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季宣宏的谴责,他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后悔?他知道自己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乔适死了,你是唯一没有资格为他哭的人。在他的眼里,除了你以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喜欢他,他却始终不明白,到头来,竟然亲口对我说……‘杀了我’。 ”
“你果然见过他……”
“是,我见过,但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那个人就是乔适!你知道吧,这根本不是乔适会说的话。皇上,你的手段太高明了,竟然能把他逼到这种地步。”
“看不见,听不着,只有仅剩的感官存在,每天就像个人形傀儡一样活着……他可是乔适,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这样,他想死……那个最坚强的人,竟然也会想死,他根本不想活了。”
即使现在,季宣宏依然只是淡淡地述说着,并不是没有对赵仲衍发怒的勇气,而是此时此刻只感觉到无力,他正在用最平静的语调复述着,但在赵仲衍的立场,却字字惊心。
“什么看不见听不着,这是什么意思……”在话里竟听见自己所未知的事,赵仲衍第一次显得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而他的声音,并不沉稳。
记得乔适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要追问的时候,他却没有任何回应。
“太医院还有那些药存放着,看来皇上你还不知道吧?在络华阁搜出的毒药,跟柳妃娘娘中的毒根本不一样。他们说柳妃中的毒,只会让有身孕的人致命对吧?但络华阁那一瓶……根本不是。”
“但,太医院……”这话才说一半,赵仲衍才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一时间所有事情都清晰起来。
“有人从一开始就计算到这一切,太医院里,除了那段时间没有出现的我,没有人会说真话,那人已经算准了你会因为柳妃的死失控,他的目的……是要乔适从此消失,你还不明白嚒。”
是不相信,还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他其实……一直想要磨去乔适所有的锐气,让他安静地留在他的身边,那个睿智计谋独步天下的人,活得太累了。
乔适为了赵仲衍而改变,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可在所有都接近他所想的一切时,他却发现变成傀儡一样的乔适,只让他心疼与愧疚。到了最后,他,心死了。而自己,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乔适所中的毒,比柳妃身上的要严重百倍,我看见了……南厢的房间里,有这种药。”
赵仲衍不发一语,只是表情越发凝重,紧握着的拳,关节开始泛白。
“他早就知道,你一定会后悔。可是,他却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给你留下,知道原因么?因为现在的你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够了……”
此刻,门外忽然响起通报的声音。
“皇上,程将军请求见驾。”
赵仲衍一听,回过头来看见的却是季宣宏那意料之中的表情。
“皇上,看来炎国的处境,不太乐观。”
“有件事,你大概会想知道。易将军战殉的消息,是我散布出去的。”
赵仲衍万想不到,让炎国陷入危机的人,竟然是相识多年的季宣宏,也许……乔适说要炎国的子民陪葬,就是这个意思。‘易’的死讯一出,便会撩起邻国入侵的念头,到时候……是无了期的苦战。
……
炎国国君好战,这是全天下都知晓的事情,但如今的局面却是谁也没有预料到,四年前因‘易’的死,炎国曾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并非炎国没有反抗的余力,而是他们那年轻的君王赵仲衍,似乎放弃了所有反击的机会。
谁都以为炎国会就此灭亡,可是就在战争爆发的一年后,炎国竟像一夜之间重生,让早已放松戒备的各国措手不及从前的不堪一击只是欺骗他们的假象。没有人能预料炎国真正的实力,更没有人知道,原来那养尊处优的炎国君主,在战场上竟会让人如此胆怯。
浴火重生这几个字大概也不足以形容那时候的炎国,那是一个让人惊叹的奇迹,不仅将敌人逼得溃不成军,在那之后的半年,炎国以意想不到的时间重新整顿过后,迎接着邻国的是一场场胆战心惊的苦战。
没有后退的机会,赵仲衍他根本不会给节节败退的他们喘息的机会,上天也似乎特别眷顾着他们,几乎战无不胜的交锋,换来的是比从前更加强大的炎国国土。缃国,明国,京国……全都成了历史的记忆。
而今,只有一个名字,炎。
……
“你说炎王不会真的要一统天下吧?咱邺国跟他素不相来往,怎么着矛头就指向咱了?”一道带着乡音的嗓音响起,皮肤黝黑的小子有些痞气地说道。
这是在邺军军营外,开战在即,大家都不敢松懈,在树阴下作歇息的时间,众人都开始各顾各地说着。
“喂,你到是说话啊!”那小子推了一把身边用头盔盖着脸的男子。
“谁知道,你问我有什么用,有本事找炎王去。”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去你的乔适!知道你跟将军关系好,六皇子也这么关照你,你当然不用担心。”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头盔取下,露出一张让人惊艳的脸,方才说话的那小子忘了自己已经看过多少,同样也忘了自己愣住过多少次,他就不明白,怎么每次看见每次都有新的震撼?
“我说,你确实不该到军营来,咱营里的人常走神的原因你知道?就怨你!尚将军也不让你上战场,你怎么就爱趁他看不见的时候去送死?”
“得,你少来,本少爷爱到哪到哪,留军营是为了你们六殿下,上战场是因为我爱杀人,明白不?”
黑脸小子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战场的生活就是如此,上一刻跟你谈着的人,大概下一刻就再也没发见面。上一刻还在军营中练兵,下一刻就要在战场上杀敌,就如现在。
马踢声,嘶杀声,武器碰撞声乱成一片。如今乔适头盔下的脸,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军装看来,眼前跟自己单独对战的大概是炎军的副将,难得落单而且身手非凡的对手,让他兴奋不已。
谁知道一时分神,对方迎面挥来一刀,乔适一惊,翻身躲开,手臂却被刺伤,头盔落地的瞬间,他蹙着眉,前一刻还显得吊儿啷当的,此刻却严肃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反手劈开了对方的兵器。
手腕往下一转,纵身一跃,眼看手上的长刀就要刺进对方的胸膛,但那人却似乎没有躲避的打算,战场上只有生与死,没有可能与不可能。
敌人,始终只是敌人。对方不闪躲,不代表他要停下攻击。刀,一寸寸陷入那人的体内,乔适的嘴角带着明显的笑意,随着长刀刺入的幅度,两人距离也渐渐缩近。
“乔适……”
那人这么喊着,乔适疑惑了,笑意正慢慢退下。
第二十四章
“乔适……”
战场上的厮杀声,就像瞬间停止了,心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这人,认识他。
——乔适,乔适。
是谁……谁在喊他的名字,眼前的人?他是谁?他是……敌人。
没错,他只是敌人,所以,他正把长刀刺入他的胸膛。可是在他的眼里,他却看见了不一样的情愫。是喜悦,是意外,是疑惑,也是思念。
那炙热的目光,专注得让他想要逃避。那人,笑了……鲜血染红了刀柄,那人却笑了。
——你为什么,认识我?
这话,乔适始终没有问出口。
……
又一次激烈的交锋,这次炎军明明处于上风却忽然收兵,邺军讶异,却并不意外。与炎军对战两个多月以来,敌方的出其不意始终让他们头痛,在这防不胜防的处境,有时间惊讶,到不如多留点时间研究战略。
某营帐内,战后的士兵显得愤愤不平,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痕,换谁也不可能平静。
“我说炎军也真够卑鄙,趁着尚将军受伤了竟然来偷袭!呸!”
这话一出,定会引起强烈的回应。
“我听别人说啊,那姓赵的小子简直好战成狂了,好像就因为那个谁死了吧,天天就知道打仗,现在连咱邺国也遭殃了。”
“嘿,这个俺听说过,以前在俺家门外那说书先生知道的可不少,听他说那可厉害了,连俺也忍不住想要给那小子拍手来着,多能耐的一男人,不就是叫什么乔适的么!”
“哎?!乔适哟,咱营里头不就有一个么,对了,乔适那小子到哪了?谁看见?”
“谁知道,给六殿下带走了吧?”不知道谁就这么脱口说了一句。
“哎,你说……咱六殿下该不会是……”男子特意停下了话语,挑了挑眉,笑得一脸诡异,围在一块的其他人表情定了定,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喜欢乔适?唉哟,妈呀!你可别乱说,要砍脑袋的,六殿下怎么会喜欢个男人啊?”男子显得有些慌张,比人赃并获的小偷还要失色。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听见了吧,刚刚小贾说啥来着?”男子痞痞一笑。
“不过我说,乔适长的那模样,确实也是……”这话没有贬义,但说完以后却叫人浮想联翩,顷刻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说起来,尚将军不也是跟乔适很好来着?”
有人夸张地抽了口气,眼睛瞪得极大,一时间所有人都望着说话的男子,男子惊觉自己似乎言之过重,努了努嘴,显得有些发窘。
尚宇在邺国很有声望,六皇子亲民,也受子民爱戴,有时候跟他开开玩笑似乎也没有人会在意。
但身为将军的尚宇却不一样,人们总是对他尊敬万分,似乎说出哪一点有辱他身份的话,良心都会受到谴责一般。
“你瞧你,说话跟放屁似的,乱说个什么劲!”男人挥手一拍就是一晃脑袋,顿时众人哄笑起来。
“在聊什么?”
一道低沉温和的嗓音传来,众人回头一看,皆有些紧张地收敛了笑意,来人是尚宇,他们的将军。
“尚……尚将军。”
尚宇含笑点头,随后问道。
“看见乔适了么?”
“回将军,没有。”
“哎,黑子应该知道吧,他跟乔适不是挺要好的么?”一青年对男子说着。
尚宇狐疑,青年被回话的男子敲了一记,细声说道。
“黑子在战场上回不来了,你还敢提?”
回不来了,那就是已经死了。生离死别这种事,在战场上久了也就是那么回事,难过是谁也会有,可说不准明天就到别人为自己难过了。
青年似乎现在才知道这消息,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
“将军,需要我们帮你找乔适吗?”
“哦,不必了,你们休息吧。”
尚宇一离开,营内随后又恢复了闹哄。
……
邺国的边境上是一大片丛林,到了晚上总显得格外阴深,尚宇独自走在林间,朝着不远处那点火光前进,听见了脚步声,那火堆旁的人警觉地转过脸来。
“尚宇?”乔适望着来人说道。
“这么晚了还呆在林子里?”尚宇轻笑,走到火堆旁,蹲了下来,看了看乔适。
“我在等黑子,别人说死了的人都会回魂。”
尚宇先是一愣,随后一笑,说道。
“就算是真的,那也得到七天以后,你就打算在这边守七天啊?”
“本来今晚还有希望的,可你一来了就给搅和了,黑子那么怕生的人,看见你也在,他怎么可能会出现?”
看乔适的表情,就像尚宇犯了多严重的错一样。
“就算他出现了,你又打算做什么?”
“问他看见阿富没,阿富你不知道吧?他半个月前死了,可他还欠我钱,那天出战前还说他有钱还我了,谁知道他这人说谎也脸不红气不喘的,人都忘了回来,还说我的钱呢。”乔适一脸懊恼,似乎真的在为自己的银子而可惜。
半晌,看着已经僵住了的尚宇,乔适才推了推他的手臂说着。
“我说尚宇啊,你就给黑子当个什么官吧,反正人都死了,安排个营长给他呗,好对他父母交待嘛,他跟我说他家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就等他光耀门楣了呢。”
尚宇勉强地笑了笑,乔适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不过我也跟他说过,以他的资质,这辈子是出头无望了,可他就是不信,整天就知道‘去你的乔适’,现在这话可没人会再说啦,我倒是开始想念了。话说,他做那包子确实不错,你尝过没?”
乔适忽然盯住尚宇的脸,后者听见问题只反射性地摇了摇头。
“黑子说过,以后要靠那手艺讨媳妇的,可惜了。你真的没尝过?我们营里好多人吃了都说好,我叫他教我吧,他还不肯,真够小气。”
“乔适,别想太多,知道吗?”
“为什么我觉得你总是怕我‘想太多’?像我这样还有什么能想?”
乔适这一说,尚宇一愣,他确实是怕乔适会想太多,像现在这样多好,从前的事,想不起来才最好。
“我说你也休息去吧,不是受伤了么,上次替我挨了一刀,我让黑子轰炸了半个月,这次可别算到我头上,不然营里人都得灭了我。”
尚宇这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乔适那煞是有事的表情,换作从前,绝不可能出现。只是一想及从前,他的表情便又瞬间冷了下来。
“看,哪里疼了吧?脸色都变了,真吓人,休息去吧,我等黑子。”
“你也别等了,刚刚六殿下找你来着。”
“禹昂找我?肯定不是什么急事,我明天再去找他,你还是休息去吧。”
“这么急着干我走?什么见不得人吗?”尚宇瞥了他一眼。
“得,我藏起来一个女人,你现在是妨碍我洞房,快走吧你!”乔适漫不经心地说着,尚宇摇了摇头,接道。
“我还没说你,不是叫你别上战场吗?六殿下要你留下,我不能说什么,可是你也不是营里的人,下次出战你给我好好呆着,否则我派人遣你会京让皇上看管你,听见了吗?”
乔适眯着眼,这话听了无无数遍,对他来说就像催眠曲,每次等尚宇要把他送走,一定是六皇子严禹昂出来阻止,最后还是没走成。
“尚宇,我不是你姐夫吗?你姐虽然不在了,可我还是你姐夫,你怎么这样说话,小心遭天谴。”乔适撇了撇嘴,手上拿着的树枝胡乱地搅和着地上的落叶。
“你现在跟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子差不多。”尚宇冷冷地丢出一句。
“靠!你到底走不走?小心我揍你!”左手立刻握紧了拳,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尚宇笑了,犹豫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转身前,轻轻拍了下乔适的脑袋。
看着尚宇的背影,乔适愤愤地说道。
“尚宇!我说了多少次,别摸我的头!”
尚宇没有头也没回,最后身影消失在丛林中。待确认四周无人,乔适靠近不远处的矮丛林中,伸手拉出了一名男子。
“还好察觉得早,让尚宇发现的话你就别想活了。怎样,还行吧?”