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放着看了一半的漫画杂志。
「哥哥?」
有人里着床单躺在床边。整个头部都罩住了,这个人的头是向着对面,所以只能看到他后脑勺的头发。
「哥哥,你在睡觉吗?」
在这种充满臭味而闷热的肩里裹着床单睡觉?城崎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释这种奇怪景象的理由。他的腿不知不觉抖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了?怎么没去学校?」
城崎颤抖着的脚往房里踏进了一步。他怕得想逃,可是又不能不确定一下。他走近床边,躺着睡觉的人仍然动也不动。
(这种事漫画里常有。他一定是想吓我一跳。他知道我今天会回来,所以想趁我再靠近一点的时候,突然跳起来吓我......)城崎的心跳快停止了。
「不要开玩笑了啦!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城崎很想用轻松的语气说话,可是声音却可怜地颤抖着。
城崎一把抓住床单的一角,用力地拉了拉。床单中的身体没有动。
城崎有点生气了。如果哥哥是想吓他的话,做的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于是城崎两手用力地一拉。
「你别再闹了!」
身体骨碌碌地动了。
凹陷的黑眼窝彷佛指责城崎回家太迟似地瞪着他。缠在脖子上的绳子看起来格外地惨白。
之后的事情,城崎都不太记得了。
城崎被发现半失神地站在哥哥的尸体前面。报警的是哥哥的中年导师。因为哥哥不假缺课,他担心出事了,便到家里来访问,结果发现了惨剧。
人已经死亡三天了。因为隔着一个周末没有被发现,再加上连日高温,尸体已经腐烂得相当严重了。警察来了之后,城崎父母亲的尸体也立刻被发现了。母亲也被人用绳子勒死在寝室,跟哥哥一样,用床单裹着倒在地上。而父亲则在车上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而死。排气管的瓦斯被接进车内,由父亲身旁放着遗书一事,警方推测这是一件父亲将家人卷入事件当中的自杀事件。
经过仔细调查之后发现,父亲看似经营顺利的公司,其实已经有周转不灵的情况出现了。
城崎的父亲是个有干劲的人,但是头脑不够灵活。一旦决定的事就很难改变,因此树敌不少。由于这样的性格使然,使得他和合伙人发生口角,对方带着几个职员离开了公司。
有一阵子,父亲就跟留下来的几名职员一起工作,可是后来业界开始传出对父亲公司不利的谣言。散播流言的就是现在已成为对手的那个朋友。工作上的订单开始锐减,经营越来越辛苦了。
遗书上还对离职的那个朋友下了诅咒。
城崎的人生从此整个改变了。因为冲击太大而和外面的世界隔绝的城崎,只能长期在医院里疗养。
「听说后来有一阵子,他处于模糊的无色无形无声的世界当中。阿哲自己好象也不记得当时的事情。是他自己把记忆封锁起来,以免自己被那过大的冲击给逼得疯狂。在那边,阿哲是孤独的。可是,回到这边,他一样也是一个人。
当阿哲住在疗养院期间,他父亲的公司解散了,职员也都跑了。阿哲过了一年没有人来探访的寂寞病床生活。就算他失去了相信人的心,我想也没有人能责怪他。」
Way很痛苦似地细了眼睛。
「阿哲诅咒那个背叛父亲的男人,诅咒不关心他的亲戚,诅咒所有不顺他意的事情。当时,阿哲是一个没有什么能力的十五岁小孩子,没有办法找到那个背叛父亲的男人。」
逃走的男人。原嶋对这个字眼有过敏的反应。对原嶋而言,那也是一个痛苦的关键。
Way瞄了一眼紧咬住牙关抗拒着冲击的原嶋一眼,然后继续说道:「阿哲形同脱逃似地离开了医院。在医院中,阿哲不过是个可怜的病患而已。他无法忍受这种事。后来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好象是他没办法再待在日本,就到美国去了,在这之前,他做尽了所有的坏事。
当我第一次见到阿哲时,他有着冰冷的眼光,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他不需要任何人,一个人这么活过来了。」
原嶋专注地听着Way讲话,连呼吸都忘了。原嶋第一次遇到城崎时,城崎藏在太阳眼镜后面的眼睛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原嶋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那是因为他怕被那种冰冷的视线盯着看。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在那种眼睛的注视下还保持平静吧?
「可是,为什么......?他会进入WELLCHEMICAL?」
「先生很喜欢阿哲,认他做养子。因为先生没有小孩。」
「先生?」
「对了,当时你昏过去了。我说的先生就是WELLCHEMICAL的会长理查.克雷莫亚。」
原嶋被Way突然提起的名字给吓了一大跳。他当然听过克雷莫亚的名字,可是实在无法理解他和城崎之间的关系。
「克雷莫亚的孩子?养子?那么......」
「嗯,哲也.城崎.克雷莫亚是理查.克雷莫亚的儿子,是WELLCHEMICAL下一任的会长。」
这简直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事情。不是监察室的特派员,是儿子?
「为什么?一个小兔崽子跟会长根本一点交集都没有......」
「一切都是偶然,就像你跟阿哲相遇一般。」
原嶋想知道城崎过去的处境是不是跟原嶋一样,可是Way以事关先生的隐私为由,坚决不肯透露。
「阿哲遇见了先生之后,很痛苦地发现自己能力的极限。知道自己就整个社会而言只是个弱者的事实,让原本自视甚高的阿哲饱受冲击。他上了大学,拼命地吸收知识,社会地位和知识成了阿哲的护甲。」
「那为什么还要吃药?」
「是闪回作用。太过强烈的冲击在阿哲的心里留下了不必要的礼物。」
「闪回」这个名词对在制药公司这种医疗场所工作的原嶋而言并不陌生。遭遇重大变故或灾害等强烈冲击的人,有时候会因为完全不相干的一点小事而回想起当时的冲击。原本应该已经忘记的恐惧和痛苦,会活生生地在脑海里复苏,让当事人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同样的痛苦。那种痛苦一定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吧?
「因为闪回作用,阿哲还没办法完全从那个事件中抽离出来。那种乐在麻药当中算是一种可以强化幸福感和与人的亲和感的药。对害怕孤独的阿哲是最有用的药。」
原嶋怎么都想不到,之前让他那么憎恨的药竟然是基于这种理由而被使用的。
城崎的伤探得让人无法想象。
好想见城崎。
就算见了面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可是......可是就是好想见他。
「打扰了。」
一个拿着病历的护士敲敲门走了进来。她快速地帮原嶋量了脉搏和体温。
「怎么样?」
Way问道,护士露出可亲的笑容说:「没有问题。生命迹象已经稳定,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那太好了。」
Way说道,站了起来。
「我该回去了。这裹是采完全看护制。」
「你要回美国去了吗?」
「嗯,阿哲在那边等我。」
Way的话刺痛了原嶋的心。Way可以待在城崎的身边,而自己再怎么想也没办法去见他。他只能躺在床上,目送Way离去。
这让原嶋感到又气又遗憾。
看到原嶋的表情,正要走出病房的Way停下了脚步。他笑着对原嶋说出了让原嶋非常惊讶的话。
「请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只要阿哲愿意,你们还是可以见面的。」
宿命VI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个月。
很多职员都为内山的猝死而哀悼。原嶋觉得那种感觉很奇怪,可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实情。卫藤提起内山还一度红了眼睛。
但是,这极情况也维持不了多久。内山为何深夜在高速公路上急驰?又要前往何处?......各种臆测开始被大家所注意,不久之后,这些传闻又渐渐为大家所遗忘了。
由于公司内部开始进行企业重整,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多管闲事。
总公司毫不留情地锁定日本分部进行重整。过多的高阶主管被减去了一半,总务、人事等部门也一样,接着一般的职员也受到了重整的冲击。
可是,只有公司的心脏部门--研发部还依然保持平静。
内山空出来的缺立刻有新人补上。虽然气氛不是很稳定,但原嶋四周却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步调。
不过,原嶋的内心深处却经常潜伏着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寂寥感。好象心中某个重要的部分已经完全被掏空了一样。
他知道原因出在城崎,但是他不想去正视自己的心情。因为他觉得这种事多想无益。城崎已经跑到他构不着的地方了。
尽管他自己刻意去忽略,但是却好象仍然在无意识中表现出来了。
「原嶋先生,你最近好奇怪啊!」
某一天,送文件来给他的卫藤这样说。
「奇怪?哪里奇怪?」
「你不是老在发呆吗?眼睛总好象望着远处。」
「是吗?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想,内山先生的事毕竟造成不小的冲击吧?」
「啊!哦......」
卫藤的误解让原嶋稍稍松了口气。这种事就别再去说什么的好吧?公司内部有很多人知道原嶋和内山交情匪浅。
「说的也是......毕竟让人觉得很落寞吧?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走得太突然了。」
(是的......太突然了。至少也要等我醒过来再走。)这种失落感好大。
「不过,他没有碰上这股重整旋风也算是运气好。一个跟我同期在人事部的家伙之前被砍头了。」
一想到站在最上头下指示的是城崎,原嶋就无话可说了。
「哎--我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嘛......只有听天由命了。」
原嶋是在几天之后发现异常的。
午休时间,他吃过饭后顺道到银行去,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真奇怪。」
把领到的薪水存进帐户之后,原嶋发现留在自己户头中的余额多得不正常。他怎么想都觉得里面应该只剩上个月份的薪水才对。
(为什么?还没有转帐吗?)原嶋满腹疑问,他决定先到附近的公用电话去跟银行联络。
「什么时候付的款项?」
话筒那边的女职员用不带感情的职业语气问道。原嶋告诉她是上个月份,她要原嶋稍待一下,随即响起保留的音乐。原嶋一直心惊胆跳地等着。如果帐没转成,就得付延迟赔偿金。其实,他实在不想有再多的支出了。
「让您久等了。您的款项已经完全结清了......」
「啊?」
原嶋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狐疑地反问道,女职员不耐地重复说道:「您的贷款在上个月就已经完全付清了。」
「......是吗?」
「所以这个月没有转帐。」
「哦......我明白了。」
通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是原嶋仍然拿着话筒呆站在原地。贷款应该还剩五百多万的......。
一个可能性立刻浮上他脑海。可是,他没办法确认。
(在他看来或许只是做一点慈善事业,五百万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原嶋一边想着,心跳却不自然地加速了。好久没有感受到的城崎的气息,让他的一颗心高声鸣叫着。
他还没有贷款完全还清的真正感觉。不但如此,上个月和这个月阿特克米斯的薪水也原封不动地留在帐户里。
(是的......不用再为贷款忍气吞声过日子了。)他的疑惑比喜悦还强烈。
原嶋在午休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才回到公司,课长早坂立刻背来一封E-mail,吩咐做下午两点在会议室碰面。
他有不好的预感。
原嶋比预定时间提早一点走向会议室。曾被城崎大肆破坏过的会议室,在原嶋住院期间已经恢复了原状。会议室里一点发生过骚动的痕迹都没有,那件事好象只是一场梦。原嶋觉得有点不舒服,但还是耐心等着早坂到来。
他大概知道早坂找他所为何事。他甚至觉得事情来得太迟了。事件的当事人城崎和Way都回美国去了,而内山也死了。知道实情的只剩下原嶋。
对高层主管而言,他的存在简直就如眼中钉一样。
(......或许这样对我会比较好些。发生过那种事情后如果还留下来,我大概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可是,其实他并不想辞职。留在这个公司是他和城崎之间的最后连系点。
好想见他,跟他说说话。
他可以确信是城崎帮他还清债务的。他有很多事情想问他。
他想听听那冷嘲热讽但是有深度的声音。他想看看那总是紧绷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的脸。
(我简直就像爱上他一样......)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用药强暴他的城崎。
他想帮助努力地想从少年时的惨剧中重新站起来的城崎。
这两种心思都是他真正的想法。
(好想见他......)「久等了。」
门打开来,早坂进来了。
「哪、坐下来谈吧!」
早坂将手上的文件放到桌上,在原嶋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想你大概也猜得到我为什么把你叫来吧?」
「大概吧!」
早坂一听,全身放松了许多。或许当面要人辞职毕竟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吧。
「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想,你还是另外寻找新天地会比较好。」
早坂焦躁地摇摆着身体,尽可能地不和原嶋直接对视。早坂对人很好,所以就更不懂得怎么去面对这种情况。看来不只是原嶋想尽快结束这次的会面。
「公司方面是很努力,但是景气一直不好,而卫生局那边的药价又不断下跌。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还要你们职员来擦屁股实在很抱歉。」
「没关系,您不用这么客气。」
「可是......」
「课长说的没错,这样反而比较好过一点。反正总要在某个地方断个干净。我想,就算您不找我谈,我总有一天也会主动辞职的。」
「原嶋......」
原嶋拿着早坂给他的文件,打了一声招呼就快速地走回自己座位。他觉得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干脆像城崎一样到美国去考验自己吧?)没有了贷款的沉重压力,也从工作中解脱了,他的心情相当轻松。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只剩下一件事......)
原嶋彷佛非常珍惜走向阿特克米斯这段路似地,缓缓地走着。
这条路他是过无数次,已经很熟悉了,但是现在再回头来看,发现自己好象遗漏了很多东西。这是不是就表示他以前在心情上有多么地窘迫?
因为住院和一连串的事情让他一直无故旷职,原以为一定会被解雇的,不过,他还是想自己提出辞呈。没想到大垣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着迎接他。从来没有看过大垣如此地亲切过。
「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原嶋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事。倒是你身体还好吗?一定不好过吧?」
「是谁......告诉你的?」
其实根本不用问,一定是城崎。因为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原嶋在这里上班。
不懂。
城崎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而又为什么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就消失了呢?
「对了,以后有怎么打算?这边的工作想继续做下去吗?」
「......对不起。」
原嶋深深地低下头。
「我觉得很遗憾,因为我觉得你已经成为一个很好的公关了。」
「是......」
原本以为大垣从来不理会他的,没想到竟然会夸他是个好公关。
「下次就来捧我们的场吧!我会找到不输给你的孩子进来。」
「以我那种薪水大概一辈子都花不起。」
「讲什么鬼话!?」
大垣揶揄似地笑了。原嶋向大垣行了个礼走出办公室。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来,心中便不可思议地产生一种以前没有过的亲切感。原嶋到更衣室去整理自己的行李。挂在那边的华丽西装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咦?你来了?」
正在整理行李的时候,同事走了进来。
「我是来打声招呼的。」
「你果然要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