你们这等尊容,下辈子投胎也未必成人,便是做了猪狗,也只白白花费主人的钱银草粮……」
「少、少爷,我、我……」
第一章
「住口!敢和少爷回嘴便罢了,连回个嘴都这般畏缩不前,我是切了你的舌头还是给你下了哑药?」
「我、我不干了!呜呜……」
那方才回嘴的大汉转眼间双手掩面飞奔而去,随风传来的哭声甚是悲惨凄切,其他的大汉们发抖的发抖,握拳的握拳,那少年却睁大双眼看着大汉奔去的方向,皱起眉头喃喃自语:「明明没有切了他的舌头,他怎么哭成这样?哦,莫非他竟然是个疯子?幸好幸好……」
这句话一落,身边的汉子们都齐眼向他看来,眼神中俱是满满的悲愤怨怒。他冷冷向四周一看,胸膛挺得高高的:「怎么,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几个年轻汉子身子一冲便要上前,一个年纪大些的却拉住左右开口陪笑:「少爷英明,小的们哪敢啊,您这不是要去飘香阁吗?」
「哦……差点忘了!不说飘香阁还好,一说起来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手艺越来越不济了。他们的大厨是死了爹娘还是丢了儿子,做菜都心不在焉的
于是乎,一群备受折磨的侍从跟着一个满嘴怨言的少爷浩浩荡荡前往本城远近驰名的酒楼──飘香阁。
当他们到达酒楼的时候,酒楼中正在服侍客人的小二们自然早早就看见了,本来带笑的面上立时集体变色,个个都对身边客人陪着笑连连作揖,嘴里还低声说着什么。不过短短一注香时间,这偌大酒楼里便人客散尽,掌柜也叹着气自大门口迎了出来,一张老脸上那哭也似的笑容实在不怎么好看。
「呃……贵客临门啊,赵少爷今日心情不错?」
那少年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淡淡「嗯」了一声,一双亮眼己经把酒楼里粗略扫视一遍,眼看内里清静无人,嘴角才露出一点笑意:「王老板真是客气,好像知道我今天要来,给我包下了整间酒楼。你盛情相待,我也不会亏待于你,待会便派人去我府中把这个月的包帐都结了吧。」
王老板勉强打了个哈哈:「哪里哪里,难得赵少爷看得起我们飘香阁的手艺。赵少爷喜欢清静,每次都要包下鄙处,这可是我们前生修来的福气啊,呵呵。请进、请进……」
少年听了这一番好话,一张冷面终于泛起微笑,若凝神细看,便会发现他脸颊上居然带着两个浅浅的梨窝。他年龄本就极轻,加之五官精致、肌肤细腻,此时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双眼晶莹发亮,整个人显得很是灵动可爱。身边的侍从们见了他此刻的翩翩神采,方才的怒气都消停了好些,心里忍不住想道:「少爷出身富贵,又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说话做派任性些也是有的……」
那少年心情既然好了,动作举止间不免显出少年人的心性来,抬起的脚步轻盈之极,一路走向二楼他坐惯了的那张桌子,还不忘带笑回头招呼他那群粗壮的侍从:「你们也来坐,少爷赏你们同桌陪我喝酒!」
那群侍从们被他这么笑语盈盈的一叫,大半都是心上发酥,有的还悄悄红了脸,一年到头难得看到一次这位恶名远播的少爷对他们如此和颜悦色,想不到少爷待人好起来居然不错。那个年纪大些的侍从压低声音道:「待会少爷吃得开心了,我们便一起开口求他让阿武回来,其实少爷心很软,多求求他就是了,千万不可与他硬碰。」
若在半个时辰以前,几个年轻侍从肯定不信,但此刻看着少爷回头对他们露出的笑容和脸上那两个小小的酒窝,不知怎么的心里就信了,不约而同低声回答那个年长的同伴:「好。」
那少年等得不耐,又再回头皱眉嗔道:「你们还不快点?被人打断腿了?真是不骂不行……」
这句话虽有些嗔怪之意,声音却不是太大,少年清脆的嗓音也变得有些粘腻,猛一听倒有点像在撒娇。几个年轻侍从都由衷觉得自己大大的对不住主子,抢着跑到少年身前坐下,争先恐后的为少年倒起酒来。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手里折扇敲上最近一人的头:「急什么?看你笨手笨脚的……」
那被敲的侍从吃痛抬头,少年笑意盈盈的脸蛋与他近在咫尺,他看得呼吸一滞,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他出身苦寒,偶尔跟同伴逛逛妓院,也只能亲近长相极为普通的烟花女子,此时竟忍不住在心里想道:平生接近的女子之中,如少爷这般细致的肌肤却是一个也找不出……这短短恍惚只是一瞬之间,下一刻就面红耳赤的回过神来,暗暗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少爷是何等身份,与自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连那么一想也是罪大恶极。心里是这般想,眼睛却离不开少年那灿若星辰的笑容,傻笑着摸了摸自己后脑上被少年用扇柄敲出的那个小包。
少年看着他傻里傻气的举止,又再掩嘴偷笑几声,身子微微抖动,显然开心得不可自抑,其他侍从也都跟着呵呵笑了起来,粗声粗气的催促小二快些上菜。
不多时酒桌上便摆满香气四溢的名菜,每一道都是大厨流着冷汗精心炮制──听到掌柜交代,那位天下最最挑剔的赵公子又来了,他做菜的手也不免抖了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力应付。若又被那位赵公子叫出厨房长篇大论的教训……他没有可以再忍下去的把握,这飘香阁也算收入丰厚,老板待人又好,凭良心说,他也舍不得就那么一走了之。
还好,赵公子今日心情确实不错,斯斯文文的把每盘菜都挑过一筷子以后,对着服侍在侧的小二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声「嗯」落了地,飘香阁上上下下也都松了一口气,看来今日赵少爷不会再把大厨和掌柜都叫到面前了……皇天保佑啊!
如是者,酒楼里也算得宾客尽欢,赵少爷保持着笑容跟他的侍从们吃菜喝酒、不亦乐乎;端菜的小二悄悄向掌柜和大厨报告了楼上的敌情,换来掌柜与大厨一人一声舒心的长叹。
对飘香阁的王老板来说,这个意外的考验本该在平静中圆满结束了,可惜有句话是那么说的: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楼上那桌唯一的客人吃得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候,一个面目不明的不速之客以无比坚定的姿态站在了飘香阁的门口。
那个人身材略高,显然是个男子,穿一袭青色布衣,全身上下横看竖看都极为普通,只是头戴了一顶黑色斗笠,斗笠之下露出了挺直的鼻子和极有棱角的下巴,上半张脸却遮得严严实实。他就那么无声无息的站在门口,走进酒楼的时候也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因此直到他走进来好几步了才有人发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